《凰后攻心手札》 第一章 “诸位可有听说么?当今天子才十五,儿郎正当时怎么好端端染了不治咳症?天不予寿齐,必是为上者无德悖天理。”说先生端着茶碗,折扇点桌,嘬一大口茶水,叹息道。 座下有言:“十五年前早有宫中秘闻,当初端贵妃生的是个女娃不是甚太子,现如今敬文太子登基不过半载便重疾缠身,莫非真乃天命不授?” 一言惊满座,顿时流言四起。 五儿抓了把桌上客人留下的瓜子,靠在堂柱边上,斜着眼睛看台上满嘴胡诌的说先生。 烧水师傅在堂子里绕了好几圈没找着五儿,拎着空茶壶叮铃当啷瞪圆了眼。 五儿耳尖,听见远处茶壶叮咚的声音就知道是烧水胖子来了,啐了嘴里的瓜子皮,手里的瓜子也不要了,就近找了桌客人在一旁伺候茶水。 胖子好不容易寻着五儿,气急败坏道:“后厨的柴火断了你不知道?” 五儿没同他辩论,替客人续上茶才应道:“知道了,这就去。” 客人瞪了瞪吆三喝四的胖子,胖子立时蔫了声响。 五儿抬腿要走,客人抓了一把果盘里的瓜子塞给她,眼睛却看着胖子:“懂规矩的有赏,不是什么脸子都能在大爷面前甩。” 五儿捏了把瓜子就往后厨去。 掀起大厚门帘铺盖,五儿喊:“六、六!” 喊了几声没人应,五儿就知道这家伙又神秘失踪了。 每天都会神秘消失一段时间的六,是五儿爷爷从南街死胡同巷子的铺盖席子里捡来的。那些铺盖卷子多半是卷街上饿死或冻死乞丐用的,五儿家的茅顶漏了要用席子铺,买不起现成席子,五儿爷爷就去巷子里捡。 五儿爷爷说那天刚好下了腊月的第一场雪,巷子里不少席子都卷着人,独独卷六的这张他看中了。她爷爷刚捏起席子边梢儿,卷席外头露出来的那个脚趾头就动了动。 五儿听她爷爷说起时连连撇了好几下嘴,乱尸堆里诈出个没死绝的,亏她阿爷还有力气把人给扛回来。 人扛回来的时候已经冻得半僵,五儿堵住门口不让他们进门,气得横三竖四,张口就问:“阿爷,咱们家一共几口米缸?” “一口也没有。” 五儿又问:“阿爷,咱们家统共几斤白面?” “半斤也无……” 五儿指着阿爷肩上的半死人:“没死在乱尸堆也会饿死在咱们这,没必要寻这晦气!” “可是……” “无甚可是!” 五儿气得急火焚心,屋顶还漏风,雪还越下越大,席子没捡回来,倒捡回了一个天大的晦气。他们爷孙两个这几天还不知道熬不熬得下去,还来个半死拖累活口的。 祖孙俩僵持不下之时,那人的手指动了下,僵得紫红的手指,点了下阿爷的手肘。 阿爷问他:“你是不是不想死啊?” 五儿气极反笑,这话问的,活得好好的谁想死啊。 那人的手指头又动了下。 阿爷又问:“那你以后都听五儿的成不?” 那人的手指头不动了,好像陷入了一阵沉思…… 仿佛心里挣扎过后,手指才动了下。 阿爷可怜兮兮地巴望着五儿。 五儿盯着那只时不时抖动一下的手指头,盯了好半晌才银牙一咬,痛下决定:“就当养只耗子得了。” 阿爷嘿嘿笑眯了眼,可不是么,耗子哪有养的,都是人睁只眼闭只眼,由着耗子在眼皮下溜达,耗子这才成活。 ********* 六回来的时候,五儿叠腿坐在井沿上,抱胸看着他,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五儿从井沿上下来,站直了看他,歪着脑袋细细打量他,又朝着他身上扇了扇手风,皱起鼻子嗅了嗅。 “一身汗臭,一会下了值回去好好洗洗。” 六很听话,却很吝惜自己的字眼,像这样五儿在一旁絮絮叨叨,他多半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应个“嗯”字。 他回来五儿就不管他了,自己坐在灶边烧火。 六也凑到她身边坐下。 热乎乎的火光冲得两人脸颊红烧烧的,五儿丢下手里的火钳,从荷包里掏了把瓜子出来,“你剥,我吃。” 六温顺地捧过她手里撒下来的瓜子,一本正经地替她剥起瓜子。 “哎哎,瓜子壳别往地上丢,扔火坑里。” 五儿道:“人家的后厨,你怎么好弄一地的瓜子壳?” 六瞥了她一眼,五儿好像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暗语:难道要吃瓜子的不是你? 五儿拾起火钳子说:“六啊,你是不是找着亲人了?” 六的身躯僵了僵。 五儿用余光瞥他:“既然找着了就回去呗。” 六:“暂时还回不去。” 五儿:“那什么时候能回去?” 六:“……你很想我回去?” 五儿扫了扫膝盖上的围裙:“是啊,因为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六:…… 五儿:“你每天出去是见亲人去了吧?” 六:“不是。” 五儿觑他:“我早说阿爷被你骗了,哪有人会忘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 六低着头没说话。 五儿依旧絮絮叨叨:“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你当初那副死样子谁会想到你能活过来?若是为着这个记恨当初弃了你的亲人不愿回家……” “没有。”六打断道。 “嗯?没有……那是父母都不在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在。” 五儿脸上怅然若失,过了很久才失神道:“真好。” 真好……好么?六的眼里生出黯然。 五儿装作笑嘻嘻地说:“我把阿爷分了你一半,不晓得你舍不舍得把你娘分我一半。” 六垂着头,没有回答。 五儿觉着他小气,也不搭理他。明明随便哄一哄她就好,她也会很高兴。 五儿追问:“你有了娘,以后我和你娘要是意见难调,比如我要你吃牛,你娘要你吃羊,你听谁的呀?” 六一点也没犹豫地说:“听你的,吃牛。” 五儿眼里的光晕顿时放大:“真的?” 六:“嗯,我不吃羊肉,膻。” 五儿的嘴角抽了抽:“说的好像你真吃过羊肉似的。” ********* 南地入冬迟,快十二月边上五儿才裹上袄子。 拾掇了两抬冬衣箱子出来,五儿才发现这一年六的身量长得这样快,去年做的夹棉袄子今年袖子足足短了两大截儿。 “季家大哥在么?”屋外有人在喊门。 五儿从炕上下来,趿了鞋子,去开门。 李大娘见是五儿来开门,愣了愣,又笑着说:“五儿在家呐?” 五儿:“今天不上值,眼瞅着这两天要入冬了,我也加紧回来拾掇过冬的衣裳。我阿爷去捆干草了,大娘里面坐。” 李大娘进屋,看见地上开了两箱子的冬衣,炕上也摆着几件,都是旧得不成样子的成色,便道:“你全大哥去年还有两身旧衣裳,都是短了剩下的,也没多穿,我琢磨拿过来你家六穿保定合适。” 五儿听了喜出望外,拿起炕上的旧袄子往自己身上比划:“正为这个愁呢,大娘你瞧这袖子,六哪还穿得了?” 李大娘上下打量五儿,目光落在她那双巧手上,笑眯眯地问:“五儿啊,过年该十六了吧?” 五儿转身去灶边拾茶壶,拿了个茶碗到桌上摆着。 李大娘拉着她的手,“不忙茶水,大娘不渴。” 李大娘道:“今儿来是替你问你阿爷许不许把你说出去,旁家娘子十三四定亲也是有的,如今大娘手里有这么个人,家底自是不用说,赔你嫁妆为你置田不在话下,祖上还出过官人,难得的是这人心眼也实,我瞧着这样的人家是再好不过,只是有一样……不过你要是嫁过去也是你的福分了。” 有这么好的亲事谁家女儿说不得,五儿可不相信有这样的便宜。 果见李大娘支吾道:“这儿郎么……身体底子不见得你瞧得上,倒床已经三五载了恐是不长命,家中独子,新妇嫁过去公婆必是当女儿来养,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嫁过去人一忽儿就没了,两个老的还得仰仗媳妇,以后这家财还不全是你的?” 五儿心想:唷,果真好大的便宜! 李大娘说的口干,自己支了茶碗倒水喝,润了口嗓子又道:“你要是能想明白是你的福气。” 五儿还没开口,门外就抬进一只脚把半掩着的门咣当踹开了。 五儿瞪眼:“你不成活啦!?” 六冷冷瞟了她一眼,喊道:“渴!” 五儿白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死样子却不知为什么实在恼火不起来,反倒熨帖地给他倒了一大碗茶水。 他接过茶碗,仰着脖子一口饮尽。 五儿在一边揪着心直骂:“烫!刚倒的,仔细烫!” 李大娘这块老姜一见季家是这副情状,心里自然明白几分,干干笑了两声,从凳子上起来,“六回来了啊?时辰不早了,大娘还得回去晒褥子,回头你们上我屋里坐去呀!” 五儿出门相送,为着六的不礼貌赔礼道歉。 回头进了屋里,就埋怨他:“好不容易你的冬衣有着落了,眼下倒被你给作没了……” 不说他还好,一说他,他还蹬鼻子上脸,居然摔门出去了。 五儿在他身后一路追。 六的脚程尤其快,五儿只追了小半会就不见他人影了。 五儿追到一片从未来过的树林,胖乎乎的袄子里沁出了汗。 此处风大,叮啷当啷的金属薄刃划破狂风,割裂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五儿寻着声响往林子深处走去,林子里植了好些梅树。 恍惚的梅影间,剑光白刃游走,有一人影在丛簇的梅海里挥舞着手中的招式。 五儿的眼刀子只触及梅间那若隐若现的清容,三千青丝用一根榆木簪绾住,长眉如剑、凤眼如挑,那一双清明得好似万尺深潭的眼透露着千意重重的杀伐果决。 她从未觉得世间有一人能凛冽得比十二月的漏门风还刻骨。 他,却如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他的剑停了,周身落了一地的红梅。 “你何必糟蹋这物,有什么气冲我来便是。”五儿眼睛不看他,心里却有几分苦涩。 阿爷早说过要远着他,如今见他一身绝好的武艺才知道阿爷的话原有几分道理。 他这剑法,非十年练不出如此深浅。茶楼里数十年的剑客逞口舌之快时有吹嘘自己的剑法如何一剑入木三分,而六的剑术——一剑断木。 六站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哈着白气,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微低着头,凝视她。 他扬手摘下木簪,万千青丝如瀑垂下。 “还你。” 他的发披散下来,跌在她的脸上。 “给了你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她别过头去。 他仿佛一张网弯身压下来,额头点着她的额头,如云吐雾,热气喷着她的面,低沉着说:“你知道在我的家国闺中女子送簪代表何意么?” 五儿仰着脖子迎视他,理直气壮质问:“何意!” 她如此坦荡,眼里还有几分恼意,抢白得他一阵失笑。 他勾着唇角,连连摇头。 五儿古怪地盯着他,好不郁闷:“当初养什么不好,养了个讨债鬼。” 六收剑回鞘。 五儿问:“你这剑哪来的?” 出来时明明不曾拿剑,平日也没见过甚刀枪在他身上。 六把凌起掌风将剑往上一掷,那柄长剑居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树杈上。 五儿惊得撑大眼:“那么高,你扔得上去?” 下次用再从那么高的地方拿下来? 五儿简直要拿他当怪物看了。 六将她伸长的脖子压回去,有点儿讨好的意思,把木簪塞到她手里:“梳头。” 五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自己拆的头倒要我来梳!”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抓起了他肩头的发,嘴里念念说:“蹲下来点,那么高怎么梳?” 他的发比女儿的头发还要细柔,女儿的发多是花香,他的发像是有木的冷香,干净而幽冽,五儿很爱把玩。 五儿一边捋着他的头发,一边问:“你还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道:“自然记得。” “你记得?” “嗯。” 一年前,她救了他。这个家向来是她说一不二,她管着一老一小,家中添置什么物什,灯油几钱,鞋袜几针几线,褥子什么时候该洗该晒,统统都要她来经手。 五儿循循善诱:“那你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救你?” 他的薄唇弯起轻轻一个弧度,像是故意要气她:“不记得了。” 五儿睁圆了眼,急道:“你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六眨了眨眼:“很重要么?” 五儿:“阿爷说你以后都听我的,我才救的你!” 他在心里笑了笑:“是么?” 五儿干瞪眼:“白眼狼!” 六龇牙:“痛,扯到头皮了……” “痛死算了!”五儿把榆木簪往他髻上一定,再不管他了。 六在她身后喊:“我想活,却不想听话。” 五儿怔住脚步,原来他记得。 “这一生,再也不想听话。”他捏紧了拳头,眼里燃起重重杀意。 五儿只是想问他愿不愿意听她的话不要起杀戮之心,杀业多了终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现在看来,这话就算说了也不见得他乐意听。 罢了罢了,五儿耷着脑袋,小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转身对他道:“回家我给你做新袄子,天再暗些该量不清尺寸了。” 就算他从来不说、不认,但他向来很听她的话。 像现在这样她一说走,他就立刻追了上去。 ******** 他不耐冻,稍稍受点寒气就要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冻个半死后落下的病根。 五儿早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惦记着要攒钱给他买一个汤婆子。 三月里去林子割笋,晒了笋干担到集市上卖攒下些钱;五月削竹皮编了十几个箩筐,十个手指头扎得没一处见得人,卖了几户人家又攒了几个铜板,八月天气热没几个人卖汤婆子,价钱也不如冬天贵,她就一口气买了两个。 早上从箱子里把汤婆子给收拾出来了,回家烧上滚烫的一壶水,浇在里头就捧去给他暖手。 阿爷和他一人一个。 夜里,一灯如豆,她坐在炕上,就着案几上的油灯为他缝衣,阿爷和他两个在一边拿着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棋盘。 阿爷棋瘾大,他明明有些困顿了,却依旧陪着。 五儿盘腿盘久了,下炕走动走动,一摸他们的汤婆子都冰凉冰凉了,便恼了:“该是被棋子蒙了心!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笼着汤婆子也不好好用。” 六仰头笑了笑:“见你缝衣钻心没想劳顿你,屋里还算暖和,旁边不还有炉子烤着么?” 五儿瞪他一眼:“收了棋盘都早点歇下,明儿还得起早补墙缝。” 六起身去换了汤婆子里的水,塞到她手里:“手都凉透了,你也笼一笼。” 五儿眼睛看向季池:“阿爷,茶楼里有几个用不着的酱菜缸子,我和掌柜的说好了,咱们家去抬两个来,来年开了春做了酱菜送些去茶楼就算两个缸的钱,明儿你去借辆拉车把酱菜缸拉回来。” 男人么,除了出点力,这个家其他的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他们。 五儿又坐回灯下缝衣,见六去而复返,问:“不去睡么?” “阿爷睡下了,我想再探探棋局。” 五儿捏着针搔了搔头发,“只许一会儿,再久了明天做活累。” “嗯。” 他眼睛其实不曾在棋局上,余光依稀注意着她在灯下的一针一线。 灯影长长的落在窗纸上,外面北风紧,抖的树影晃荡,呜咽的风从缝里钻进来,像极了暗夜里幽咽的歌者。 五儿微偏着脑袋,挑起半星的眸子去睇他,“你要是想看,搬张杌子来我炕边坐着。” 真弄不懂他,跟个孩子似的,每回她缝衣,他都总借口着什么要粘在身边。 “去把灯芯剪了。”她把剪子递给他。 他坐上炕,仔仔细细地剪了灯芯,半燃的灯芯掉在烛油里嗞啦一声灭了,火光一下亮了好多。 借着烛火,他望着她,依势耍赖不下炕。 她默许似的只管做自己的针线活。 几次抬头,他都趴在案几上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哄了他几次去睡,最后实在劝不动便由他去了。 夜,漫漫夜,如灯火缱绻。 纫好袖管的最后一针,五儿仰起酸痛的脖子,发现他趴在灯下睡着了。 长睫似羽。 灯下他窸窣地说着梦话。 五儿压下半个肩头凑过去听—— “唔……都听你的……” 五儿一愣,愣了好久,倏而吃吃笑了一声。 ********** 第二天一早五儿就喊了季池起来去借拉车。 五儿爱为家里的两个爷们儿张罗,张罗这张罗那,却很少为自己想。 她盘算着两口大酱缸开春能酱上百斤的酱菜,自家能解馋,多的送些邻里乡亲,再多的就拿去集市上卖,换了闲钱可以给他们爷俩换副好点的棋子。 季池借来拉车,五儿收拾好跟他一起出门。 季池:“六不去?” 五儿回头看了眼茅舍,“他留这补墙缝。” 季池拉起板车,五儿小跑跳坐上板车,爷孙两个一起往茶楼去。 路上五儿下车买了五个馒头,自己只吃一个,另外四个留给季池和六。 大清早街上本就没什么人,入冬后人就更少了。 到了茶楼前,茶楼还没开铺面,掌柜的不赶早市,楼里零星几个包工伙计起身闹出动静。 五儿一听里面有人声,就压着嗓子喊了门。 推门出来一个披着深衣的伙计,口里哈着白气,一张脸冻得拧巴在一起,“五儿今儿来这么早?” 五儿喊他一声“顺福哥”,道:“前几日我问掌柜的要了两口酱菜缸,我让我阿爷今日来取。” 顺福伸长了脖子,果然见她身后有个拉着板车的老人。 路上拉车季池出了不少汗,五儿进门就在柜面上倒了一大碗茶来。 季池端碗灌了好几大口冷茶水,顺福去接他的空碗,季池拱拳连声道谢:“多劳多劳。” 季池和五儿进后厨去抬缸,一口缸足有五十来斤,缸口一个人壮年男子双手环抱还抱不过来。 祖孙两个折腾许久都抬不起来,五儿满头是汗,掐身直起腰道:“我还是去请顺福哥来帮衬一把。” 穿过堂口,掀了铺盖帘子,茶楼里竟乌糟糟地来了十几个腰间别刀的男人。 顺福一脸慌神,嘴里直嚷:“各位爷,本店早市不开脸面,茶点茶水一概无供……” 一个壮汉按刀单手提起顺福的衣襟,敛声喝问:“不做生意大清早开什么门面!?” 顺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有苦难言,这门又不是为他们开的,是五儿他们…… 五儿心里咚咚,连喘大气,现下可是给茶楼闯大祸了,那些别刀的九尺壮汉哪个打发得起? 五儿从后稍出来,还在思忖该怎么圆场面,茶楼外传来一阵得得急错的马蹄声,门外大步进来一个锦衣模样的少年,阔斧金刀地摘着披风,嘴里大声喊道:“快快备好热腾腾的茶水,爷的马已经在外头了!” 五儿壮着胆回应:“本店素不供应早市,若要滚烫的茶水,须得候些时辰。” 少年循声转过目光,只看了一眼五儿,刚要张口,就有一个沉稳的男声自外传入:“无妨,让兄弟们多歇几盏茶的功夫也好。” 门边上跨步而入的男人带着狐毡帽,厚实的立领猩色毛披风遮去了半张脸,一双冰冷的眸子露在外头,不怒而威。 少年瞪了五儿一眼:“还不快去烧水备茶!” 五儿转身就遁去后厨。 季池见她一人回来,问:“没请到人?” 五儿没功夫多说,打了井水架起水壶就开始烧火,“来客人了。” 季池“哦”了一声,“该是前面人手顶不上吧?那我去前面相帮看。” 五儿“嗯”道:“阿爷,你问问顺福哥除了茶水他们还要什么。” 天已经很冷了,五儿去前堂的一会功夫季池在后厨就已经冻硬了关节,步子迈起来骨头缝间都仿佛能听得到咔咔作响声。 季池从未觉得自己老,只是时光如白马走得实在太急了一些,五儿快十六了,而他从双手接到这个柔软鲜活的婴孩儿起,也已经老了快十六岁。 井里水面依稀泛着他的倒影,十六年前他的发还梳着天底下最稀罕的栀兰头油,如今青丝早被时光尽数催白。 十六年,当有人再次唤起他本真的名字,老泪顷时填满了脸上的沟壑。 茶楼中央坐着的那人是禄王,大行皇帝同母胞弟,天元朝野最有权势的王爷。 “长池。”他的手指轻叩着空茶盏,准确无误唤出他的名。 季池惊恐地跪在他的面前,惧不成言。 他睥睨着地上跪着的人,悠悠道:“端儿果然待你很好……” 布他假死,销他名册,渡他逍遥,一个贵妃只手能遮天的事,她都替他做全了。 季池百口莫辩,只在心里万万个祈祷五儿不要在这时候出来。 可到底还是无用,五儿从里稍出来,张口就冲他喊:“阿爷。” 季池颓丧地垂下头,败死如凋敝残枝枯木。 禄王挑起眉,手指捋着狐毡帽顶上的墨色宝石,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 她唤长池阿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禄王从来不是和善可亲的人,目光触及五儿时却异常温柔,以至于旁边几个立着的侍从心里蹬得七上八下,不知王爷这和煦的笑意里究竟有什么深意。 禄王语气冰凉,对着季池道:“起吧。” 季池不敢。 禄王不耐话说第二遍,只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季池不敢不起。 禄王眼睛看着五儿,话却是对季池说的:“长池,这么些年你实是藏得不浅。” 五儿上前扶季池,季池老泪满面地望着五儿。 禄王指着狐毡帽顶上的墨玉,温言问五儿:“丫头,你知道这块玉是从哪儿来的吗?” 五儿盯着上面油的像滴墨似的玉,鸽子蛋大小,嵌在帽顶上,华玉镇宝顶。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禄王说:“当年南地北境争翘楚,苦战十年仍分不出胜负,两国约定十年之期满而未决胜负便交好五十年,五十年内南地北境再无战火。十年之期将满却因为一个奸细两国太平功亏一篑,而后我天元溃不成军,惨败于北境商国,三十万精兵无一生还,这玉,是因天元开国皇帝的一口心头血而变黑。” 五儿不晓得为什么他要同她说这些。 禄王摘了帽顶的墨玉,朝五儿招了招手。 “过来。” 五儿鬼使神差地居然听他话朝他走去。 禄王拉起五儿的手,将墨玉置在她的手心。 这玉触手生温,五儿的手心被熨帖得酥酥麻麻,好似有几只不听话的小蚂蚁在上头钻爬。 “你多大了?”他问。 “十五了。” 禄王心中有数,听了她说十五心里更加笃定,只朝她身后的季池冷冷一笑:“好、好!王兄果真养了个忠心的好奴才!” 明眼人都听得出禄王这是在暗讽王室养了只不知感恩的狼子。 禄王又问五儿:“你叫什么?” “季五。” 禄王的眸光陡然变暗:“季五……十月初五,好,果然好的很!” 禄王滔天怒火勃然要发,却极为克制着不在五儿面前发作。 禄王劈掌而下,茶桌上的茶碗震得飞了出去,咣当一声茶碗落地而碎,茶楼里所有的侍卫和门客皆按刀跪下。 “今日之事若有半点走漏风声,本王格杀勿论!” “是!”满地呼应。 五儿不怕他,明知他应是很有权势的人,心底里却一点也不怵他,安静地把墨玉放在桌子上还给他。 禄王温声道:“怎么不收好?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五儿摇了摇头,睇了眼桌上躺着的墨玉,道:“这玉的杀戮太重,我不要。” 三十万人的血,这样的杀业,只有他那样尊贵的郎君才会为鬼神所敬持,她带在身上恐怕会招来报应。 禄王微微皱了眉,思量了半晌,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 这匕首只有他的手掌那么长,小小的很是精致,匕首鞘上镶满了各色的玛瑙宝石,刀柄打磨成月牙状,上面累满了金丝。 “这是我儿时的抓周之物,我从小枕着睡,从无碰见过什么诡异之事,你若是怕,我再送你把辟邪的琅琊匕首。” 五儿还是不要。 禄王拿她无法子,只能由着她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说:“总有一天你会拿起这把匕首,只是那时却不是我的心意了。” 五儿不以为然。 她有她的阿爷,她有她的六,有他们两个爷们儿,她一辈子都要离那些打打杀杀、阴谋、阳谋远远的。 ***** 五儿搀着季池说:“今天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今日肯定不宜动迁,要不然怎么一早生出这么多事来?” 季池的手一直在抖,整个人冰的透骨。 五儿说:“阿爷你的手好凉。” 季池道:“五儿吃羊肉么?” 五儿睁大眼,她阿爷说什么?吃肉!? 季池:“这样快下雪的光景,拿个小砂炉放在院里慢慢煨羊肉,新晒好的陈皮去了内瓤丝丢几片进去,羊肉的香味儿就全出来了。” “阿爷。”五儿叫了他一声,“你魔怔啦?” 季池却说:“你娘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正是嘴馋的年纪,院子深,自己架了小灶,腾腾的炊烟险烧了整片院子。你阿娘从烟火里跑出来,脸上黑黢黢这一撇那一撇,只有两个乌溜溜的活泛眼珠子倒还认得出来。” 他很少提起她娘的事,只有在偶尔温情的时候流露出一二分。 季池牵着五儿的手,说:“今天阿爷想吃那年炖糊了没吃上嘴的羊肉。” 五儿揣着家里存的两吊铜板割了二斤羊腿肉。 像阿爷说的那样在院里支起一个小砂炉,将羊肉剁成小块放在炉子上慢慢煨,太阳渐渐沉下去,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只有院中煨着羊肉的炉火是光明的。 五儿蹲在小炉子边上看火,总觉得院子周围像盯了几十双眼睛。 “六,六!”五儿喊他,让他去捧几根柴火来怎么去了那么久?惯会偷懒的。 长这么大五儿没吃过羊肉,不过她记得六说过不吃羊肉,因为羊肉太膻了。 五儿特意多丢了几片陈皮压住羊膻。 屋里传来乒乓的桌椅磕碰声,五儿骂了两声,屋内不见消停,声响反而越来越大。 屋外的风猎猎作响,五儿裹紧身上的袄子。 他们爷两个惯懒的,天黑了也不点灯,眼下抹黑在屋里撞得四处叮当响,五儿起身要进屋点灯。 门一开身后不知怎么霎时涌出十来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再一看,里面仿佛也有几个在夜里游走的人影。 “谁!”五儿吓坏了,这些人是怎么到她家里的? “五儿快走!” 是她阿爷的声音! “阿爷!”五儿惨叫。 “快走!”阿爷与黑衣人扛招式,扛了几下已经被逼至墙角。 五儿懵了,像在做梦似的,这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她阿爷? 刀影寒光片在五儿的脸上,五儿看见锃亮的长刀上有依稀的血色。 屋内的打斗声越来越惨烈,五儿不知道都是什么人在打,她躲在桌子底下,抱着膝盖整个人紧紧抱缩成一团。 屋外火光冲天,有人踢翻了炉火,就着呼啸的北风火势一下子蔓延了整个院子。 逃不出去了,五儿的脸上一片凉泪。 有人的手在桌子底下摸索,一寸寸向五儿靠近,五儿看见那只沾着可怖血色的手一点点向自己移来,五儿捂住自己的嘴,退到桌脚已经退无可退…… 她的脚被人抓住了!五儿惊慌地大喊:“六!” 发了疯似的蹬腿。 他到底去哪了,她快死在这些人的刀下了,他知不知道! “五儿!”阿爷执着长刀一路杀到她的身边,一刀劈断了抓着她脚的那只手,一瓢温血喷射而出,溅满了五儿的脸。 几个黑衣人上来围着五儿和季池,季池道:“护好五儿!” 季池一把将她推给了黑衣人,自己杀上前去。 阿爷的刀法精湛绝伦,一刀下去必是一命,只是屋内想要他们命的人越来越多,像永远也杀不尽似的,阿爷扛着大刀实在力透不支,单刀插地跪了下来。 原来她阿爷会刀法,杀起贼人来宝刀未老。 他拿刀的姿势与六执剑的手法如出一辙。 五儿的瞳仁缩了又缩,身体微微震动。 一柄长剑如长虹贯日,凌空一剑从背后将阿爷刺穿,五儿清晰地看见阿爷的脸在那一刻变得狰狞扭曲,他缓缓地仰起头来,目光穿过打斗的刀光剑影落在五儿身上,想笑却心口疼得实在笑不出来。 他想要抬手去摸摸五儿,手还没抬起来,背后又是一剑,一剑贯喉,他再不动了,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五儿好像已经疯了,连叫都不会了,阿爷的身体一点点从剑锋处倒下去。 她看清了拿剑的那个人。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的样子。 她为她彻夜缝制的新衣上全是她阿爷的鲜血。 热的血喷溅在上头,就跟新印上去的花式纹路一样。 身边几个护着她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原本围着的人墙现下只孤零零剩了她一个人。 火光映得她冰冷的脸通红,她悲怆地说:“你这个骗子!” 六很难过,她连她给他起的名字都不愿意叫了。 她是五,他是六,五和六是连在一起不分离的。 “丛嘉,下不去手么?”火光深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他重新拾起滴血的长剑,一步步朝她走去。 五儿一脸不可置信,他杀了阿爷还要来杀她。 他的剑顶在她的胸口,眼睛却不敢看她。 五儿冷笑:“你还不够坏,让我来教你怎么彻彻底底做一个没心没肝的坏孬子!” 她挺起胸口,迎身上前,他却吓得顿时面色全无连连败退。 或许是因为他的后退,五儿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她忽然对他笑了笑,就像平日那样温和带着些许眷恋的笑意,“六。” 他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她还愿意唤他的名。 她对他招招手,他内心的防线溃不成军,骤然全塌。 他杀不了她。 有了这么一个人,他的心再也不能硬得刀枪不入。 她的面上淌满了蜿蜒的泪,哭呛得话不成句:“杀了我吧,没了阿爷我也活不成了。” 她的话字字如刀刃诛在心口。 “倘或你还念着我半点好,一剑刺死我便是偿清了恩情。” 他一直摇头,他不要,他不要和她恩情两清,他不要她拿那样孤绝的眼神看着他。 “舍不得么?”她露出一个苍白的讥笑。 “那就由我来吧。” 她安静地闭上眼,奋身一倾,清晰地感受冰冷的刀锋穿破袄子刺入心尖。 那上面还有阿爷的残血。 “不——!” 他哭得不能自已,长剑应声落地。 他紧紧抱着她,宽掌不停抚摸着她粗糙的发顶,仿佛这样她就能活生生重新站在他面前一样。 他的泪坠在她的眼睑上,滚烫的,熨帖的。 她惺忪地睁开眼,眼睛一眨不眨瞧着他,说道:“你记不记得在梦里说过的话?” 她一开口就有血从嘴里涌出来。 五儿扯了个凉凉的笑容:“在梦里你说过这辈子都听我的,要是真那样该多好……” 他垂着头,豆大的泪不停滴在她的脸上。 五儿却在心里想,白天应该拿了那把琅琊匕首的,这样现在她就可以拔出匕首一刀扎进他的心口。 她的手抚上他满面是泪的脸颊,一寸一寸地摸上去,手指穿过他柔软的青丝,冷冽的木香是他独有的味道。 她要收回她的榆木簪。 她的手一碰他的发,他就知道她不愿意再把木簪给他了。 她拔了木簪,他的发披散下来,胸口剧烈地疼痛。 低头一看,原来她把木簪扎进了他的心口。 再痛也不会痛得过没了她。 她在他怀里笑得很是娇艳,别过头去再不愿看他一眼。 他受伤了,身边的人开始急得围上来。 她望着窗外的火海,道:“我曾以为你和阿爷是这世上我最珍重的两个男人,现在我才明白,我阿爷是,你——不是。” 火在烧,烧得天都快亮了。 人群相互奔告走水声、乡民兜盆泼水声、刀和剑交持对峙声…… 所有的声音开始渐渐空灵。 她说:“今夜的月亮好么?” 她说了最后一句,拔下他心口的木簪,拼尽全力扎向自己的喉咙。 喉头一阵腥甜。 她瞪着两只大大的眼,仿佛想努力看清今夜屋外上好的月色。 她看得很用心,就像为他缝衣那样,只是再没了声响。 风猎猎,火熊熊,心却再也不动了。 有人从火影深处走了出来:“走吧,北境男儿从不轻易流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朝华殿的海棠四月开春便早早开了,殿外的院子里几个抄着笤帚的寺人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正是贪玩的年纪,几人并着笤帚你追我打,谩骂嬉戏。 老太后拄着凤头拐,下了步辇,步履矫健地朝着殿里走。 几个正玩笑打闹的寺人撞上了老太后,吓得笤帚丢地,脸色煞白,齐齐跪倒。 常侍奉冷着脸冲寺人们斥道:“成何体统!” 老太后一心惦念殿里的人,抛下奴才们,心切步急地往里殿走。 “瑾时、瑾时!”老太后刚迈过门槛便张口唤着。 “太后福寿,公主还在凤榻上歇着,不曾起身洗漱装扮。”宫女福身道。 老太后忧心地问:“瑾时身子可好些了么?内侍的人今儿一早来禀公主昨夜发热,不是前两日才说身体大好的么?” “祖母……”内稍的幔帐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女声。 老太后一愣,她的声音哪里像是昨夜发热不省人事的病人? 知道自己被骗了,老太后却一丁点儿也舍不得生气,只在心里默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总算孙女的身体大好了。 瑾时惯来晚起,因此还未曾梳妆,晨起脸上尽是娇蛮的女儿态,披着深衣就赤脚从寝殿跑出来了。 老太后一见她是光着脚跑出来,便拿凤头拐轻打了两下她的腿肚子。 “不成样子!不穿鞋怎么连袜子也不穿?你不长记性,身边的人也该记着才是……” 瑾时怕她责怪殿里的奴才,忙依偎上前,拱进她的怀里,磨蹭道:“殿里的地龙到四月都还烧得这样暖,祖母还怕会冻坏瑾时不成?” 老太后轻点着她的额头,问道:“你昨夜发热又是怎么一回事?” 瑾时的头靠在老太后的怀里,几分委屈地说道:“我若是不告病,今日的封帝大典便又是我的差事。还嫌孙儿的笑话不够多么,天元康氏哪个人杰开不了宗庙,何必回回都让我一个先王遗孤去开宗庙的门,况且……孙儿毕竟是女儿身,前朝之事,孙儿不便抛头露面。” 原来是为了这个,老太后也明白她委屈,只是她父王膝下只有她这么一支血脉,她的那些王叔登基哪个不需要正名?况有北境商国女皇先例在前,她这个最资格继承大统的安国公主自然要为她的那些王叔们证血统,去糊弄天底下的老百姓。 三年,她回朝的短短三年,乾坤殿龙椅上已经换了五位君主。 瑾时紧紧抱着老太后,轻声嗫嚅:“祖母,今日可召瑾阳进宫吧?” 前几次王叔们登基都会在登基这日大赦天下,就连曾经混了血统做过天元皇帝的瑾阳也会被召进宫来以示君恩。 提起从前最疼爱的孙儿,老太后的心就会隐隐作痛。 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短短一生任人摆布,从没为自己活过。上回见他还是过年的时候,他捧着拜帖进宫朝贺,吃了一小碗腊八粥,瘦得厉害,那碗粥只动了几勺便再吃不下去了。 他给瑾时摘了自己府里的几枝红梅,过宫门时被过检侍卫糟蹋得花瓣几乎全碎,心心念念要在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亲自为她撷几枝红梅,到最后终究是被辜负了。 瑾阳唤她阿姐,他说娘死前他问过娘,他和她哪个生在前头,娘说瑾时先落的地,见是女儿才催生了备好的娠妇,若娠妇生的也是女儿,狸猫换太子此计便不得天意就此作罢,若生的是男儿,端贵妃便有做太后的命。 瑾时见到端贵妃的时候端贵妃已经自缢多时,尸身也凉透了,酱色的唇,惨白的面,瑾时唤她娘,她没能听得到。 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娘,她娘是天元第一美人,就算上了年岁眼角有了纹路,依旧华艳四方。 其实瑾阳很像娘,生的尤美,雪一样的皮肤,吹弹可破的薄眼皮,就连抿着唇时的样子都有那么几分相似。 宫人同她说敬文太子打小便由端贵妃亲自抚育,是她亲自奶大的,抚养时间长了自然神似贵妃。太子幼时不论屎尿病吐,端贵妃皆亲力亲为,历朝后妃很少能有如此尽职的娘母。 瑾时同瑾阳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有同一个娘、同一个爹,还有同一个祖母,这些最疼爱他们的人,是他们彼此维系最亲密的纽带。 在瑾时眼里,他就是她的亲弟弟,她这一生最最亲近的手足,他是天元王宫最高的宫墙也挡不住的一抹思念。 ********** 过了午时,前朝的登帝大典已经尘埃落定,瑾时掐算着时辰早早叫小厨房做好了满桌的菜。 不多时便有宫人传报平国公在福寿宫给太后请好安往朝华殿这边来了。 瑾时愣了一愣,问:“太后怎么没一道摆驾过来?” 宫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为何。 瑾时挥袖屏退了宫人,殿内只留自己一个。 这几日倒春寒,院子里的海棠只开了一半,瑾时惦念瑾阳身子单薄,早早命人拾了两件狐毛大氅来,一件让他在殿里披着穿了回去,另一件让他带回去备用。 她还坐在桌前低头细细地挑大氅上的浮毛,就听殿外有人高声喊着“阿姐!” 瑾时拎了狐毛大氅为他披上,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又高了,”她道:“这回见你比上回起色不少,可是新指去你府里的两个太医受用的缘故?” 瑾阳摆手道:“哪里是他们的缘故,我这病本就是春天比冬天强十倍。” 他从宫外给她弄来只黄毛小奶狗,取名叫如意。 “才刚生下来十来日,眼睛还睁不利索,母狗这两天被冻死了一窝崽子只它活了下来,我看着可怜,便想着带进宫来给阿姐作伴儿。” 瑾时好奇地抬手去戳了戳小奶狗圆滚滚的肚皮,心跟柔化了似的:“这么小养得活么?” 瑾阳:“这是乡间的土狗,便是不吃奶喝点米汤也是养得活,阿姐如果愿意也可以让殿里的寺人弄些羊奶来喂它。” 瑾时笑了一声:“好不容易见着面管只牲畜大作什么文章?你快坐下,我备了海藻银米羹,你最爱喝的。” 瑾时叫来宫人把他手里的奶狗捧下去,净了手就替他盛了一小碗开胃羹。 他拿了澡豆面子净手,嗅了嗅掌间的香气,问:“海棠花做的么?” 瑾时笑他:“肯定是你进来的急,院子里的海棠已经开了大半你没见着?” 瑾阳仰头露出温暖一笑:“想着来见阿姐我便什么都记不得看了。” 瑾时问:“方才在前朝四王叔有没有为难你?” 四王叔没做皇帝前便有几分张扬,不知现在做了皇帝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一个身份微妙的前朝皇帝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总是要受几分委屈的。 瑾阳摇了摇头:“有六王叔护着,他们不算薄待我。” 禄王……瑾时以为他会做皇帝的,毕竟放眼天元朝野,他才是最有权势的那个。近几年无论皇帝换作谁当,禄王总能置身事外,他的党羽早已遍布朝野。 瑾时不懂,明明他想当皇帝轻而易举,唾手可得的江山,他却好像视而不见。 瑾阳的脸色忽然变得阴郁:“阿姐……” “嗯?” “今日大典……”瑾阳的拳头渐渐握紧,“大典上群臣朝议要与商国和亲……” 瑾时发了会呆,声音飘远:“和亲……?” 或许将她嫁的远远的,她的这些王叔坐拥江山才更加安枕无虞吧。 瑾阳的声音很是愤懑自责:“三年换了五代帝王,是我让商国有了可乘之机!” 瑾时打断:“怎么会是因为你?朝野权谋从来都是能者居之,他们各个打打杀杀挤破头想揽大权才疏于外患,都是因为他们太贪婪,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瑾阳却很颓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阿姐现如今也不会被逼着去和亲了……” 瑾时忽然想起来:“祖母不来用膳,为的是这个?” 瑾阳点了点头:“知晓此事,祖母气得滴水不进,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们那些人向来各怀鬼胎,却在和亲一事上有了前所未有的沆瀣一气。” 瑾时示以安抚一笑:“原是为了这个,我当什么大事。祖母很惦念与你一道用饭,半月前便命人钻习菜色了,我差人去请她来。” 瑾阳叫住她,又气又急:“阿姐,你怎么不懂呢!” 瑾时慢慢沉下脸。 她有什么不懂呢,不过是浮生未歇,再起波澜罢了。 瑾时开了殿门,招来宫人,吩咐道:“去请老太后过来,就说平国公旧疾犯了,急着想见太后。” 宫人的脖子伸长了往殿里一看,平国公不是好端端坐在那么?这谎报实情的事,今天福寿宫怕是要起第二回乱子了。 老太后忧心忡忡地拄着凤头拐往朝华殿疾走,她这两个孙儿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瑾时骗她心里有愧,一直立在朝华殿外等老太后,只等见了她的凤辇便迎上前去,才发现老太后急的连凤辇也不坐了。 “瑾阳无虞。”瑾时跪下道。 老太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受骗了,她屏退了左右,让瑾时从地上起来。 瑾时携她一同进殿。 祖孙三人在饭桌上对着满桌的饭菜蔬食相顾无言。 瑾时低着头:“祖母和阿弟不必忧心,总不过是换了我替你们受苦,我离你们远点,你们日子才好过。替你们吃苦,我很乐意。” 老太后听了勃然大怒,掷了手里的银箸,张口便斥:“胡闹!你哪里知道那北境商国是何等顽劣之地!那北境燕氏又岂是区区你一个小孩儿知道深浅厉害的?燕氏可是做过女皇的人,若不是三年前被亲儿逼宫,她岂肯退位?虎毒尚且不食子,萧淳于的后宫这三年一无所出,有这样的毒妇在,他商国后宫咱们天元公主肖想不起!” 瑾时垂着脑袋任由她骂,她撒了气败了火,也就知道事情无可挽回,总归是要发泄一场的。 就算被骂,但像这样一家人齐整地坐在一起能吃顿饭,就很好。 她奢求的从来不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天元公主出降前,总会从公主的殿里挑一两个模样过得去的侍婢先去驸马府试一试婚,试了婚的婢子第二日回宫向太后禀报驸马相关事宜巨细,试婚的婢子等公主大婚一并随了婚嫁队伍去,到了驸马府再抬为侍妾。 瑾时要嫁的是商国皇帝,自然试婚一事不能行得通。 太后忧心瑾时婚配,便从康氏氏族挑了几个臂膀之材的女孩儿随她嫁去商国。 几个氏族女孩儿先瑾时出嫁队伍一个月去商国,算是为瑾时探一探商国王庭虚实。 到了送嫁那日,原日日以泪洗面的太后却流不出泪来了,只是无言扶着瑾时的凤舆。 瑾时站在凤舆上俯瞰百官,太后细细为她理着鞋袜。 太后殷殷道:“安国,此生恐不得再见,也不愿再见。你入主商国后宫当谨记要事事小心,不可行差踏错。” 不愿再见……和了亲的公主若再踏入故国,无非是铸了滔天大错连商国冷宫弃妇都做不得被遣返天元,又倘或是连尸身都被商国万民唾弃,须得遣回天元安葬。 哪一个都不是好下场。 瑾时头戴百凤冠,在凤舆上朝天元子民施以拜别礼。 她是天元最高贵的公主,自她父王那朝君王起六朝受封,就是如今四皇叔嫡亲的定国长公主身份也不及她尊贵。 她的帝国她的子民,他们给了她心底里最大的骄傲。 瑾时眯长了眼,眸色由浅入深,不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男儿是她视若心头血的手足。 瑾阳为她送嫁,大约送嫁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实在得之不易,瑾时总觉得看他不够。 她遥遥地朝他笑了一笑,也不晓得他瞧见了没有。 再望得远一些,送嫁队伍最前头,两柄芭蕉福寿架式后面身穿战衣铠甲的那个人,是禄王。 禄王亲自送嫁,他说她曾是沧海遗珠,王室血统流落在外吃尽苦头,他愿护她一程,亲手送她登上商国极位。 瑾时出嫁那天,长短的号角声响彻永安城。 水路行了半月,换上车马又走了近四十日的陆路,等到了商国边境已是百木凋敝的深秋。 北境气候干燥,远不及水做的永安来得养人。 瑾时越是靠近商国,鼻血流得越是厉害,每晚都要吃上一小碗秋梨炖银耳才觉得喉咙舒坦些。原来她的喉咙也不见十分利索,到了北境之地以前的哑症便又犯了。 北地极冷,十一月原是天元最富庶的季节,乡野里的瓜果香脆,果香弥漫着整座城池。北地这季节,厉害的时候已经飘起了大朵的雪花来。 瑾阳路上咳得厉害,他执意要骑马为她送嫁,瑾时发了脾气,哑症犯着说不话来,急得眼泪簌簌地掉,他才愿意坐上马车。 路上下车暂歇,陪嫁的几个媵妾坐在瑾时身边,抱怨道:“不是说商国国富民强么?怎么倒似蛮荒之地,路上新鲜的瓜果没见几个不说,果子倒好,竟一味的只有柿子,吃多了涩得我牙都紧的慌。” 年纪稍大的媵妾问瑾时:“阿姐,太后不是早早选了几个氏族女孩儿去商国王庭么?怎么这几个月信连一封也不曾见着?” 她们几个议论:“该不会是商王残暴,将是毒死了吧?又或者是燕太后厌极了咱们南人,叫拖下去配军营了?” 此话一出,她们几个脸都白了三分。 瑾时苦笑了下,她们问这问那,她现在哑巴一个什么话也答不上。 禄王冷着脸斥道:“你们都是王侯之女,怎可轻言腌臜之事!” 她们见是禄王来了,吓得胆立时缩成芝麻一般大小,纷纷福身告退。 瑾时起身拜礼。 禄王屏退左右,负手而立:“再过三五日就可到邺墅了。” 邺墅是商国的王都。 “天元军队不便多留,待你婚期一过,本王便领军返回天元,算下来在商国统不过半月的光景。” 瑾时依旧坐下来纫起手上的针线。 禄王转过身来,低头看她手里的针线,低声道:“商王后廷针黹宫妇不计其数,你这一路做了不少鞋袜,又不知他的身量尺寸,做那么多怕是到时候浪费了可惜。” 瑾时捏着针搔了搔鬓发,摇摇头。 禄王:“那就是给瑾阳做的?” 瑾时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她指了指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又指了指他脚上的长靴。 禄王一愣:“这是做给本王的?” 瑾时仰头温婉笑了笑。 以前她在禄王府的时候就替他做过鞋袜,只不过他不记得了,她却将他的身量尺寸记得真真切切。 那时候瑾阳刚被揭下皇位,前朝后廷埋伏着不少势力,禄王无心王座,却也心力交瘁。她从火场里死里逃生,被木簪扎破了喉咙,心口的伤又时常反复化脓,养息在禄王府。 禄王妃殁了多年,他并无再娶,府里只有两个少年时的侍妾打点事宜。 那段时光与他相处最多的,还属瑾时。 再后来她封了安国公主,便住到王庭养在太后膝下,禄王府的那段日子却一直感念于心。 禄王默了良久,像是叹息着说:“你如今的样子倒很像你娘。” 一样的年纪,一样要嫁不心爱的人。 ********* 入夜,送嫁队伍停在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下一次歇夜便是在商国王都了。 婢子坐在外稍挑燕窝里的毛,瑾时收拾了两摞天元带来的善本,和婢子一起坐在灯下。 晴芜挑了根燕崽毛出来,放到瑾时鼻子下面逗她:“你不是不爱读么?怎么今夜倒发起狠来日以继夜地攻读了?” 瑾时被逗弄得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瞪她一眼。 她十六岁才开始念,才学自然比不上其他王侯之女,到现在字都没认全,最最得意的却是当初给自己挑了现在的名字。 新王登基要册封她为安国公主,内侍局拟了三个名字:旸、臾、时,因为时字好写,所以她挑了时字,现如今越听越觉得自己这名字挑得好,瑾时瑾时,锦年华时,像是往后的时光都不会被辜负似的。 瑾时拿了张纸,在上面写道:“燕窝,阿弟。” 晴芜伸长脖子一看,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一会炖了燕窝送一碗去平国公歇处。 晴芜拣好燕窝便去铺床,瑾时依旧在外头收拾善本。 内室突然一声惊叫:“什么人!” 瑾时立时紧张得想询问出了什么事,话堵在嗓子眼,张口支吾着就是开不了声。 “有刺客!” 晴芜一喊,梁上不知什么时候飞下来几个黑衣蒙面的男人,一下就把晴芜和瑾时架住了。 瑾时低头一看,刺客抓住自己的手腕竟烙印着犀牛角的纹饰。 刺客的人数很少,约摸四五个,但是各个身手以一当十,且动作轻又快,闹出的动静很小,上来也不见毙命,反倒在屋里翻起东西。 “闭嘴,若是出声便要了你们的狗命!”其中一个蒙面人低声斥道。 瑾时和晴芜点了点头。 “知不知道安国公主在哪?” 瑾时和晴芜相互一视,眨了眨眼,原来他们还不知道瑾时的身份。 晴芜强装镇定道:“公主与王爷用宵夜去了。” 黑衣人听闻是和禄王在一起明显有些头疼,转头对瑾时道:“你,去把公主叫回来,我看你们两个婢子刚刚玩闹感情倒似很好,你不回来我便一刀毙了另外一个。” 晴芜传递眼神让她快走。 旁余几个黑衣人在屋内敛了不少财物。 瑾时从黑衣人的掌间逃出,刚要开门出逃,便听里面有人大喊:“别让她逃了!桌上有字,她是公主!” 瑾时猛一回头,案几白纸上是刚刚自己写的四个字:燕窝,阿弟。 瑾时心头的活血骤然被抽干,手刚碰上门栓,衣领就被人猛力往后一拽。 刀锋寒光映上她的脸,黑衣人扬起长刀劈面而下。 瑾时紧紧闭起眼,惊异地发现头上的刀迟迟没有落下,浓烈的血腥味悠然飘过鼻底。 抓住她的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瑾时睁眼一看,眼前的黑衣人头顶正中一剑,死得连挣扎都来不及。 瑾时腿软跌倒在地,想大叫有刺客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屋内忽然多了一个黑衣人,武功绝伦。 瑾时看得目瞪口呆,那剑术的招式何其似曾相识…… 脸上不禁已经淌下泪来。 那年的丛簇梅海,挥剑落了一地的红梅。 那年的刀光火海,一剑刺心。 她从来就没有忘记。 黑衣人杀绝了想要瑾时命的刺客,刺客的尸首不过十几个剑式间就已经七横八竖。 黑衣人不是他,瑾时不会不认得他的身影。 晴芜上前惊魂未定地扶她起来。 黑衣人要走,瑾时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竭力逼着自己的嗓子,厉声喝问:“是谁教你这剑法的!?” 黑衣人平静地扫了她一眼,一剑下来砍断了自己的衣角,飞遁入夜色逃走了。 她抓着衣角残片,恨不成声,双眸一湿再湿。 无望地凝视茫茫夜色,到最后终究是哭了出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今夜生出这样的事端,人就在禄王的眼皮底下还险些遇刺,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去看禄王那张黑脸。 禄王亲自为公主守夜,眼神阴翳,风雨欲来。 入夜,外男不便留在公主的房内,瑾阳裹着大氅在冷风里也为瑾时站了一夜。 他们两个守在外头,瑾时自然也睡不着,索性半夜架了个炉子在房外,三人围坐在一起烤肉饮酒。 如此光明磊落,倒叫外人说不得闲话。 其实说饮酒,瑾时惯来不会饮酒,一小盅下肚便不胜酒力;瑾阳么,近年来咳症愈发厉害,早就戒了酒,到最后烫的一壶酒全到禄王肚子里去了。 瑾时割了两片架子上烤的鹿肉摆到瑾阳的碟里,问禄王:“王叔可知这天下什么人会在手腕上纹犀牛角么?” 瑾阳惊喜道:“阿姐你的嗓子好了,又能说话了!” 瑾时愣了一愣,好像是这样的,受了一场惊,倒是能开口说话了。 禄王执樽晃酒,缓缓道:“纹身此物全凭个人喜好,如若提起犀牛角,恐怕当属咱们天元建西出的犀牛角韧性最足,全天下再找不出能比得上建西犀角的。” 瑾时握着短刀的手顿了一顿,建西康氏……果真祸起萧墙。 原以为是送嫁队伍太过张扬,商国王宫里的几个康氏氏族女儿胆子怯,行事谨小慎微不曾寄信前来,却原来……原来是为了李代桃僵。 天元公主出降途中遇害,两国秦晋之好却耽搁不得,她若死了,必有新的女孩儿替了她的位置。 见瑾时愣愣出神,禄王问道:“可是与今夜的刺客有关?” 瑾时的眸中几许清冷,目光落在禄王的腰间,语气坦然地道:“王叔还记得初次与瑾时相见的情景么?” 禄王低低嗤笑了两声,抬手按住腰间的琅琊匕首。 她的眼现下可是对着这把匕首虎视眈眈呢……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当如何……?” 瑾时伸出两只手,摊开在他面前:“五儿想要。” 禄王眸中淬了星火,挑了眉故意刁难:“想要什么?” “王叔的辟邪之物。” 那是哄她玩的,她还真当能辟邪? 禄王觉得她依旧小孩子心性,便不逗弄她了,解下腰间的琅琊匕首,妥妥当当交到她的手心。 瑾时将嵌满宝石的刀鞘拔开,凑近炉火一看,惊奇地叫了一声:“咦!?刀面上怎么有个‘时’字?” 这字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 禄王微一握拳轻咳:“你初封之时便想送你,但想着你说过此生不愿再造杀戮,送你匕首总是不大合适。” 瑾时目光盈盈,将匕首示与瑾阳。 禄王待她果然是极为用心的,瑾阳抿了唇角不发一言。 ***** 月入中天,北风渐起,吹得炉子里的星火卷着北风一道打转。 瑾阳呛了风,咳嗽得厉害,瑾时听了揪着一颗心一直为他顺背。 “快回房歇下,再呛两口风我瞧连心肺都要一并咳出来了。” 瑾阳倔着眉宇,默声不应。 瑾时佯打了他一下:“你若再不听话我便写信回永安,太后一万个不舍得你出来,反正我也马上要到邺墅了,你尽可以不辱使命即刻回去。” 瑾阳咬着牙,憋了良久,才不情不愿地拢了披风慢吞吞道:“早知道是这副身子,还不如当初就溺死在娘胎里。” 瑾时扬了巴掌欲打他,眼中的怒火恨不能将他焚了灰,掌风凌在空中许久终究是下不去手。 她从没有打过他,也从没有这样严厉地对着他作势扬掌,若非他说出如此忤逆的话,瑾时愿意一辈子在他面前都是那副柔柔弱弱的女儿态。 他这话里是有埋怨的,埋怨自己的无用,终究不是皇家血统。 可他这样埋怨到底是怨自己现在手无寸铁不能护她周全。 瑾时心疼地道:“风起大了,快回去歇着吧。” 瑾阳埋着头,竟有几分呜咽的样子:“阿姐……” 瑾时为他掸了掸肩头的披风,温言道:“嗯,阿姐知道的。” 他们两个无需多言,不是手足,胜似手足。 ******* 瑾时立在桐花树下凝望远处那盏灯火,见瑾阳的灯笼彻底隐没在夜色里,才回转过身,眸中幽光渐渐冰冷。 仰头端视月色,瑾时悠悠道:“王叔,五儿还记得初见时你说的那个关于墨玉的故事。” 商国与天元两国的交好一事,因为一个奸细功亏一篑,而后三十万天元大军悉数覆灭,开国皇帝怒急攻心,吐了一口心头血,黑血染透了玉。 到现在她才明白当初禄王与她说这个故事的用意。 商国派了奸细充掖天元后宫,得了宠的商国妃子向天元皇帝进献谗言,挑拨两国关系并时时将天元军队的消息密报回商国,天元这才败得一塌糊涂。 而两百年后的今天,她要成为天元最强有力的一枚棋子入主商国后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禄王说的不假,或许他早料到了她要和亲的命运,才那么笃定地第一次见面就要送她墨玉。 墨玉在身,时刻提醒着她不忘家国使命。 可这样不愚蠢么?故技重施,商国狼子必然早有防患。 禄王将墨玉奉到她的掌心,含笑道:“丫头你终究年轻,少年时的情爱,是可以连万里锦绣江山都弃如敝履的。你要做的不是学着如何做一个完美的细作,你要做的只需要真真正正爱上商王,爱上他,得到他的心。你不真心,永远也换不来他的真心,到最后你只会是一个失败的细作。” 瑾时哑口无言,好奇的歪着头问禄王:“若我爱上他,将来要如何恨他?如何狠得下心让他死?” 禄王轻声笑了笑:“如若说喜欢,很容易,爱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相反,恨一个人只不过是转瞬的事情。” 禄王的笑声透露着几分可怖,好像他心中早就有了主意要怎么制造一场由爱生恨的杀戮。 他问她:“你知道这世上最好的细作是谁么?” 瑾时摇了摇头。 他哈哈一笑:“本王觉得你会成为那个人。” 瑾时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一整个鸡蛋。 ******** 禄王的话从来都是有深意的,爱上一个人不容易,恨一个人却是一个转身的事情。 瑾时身着凤羽嫁衣,长袖委地,拜倒在商王宫正殿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前,对着最高一级台阶上的人振声高呼:“臣,天元安国公主,康氏瑾时,趟山涉水不遥万里,来做您的王后。” 他站在高阶上,身着典制九龙黑袍,着戴衮冕,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硃丝组带为缨,帝王威仪自持天象。 他赐她重翟,青质的宝顶华驾,硃里通幰,享王后八鸾规制,鞶缨十二就,金鍐方釳,树翟羽,朱总。 瑾时在心里笑了笑,商国王室结亲王上和王后遥遥相对,王后在阶下领赏听封,整个仪式一点都没有结亲的样子,倒像是居功至伟的臣子在接受帝王的慷慨分封。 她的封地便是含章殿。 听闻以前含章殿并不是历代王后的寝宫,是她来了,商王才改殿至含章的。 含章含章,含藏章美,美而不外露,他是让她收敛做人,当一个贤妇么? ****** 帝后的大婚之夜,宫里的婢子早早卸了瑾时的妆奁,晴芜在一旁急斥那几个婢子:“你们好大的胆子!王上同王后还未行合卺之礼,你们怎可毁了王后的妆容?” 婢子们相顾一眼,不曾回答她,见她要动上手了才淡淡回道:“王上昼夜伏案批阅奏折,早上已经吩咐了婢子们早些伺候王后歇息。” 晴芜瞪眼,气得双目赤红:“这……这也欺人太甚!” 瑾时按住她气抖了的手,对那些婢子淡然道:“王上现下在何处?” 婢子应道:“应是在紫宸殿。” 瑾时道:“送碗桂花圆子宵夜去,在天元,新婚的娘子和夫郎头一夜要吃合意的圆子。” 瑾时着自己的人送了碗圆子去紫宸殿,今夜就算应付过去了。 他不来,她倒要在心里念阿弥陀佛了。新婚头一夜,原先太后教她的那些羞耻的事,她还不知如何施展呢,到时候在他面前蠢相尽露还活不成活了? 褪了典服,只着芙色纱衣,她躺在白玉海棠床上,呆呆两只眼睛盯着顶帐微微出神。 新婚夜殿里不能熄灯,烛光刺眼,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夜已经很深了,宫人们陆续都歇了,殿里亦没有了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殿门轻轻地开了,门的吱呀声很容易就惊醒了半梦半醒的瑾时。 瑾时在帐里低低叫了一声:“是晴芜么?” 她素来要半夜探睡一次,为瑾时掖被熏香。 殿外的人没有应答。 不是晴芜? 瑾时从床上拥被坐起来,伸长脖子探出帷帐看了一眼,惊得整个人瑟瑟抖动。 那是一双男人的靴子,暗色的九龙云纹。 然后她听见帐外传来一句低沉磁厚的男声:“王后送来的桂花圆子好生清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他的声音依旧从帐外传来:“王后歇了么?” 瑾时立时掩被躺倒,紧张得后脑一下撞在玉枕上,痛的龇牙咧嘴。 他一掀开帷幔就看见她胡乱拧着脸倒龇凉气的蠢相。 两个人相见,都愣了一愣。 怎么会……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眉眼神情无一不像,就连那微微轻蹙起眉尖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商王眼神上下自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此时身上并无不妥之处,哪里有半分她眼中怪物的样子。 他问她:“王后可是撞得脑子迷糊了?” 瑾时渐渐皱起眉,半歪着头,眼神淬了毒火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面对她的无礼,他反而低笑着问:“素闻南地女儿最是易羞,难不成孤竟娶了个骨子里是北地血脉的南国公主?” 她不喜欢他玩笑的样子,好像他一点也不曾对她做过亏心事似的。 瑾时紧紧抿着唇角,沉沉思考,他——真的不是那个人? 瑾时疑惑了。 萧淳于听闻安国公主素有哑疾,病情时好时坏,晨时听见她在朝野群臣面前说她万里迢迢来做他的王后时,她的嗓音便带着几分喑哑,现如今自己问她好几句她都一言不发,难道是哑症又犯了? “还睡么?”他问。 瑾时犹疑地摇摇头,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他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一处,从锦屏上取下白狼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进披风,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像是颇为满意的样子理了理她的领子。 他牵着她:“夜深了,别惊动宫人,孤带你去个地方。” 商王宫地处高地,夜里北风尤紧,瑾时被他牵了一路,身体凉透,手心却被他攥得出了一手的湿汗。 她不喜欢这种粘腻在一起的感觉,几次要挣脱他的桎梏,他都像不曾感应似的,反而将手握得更紧。 他的手肘碰及她的手腕,只觉冰冷得骨头都快生出冰碴来。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凉透的,然后他卸了自己的香狐毡帽戴在她的头上。 她的脸小,整个毡帽盖下来一下子就把眼睛也遮住了。 他低低嗤笑了一声帮她调整好毡帽的位置,原本她的脸就被披风毛领遮去了一半,现在额头又被毡帽完全遮去了,眼下只突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很是可爱。 萧淳于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很软很软。平日里坚如铁石的心竟像化作春日暖阳照射的草地一般,上头渐渐生长起娇滴滴又软茸茸的嫩草,春风拂过,茸茸的草撩得人心也痒痒喜悦着。 原来拥有比肩同享江山喜悦的人是这样容易让人微醺的事,他好像开始慢慢明白父王当初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只听母后一个人的话了。 这很欢喜,却也有隐忧。 从第一眼起,他就很喜欢她,没有缘故,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凭直觉觉着她会是整个商国王廷最值得他温存的存在。 他带她去春华室,室内有一口自北川引进来的温泉,那里四季温暖如春。 春华室里面养了许多的蚕。 萧淳于从笸箩里拣了两片柘叶出来,分了一片给瑾时。 他拿柘叶去喂胖乎乎的蚕宝。 “王后,你也喂喂看。” 瑾时遵命而行,手上捏着一片柘叶,半蹲下身子去喂蚕。 瑾时的表情有几分呆滞,古怪地瞟了一眼身边喂蚕喂得兴致勃勃的萧淳于。 这就是传闻中的冷血帝王?不是说他手腕如何铁硬么……当初将生母逼下王位,终生禁于后廷,燕氏余党均诛九族。 难道商国帝后大婚之夜惯来有一同喂蚕的风俗?怎么祖母和嬷嬷们不曾提起…… “王后可瞧见么,蚕在吐丝。” 瑾时定睛去看,果然好些蚕正在往外吐细细的丝线。 萧淳于缓缓问道:“你可知这几年为何我大商将士沙场骁勇灭敌,战无不胜?” 一语惊醒梦中人,瑾时端的机警低头去看手里的柘叶。 竟是这些柘叶的缘故…… 萧淳于很是骄傲,却也有几分危险的打探意味,微微眯着眸子道:“我大商有着世上最好的弓,自开国起大商便是马背上夺天下,弓箭是最重要的武器。” 他转身去影壁上取下弓和箭,长弓在手,箭在弦上。 萧淳于只稍稍拉开弓弦,那长箭就一箭刺透坚硬的铁甲。 他浅浅弯起薄唇:“来,孤带你试试这弓箭。” 他温热的鼻息自耳后拂来,瑾时的耳朵红的就像正在锅里被沸煮似的。 “专心。”他吹着她的耳说。 他从背后抱着她,顺势架起她的手,将她温软的小手包在自己的大掌里,然后搭上弓柄。 瑾时的心跳鼓鼓如乱擂,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的箭,只听手里的箭“咻”的一声正中远处的铁甲头盔,那长箭刺穿头盔额心,箭羽还在上头微微抖动着。 萧淳于在她耳边道:“寻常的弓用竹子做弓柄,商国的弓要在弓柄的两端加持牛角,两重弹力下便是妇孺小儿也可轻易拉弓,无需壮实臂力。这满室的蚕,只吃柘叶,吐出来的丝线尤为有韧性,据《天工开物》记载,用线做弓弦比牛筋做弦来得更不易脆化。”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有磁性地含着她的耳朵,问:“王后,记住了么?” 瑾时被他撩拔得心迷意乱,强抽离出一丝理智用力推开他,眼神落在别处,强辩道:“什么弓呀线的,你们男儿家掳掠杀伐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记得真切?” 心里却在死命地反复回忆他刚刚说的话,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传回天元王廷! 萧淳于很失望,顿觉兴味阑珊。 原来她会说话,说的还这样嘹亮,跟只犯了错用嘈杂之音死命掩饰心虚的鹦哥儿一样。 她甩开了他,神情慌乱之余眼神不甚坚定,像是心底在盘算着什么。 是在谋划着如何传消息回故国么? 他的眼神黯了黯,冷冷道:“夜深天寒,王后回宫将息吧。” 她虚情假意地问了句:“陛下也一同回去么?”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她却在心里雀跃,今夜得了个天大的秘密,想来对故国应是很有用处。 他丢下她一个人在春华室走了。 寺人推开春华室的高门,外面扑簌簌地卷进来好些雪花。 下雪了。 他回头朝室内看了一眼,扯了扯唇角,话在嘴边,不知为什么却不想说了。 “陛下,好大的雪,含章殿离这里远,要不要唤张轻辇来抬王后回去?” 萧淳于狠狠瞪了云意一眼,云意再不敢擅自多话了。 萧淳于沉吟道:“太聪明的奴才不知藏拙便是蠢。” 云意默默朝室内望了一眼,抛了个同情的神色,哎咿呀——室里的那位只能自求多福了。 ****** 等整个春华室空荡荡无一人,瑾时才从适才的喜悦中回过味来。 她咽了咽口水,朝室内喊了一声:“有人么?” 没有人回应。 瑾时彻底咋舌,他半夜将她拖了出来,身边半个伺候的奴才也无,眼下她不记得路,可怎么回去?况且这还是她的新婚之夜,若叫人发现被困在了春华室,她这王后的威仪岂不是还没出师就胎死腹中? 瑾时急得在春华室的门边踱来踱去。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只要稍微拉开那么一丝的门缝,呜呜的北风就好似会跳舞一样,张牙舞爪地钻进瑾时的领口。 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总比困在这里明早叫人看笑话的好。 瑾时强抻直了脖子,钻了半个头出去,待稍稍适应了外面的风雪,银牙一咬,整个人从春华室的门槛里跳了出来。 王廷的宫灯被风雪吹得摇曳,风雪那样大,吹得她都迷了眼。 瑾时走了一阵,看看左右岔路,好像哪一条都不像是回去的路,心里越发恼他,早早儿的在心底默默咒了他十万八千遍。 吸着鼻子想:禄王果然是对的,哪里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人,恨一个人倒是很容易。 还有他的模样,简直让她生生世世恨不能亲手弑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巧事,果然,长成这副模样的人都讨厌的很! 一不留神,她在雪地里踩了个空,摔得连祖母都不认识,鞋子飞得都不知丢哪了,整个人狗耗子似的趴在雪上,小脸埋在雪地里印出好深的一个痕迹。 恨不能把他茹毛饮血,发了狠地从地上捏起两把雪攥在手心扔了出去—— “萧淳于!” 她发狠的呼声从雪地这头荡开来去,好久了,还能听见回音。 未几,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唤我为何?王后好大的胆子,却原来君王的名讳也是可以这般直呼不避讳的么!?” 她像死了一样干脆把自己的脸彻底埋进雪里。 听不见听不见…… 玉皇大帝神母娘娘…… 他不是真的他不是真的…… 又有声音从头顶悠悠响起:“看来孤的王后真是‘冰雪一样可爱’的女子,既如此恋寒,便寝在雪上吧。餐风露宿,果然是天元王室谪仙一般的公主。” 他舌战的功夫从来了得,讥诮几句,不仅羞辱了她,就连她的家国王室一并也羞辱了进去。 一想起遥远的故国和亲人,瑾时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的肩头因哭泣微微震动。 他愈发心浮气躁。 女人哭哭啼啼的模样真是令人好生心烦…… 萧淳于抬靴轻轻踢了踢她的臀。 她猛然从雪地里转过身来,仰起面孔,警惕地质问:“你做什么!” 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从雪地里闪电似的跳了起来,还连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 啧啧,那眼神跟防贼似的。 她好像忘了这里是他的王宫,她是他的王后—— 滑稽,真他娘的滑稽! 萧淳于哼笑了一声,原来让她从地上起来竟是这般容易。 萧淳于黑着脸,扭头对身边的奴才冷声道:“还不速速抬了辇轿送王后回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瑾时坐了顶小辇回来,还未到含章殿,便看见殿前立着好几个宫人,皆提着灯笼挠首不知所措的样子。 恐怕千古以来,帝后新婚之夜,王后被拐走还是头一回。 晴芜眼尖,瞧出辇上被狼毛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是瑾时,急跑上前,连手里的灯笼也不要了,扶着辇轿切问:“王后这是去何处了?满殿的人顶着脑袋都要急哭了。” 瑾时的脸色煞红,满殿的人……岂不是连敬慈宫的燕太后也惊动了么? 虽然燕太后被禁于后廷,但毕竟是做过帝王的女人,帝王风仪在她一个妇人身上竟出奇的相得益彰。 她曾是这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之人,瑾时初进宫时去拜会过她。那日她在抚德殿作寻常妇人打扮,铅华洗尽,头上连一柄金簪也无,素衣禅纱,单手执一卷靠在芙蓉榻上,眉眼压得极低,一抬眸一转目,皆还能瞧出从前做帝王时的有一无二。 她同瑾时说话倒很亲和,问她路上行了几日,可曾吃苦,故国祖母身体可还康健,句句是贴心的体己话,瑾时不知为甚却总觉得这样的问话倒似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在前朝询问臣子家中几何,像极了招安的情形。 瑾时有几分惧怕她,见了面就算她半点也无从前做帝王时的盛气凌人,瑾时还是怕。或许是临行前祖母分外忧心商国燕太后同她说了许多燕太后为妇不仁的事的缘故。 瑾时下了辇,便有宫人端了一小盏的姜糖水来。 瑾时端起茶盏,漱了一口,问:“太后那有人来问么?” 晴芜回道:“昨日大婚太后并未出行大典,想是王上的缘故,后廷的事,王上或不会让太后插手罢……?” 瑾时笑了下,哪里有那么简单。 萧淳于即位三年,三妃六嫔皆无所出,瑾时今夜瞧他哪里像是在那事上不成事的模样,定是这后廷内有文章的缘故。 从冰天雪地里回到地龙烧得旺极了的寝殿,一个哈欠上来,瑾时便困顿了。 “王后若困了便睡吧,眼下掐着时辰还能睡上一个时辰。” 晴芜这边还说着话,她那边一头倒向枕头,拥着衾被,一忽儿功夫就睡着了。 ****** 入冬,北境的夜极长,瑾时被晴芜轻轻推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是全暗的。 “王后起么?给太后定省的时辰不要误了。”常侍奉端了温水盆,绞了帕子让瑾时净手。 瑾时睁开眼,一副还未睡饱的样子。 常侍奉笑说:“都是做娘子的人了,还攥着做女儿时的脾气呢,这里是商王宫不比在天元,懒起不得。” 老太后把多年心腹常侍奉陪给了瑾时,瑾时见她犹见祖母,心头一阵熨帖,很快便从床上起来了。 “今日宣瑾阳和禄王进宫谢恩,姆娘打点好恩赏的东西了么?我瞧商王宫陈饰摆设一概就简,想是舍不得拿出什么好东西。若是官中的物什不够体面,姆娘从我私库里贴补些。” 常侍奉举着篦子贴着她的头皮,轻轻为她顺发,道:“王后怎么这样想呢?礼册昨夜奴看过了,商王待王后慷慨宽厚极了,平国公受的赏赐竟比禄王的体面少不了几分,想是因为王后惯来珍重平国公的缘故。” 瑾时怔怔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心里一阵轻鄙。 哼,他那样一言不合便半夜抛舍女人的人,会这么大方?不过都是做样子给两国臣民看罢了,真叫他封赏,定是割肉一般,只怕极不情愿呢。 “王后知道么,奴以前见过商王。” “以前……?什么时候的事?” 常侍奉一边替她挽鬓发,一边温吞道:“好似还是崇德年间的事,那时候您的父王正当盛年,彼时老商王新丧,燕太后振臂摇旗为万人所呼万岁,商王那会儿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子,被燕太后送入天元为质,奴跟着太后在宫宴上见过商王的。” 常侍奉感慨道:“那时候才只有五岁的宁安郡主在宫宴上还哭着嚷着要嫁质子,寿王被小丫头气得半死,颜面扫地,直让寿王妃回府教女呢。” “啊,却原来是为的这个缘故么。”难怪听到她要嫁来商国,宁安进宫走动突然变得频繁。 女人的那点小心思啊…… 瑾时道:“难怪他昨夜同我说话,口音倒不如宫人的浓重,我同他言语几个南地的字眼他像也能听懂似的。” 瑾时问她:“姆娘以前怎么不说起呢?商王曾入天元为质,这样的事从没有人提起,竟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常侍奉缓缓道:“如今商国乃中原霸主,谁又敢轻易提起那段商王为质的往事呢?总归是不光彩的事,况如今天元还得看着商国的脸色,关系本就颇妙,太后不让宫人们同王后说起,自是有她的用意。” 瑾时点点头,深以为很有道理:“祖母素来是顶聪明的女子。” ***** 梳敛完毕,瑾时撵着凤驾并一行宫人前去敬慈宫向太后请安。 新妇不只她一个,从天元随嫁来的几名媵妾并着之前送来商国的氏族女儿,商国后廷一下多了许多南地春/色。 南地的女儿大多肤色白皙,乌发如云在鬓,较之北境高硕的女儿显得娇小许多,就连说话的口音都糯糯糍糍的。 很可惜,远在异国他乡,宫里独有的一小撮儿南人没能紧紧抱团,反倒暗中生有嫌隙。 先来的几个氏族女儿出身也同样高贵,可比之媵妾却是无名无分的。氏族女比瑾时送嫁的队伍早来商王宫好一段时间,她们不敢欺侮到瑾时头上,拿捏剩下的几个媵妾却还是很有颜色的。 瑾时的凤驾还在路上,便听一同前去敬慈宫请安的氏族女在底下窃窃私语:“一样的身份,谁还比不得谁高贵?不过是几房妾室,还真拿自己当个角色,若他日我挣了前程出来,到时候谁给谁端茶敬水还不知道呢!” 旁边几个媵妾被激得气了个半死,还没冲瑾时哀嚎叫天,便听远处幽幽传来一声冷讽:“妾室?这后廷除了王后谁人不是妾,就连敬慈宫太后,未被先帝封后前也只是区区妃子妾女,本宫倒要瞧瞧做个妾室是如何招人嫌恶至此了!” 瑾时靠在凤辇的大扶枕上,眼睛懒懒掀开一丝缝隙,远处四个宫人抬着的辇轿上同样坐着一个花容月色的女人。 瑾时记得她,好像是三妃里的宸妃来着,也是萧淳于最钟爱的那个,他赐她殿名冠诸封号。 紫宸是天子居所,他给她宸字,是提点众人宸妃乃是他心尖之人么? 宸妃下辇同瑾时拜礼,瑾时稍坐直以示受礼。 宸妃仰起面来问瑾时:“王后,妾不知何故招人生厌,还望王后提点一二。” 她不称臣,称妾,显然是刚刚那口气仍未平下去。 瑾时拢了拢手上的手炉,半挑起眼去睇她,不紧不慢回道:“天好冷,姐姐不起么?” 就这么在地上拜着,冻坏了她可赔不起。 宸妃依旧不卑不亢:“王后好心性。” 她从地上起来,眼锋流转过那几个并作一堆的氏族女,冷笑一声,再朝瑾时拜以一礼便往自己的辇轿去了。 几个氏族女如获大赦,不约而同轻吐一口气。 瑾时见她走远,复又软瘫在扶枕上,懒懒地问:“建西康氏的病还未好全么?” 自她入商王宫起便未见过这位氏族女儿,想来必是天姿国色犹抱琵琶半遮面。 底下有人接应:“说是病症惯像是时疫,王上昨夜已叫人将她置开来了,好容易等到王后入商成婚,却在这时候病倒了,想是命薄无福侍奉不起帝后。” 瑾时的眸色起了变化,眼底的幽光愈来愈暗。 忖了片刻,笑了一声。 如此说来,她倒要好好谢谢他,无形中替她料理了建西康氏,省的她出手了。 ****** 路上又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瑾时一行才到了敬慈宫。 每回来敬慈宫,她都心若擂鼓。 这对气氛诡异的母子,没一个能让她敞开了胆量过日子。 她来时,萧淳于已经在殿上坐着了。 太后见了她,很有几分热络,受了大礼便赏了好些糕点让瑾时坐到她身边来吃。 萧淳于不喜聒噪,殿内的女人虽多,却也无人敢在他在时闲扯出言。 倒是瑾时和太后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空寂寂的大殿,不时响起她和燕太后的笑语声。 太后说到尽兴处,还会问商王:“儿,你还记得么,你小时候也和王后一般,很爱吃这殿里的栗子枣泥糕,有一夜吃堵了胃肠……” 萧淳于面无神色打断:“儿子大了便不甚喜食甜物了,王后是南地之人,自然喜甜。” 太后也不讪下脸色,依旧波平无奇地道:“你若像你父王该多好,可惜你像我。” 像父王,一生听命于她,受制于她么? 萧淳于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 瑾时嘴里夹着糕点,颇有几分好奇的问:“王上何处不像先王了?” 他像燕太后不假,燕太后是大商第一流的国姿,他承了燕太后的模样,母子两个俱是人间难得一见的颜色。 太后慈爱地笑睨着瑾时:“他父王嘴硬心软,哀家么……嘴软心硬。” 她这个儿子,在外人看来奉母至孝,表面功夫一样不落,每日晨昏定省纵是公务挂身也无一日不请安,只是其中冷暖也只有局中人知晓罢了。 他怨她狠心将当初犹是稚子的他送入天元为质,他怨她夺了他萧家的江山霸占王位十余年。 可他终究是年轻,还不懂何谓时事造人,不懂何谓天予之人弗受将会酿出怎样的一场天大祸事。 目光定定看着商王,燕太后软软的问:“王后,你呢?你的言语很软,心可也一样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瑾时舔了唇角零星一点的枣泥,回道:“太后,这世间无人的心不是软的活的,若真要挑谁的心是硬的,大约只剩死人了罢。” 她此言一出,满室静寂。 只有太后里嘹嘹笑了两声,也不责怪她不避忌讳。 燕太后的眼睛很玩味地朝商王睇去:“哈,哈,王上,你说王后说的对么?” 萧淳于的眼里满是阴郁。 他的王后,在将权势和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燕太后面前,说了句耍小聪明的俏皮话。 可是她的话多少令他有些伤心。 适才他心底里是有期盼的,期盼她说:“臣妾的心,便如同这栗子糕里的枣泥儿,软且甜,趁热咬上一口还会淌出温热的流沙馅儿。” 燕太后又问:“王儿昨夜宿在紫宸殿么?” 瑾时顿时紧张起来,连原本有些松怠的坐姿也立刻端正起来。 昨夜…… 瑾时的面愈来愈烫。 原来她还知怕么? 萧淳于扫了一眼埋首胸前的瑾时,淡淡道:“陇西战事加急,边关来报,战线冗长,粮草军需须得细细打算。” 瑾时快眼瞟了他一眼,在心里道:这人说假话倒是连珠成篇,面不红心不跳,说的自己昨夜如何刻苦勤政批了一夜的奏折似的。 燕太后道:“可惜了,如若燕固尚在,陇西小国,何足成事。” 燕固是她的胞弟,阵前杀敌勇武无双,商国如今扩张的疆土,一半是他用血汗打下来的。 三年前,燕氏全族连诛九族,燕太后卸了王冠跪在万民面前求商王放过燕固,萧淳于不杀燕固何以立君威,心里虽知这个舅父若留着,大商江山五年内问鼎天下不是问题。 只是君威不立何以治国,燕固不得不死。 燕太后从来不惧在人前提起燕固,商国的锦绣江山如今稳坐,燕固功不可没。 燕太后想起来瑾时也有个手足,且身份甚为微妙,张口问道:“不知王后和平国公,谁人称长?” 她听说王后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感情非比寻常。 瑾时回道:“阿弟和六王叔今日进宫谢天恩,过了今日便回永安了。” 太后若有所思道:“王室血脉式微,永安这几年是动乱了些。” 她父王没有儿子,才会有这几年的五王之乱。 燕太后的眼睛看着商王:“既如今娶了媳妇,王上该在子嗣一事上用些心思了。前朝言官早有谏言,国之后继无人关乎国家根基,王上今年二十,先王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有了三个儿子。” 燕氏这番话说得殷切,瑾时在心里却大为惊奇。 出嫁前祖母一直挟侍商王无后的事做文章,总说燕太后乃是世间毒妇,为祸商国后宫,欲断萧氏香火要让燕氏重新登上王座。 眼下看来,三年后宫无所出倒不是因为燕太后的缘故了? 瑾时心中思量,眼睛不自觉的飘向萧淳于,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在定定看着她。 两人目光交织碰撞,各怀心思。 燕太后的眼睛又看向瑾时:“王后,哀家在你这样的年纪还只是区区一个美人,十年沉渊才登上后位,王后这份尊荣挣来不易,你该惜福才是,莫要生出些愚蠢的心思。” 一番话,说的瑾时脸上*。 “你们都还小,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才知当初很多的身不由己,其实都是因为爱得痴。” 萧淳于的眼依旧定在瑾时的脸上。 “王上不上前朝么?”她不敢拿眼看他,只装作一派清明催他上朝。 太后道:“莫要误了国政,王上喜见新妇,两情久长不在朝暮之间,你们小夫妻若是得见不够,关起殿门来再细细相看,眼下朝政着紧。” 什么跟什么嘛!什么得见不够细细相看……瑾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哪里是看她不够,他那是用眼刀子正一片片将她凌迟还差不多! 瑾时瞪了他一眼,他收了眼神,撩袍起身往前朝去了。 ****** 回了含章宫,瑾时便紧着催促常侍奉:“姆娘,要给瑾阳他们的食盒儿全妥当了没有?他们路上艰苦,多备些精致的饭食,瑾阳随我来的路上也没吃着什么好东西。” 常侍奉拎了两个食盒,每个都有五层,里面除了酒肉,还有时鲜的糕点。 瑾时去拣大婚前几日闲在偏殿纫的几双鞋底和袜子,不数不知道,原来短短几日居然纫出了九双鞋底,十二双袜子。 她这个公主才学疏浅,但做起针线活来却很有本事。 “这几个月做的,大约够阿弟他们穿个五六载了。”瑾时低头喃喃道。 常侍奉笑说:“哪里只够穿五六载?王后的十个指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反反反复复那么久,将是未来小公子出世,只怕他嬢嬢做的鞋袜,他阿爹还未穿够呢。” 瑾时被她说的恍惚起来,他日再得见瑾阳,或是他已经髭须满面,她的侄儿都已经能扛枪舞剑了…… 瑾时坐在炕上,身体匍在案几前,窗外晴好,阳光透过窗页的琉璃镜面把炕晒得暖烘烘的。外面地砖上有着昨夜的积雪,白茫茫一片,映得天光尤亮。 她低头细细去看手里袜上纫的针眼,一双一对,仔仔细细地去看针脚可曾严实,看的久了些许花眼,便喊晴芜:“晴芜你过来看,这处的针压得可实么?” 伸过来一只修长的宽掌,夺了她手里的袜。 “孤王瞧瞧王后针线如何,唔,确有几分天家水准,这针眼缝得齐密,只是……” 他看了她一眼,摇头十分遗憾道:“只是王后的眼光不大毒,孤的脚量比这袜还要长上一截儿,怕是穿着要短脚了。” 瑾时用力眨了眨眼,才确定眼前的人确实是萧淳于无疑。 嚯,他当真好不要脸!谁说这袜子是为他缝的,惯会自作多情的! 瑾时双手撑着炕上案几跪了起来,一把抢了他手里的新袜,颔首卑躬屈膝的道:“王上后廷针黹宫妇的巧手自是天/衣无缝,何需臣妾再多费心力,这袜子是做给臣妾阿弟的,阿弟将要远行返程,路上多有崎岖,臣妾多备几双鞋袜与他也是应当。” 萧淳于微微眯长了眼,她果然如传言那般爱护康瑾阳。 只是,康瑾阳终究与她无甚血缘,她这般维护他,不怕背后遭人非议么? 萧淳于不知不觉眼神变得有几分怨怼,几乎咬牙切齿,几分酸味的说:“你这阿姐当的果真很称职。” 他讽她当着他的面秀劳什子手足情深。 瑾时不假思索应口:“难道像王上一样亲戮兄姐,心无半分有愧么!?” 死寂,全殿顷刻间死绝了一般静寂…… 没有人敢抬头去看萧淳于脸上的风暴。 瑾时不觉得自己说错什么,若要人不说,除非他未曾做过。当初诛燕氏九族,燕太后唯独剩下的一个公主也被他诛杀了。晋宁公主是燕太后最心爱的女儿,就连晋宁在燕太后称帝后生出非分之想欲做皇太女取而代之,燕太后也未曾将她驱逐出商国。 诛九族,诛姐弑舅,他怎么不把自己也诛了? 每每想起自己的枕边人将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瑾时夜夜入睡都会在梦中被他戴着魔鬼一般杀戮的面具所惊醒。 这样满城风雨欲来的时候,只有云意敢在萧淳于身边小声说上一句:“陛下,王后初入宫闱,不晓得当年之事的厉害深浅,陛下莫将王后的无心之言听到心里去。” 萧淳于震怒得浑身发抖,手指指着瑾时,气不成言:“好!好!孤的王后实在勇气可嘉,这样的妇人孤王伺候不起!王后如此勇直敢言,孤还真怕你当着群臣之面口不择言丢了我大商国母的威仪叫人徒看笑话。今日送嫁封赏,王后不便出席!” 他居然不让她见瑾阳他们,气炸她也…… 瑾时按几而起,站着与他对峙:“凭何!” 云意吓得赶紧拉住她的衣袖,哀劝:“王后,莫要在老虎身上拔毛!王上若不是耐着性,含章殿此刻只怕早就被陛下悉数揭尽。王后万不要做不可挽回之事!” 瑾时气呼呼地将头一别:“反正是他的宫殿,他的瓦,他的墙,便是拆了、塌了,也是他自己的损失!” 云意语结,彻底不敢看萧淳于了。 萧淳于被她气的两只眼睛都要黑过去,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跋扈的妇人,果真是从乡野里出来的,那脾气的烈性野得毫无规矩,连尊卑都分不清了。 她这样气势凌人地站在炕上,怒眼睁睁地俯视他,从来都只有他站在高处低头看别人,唯独她,唯独她这个目中无人、放肆至极的狂妇敢这样看着他。 常侍奉拎着新拣的食盒儿从殿外跨过门槛进来:“王后,要送去给王上的午食打点好了,你瞧你千叮万嘱的樱桃酥酪做的可还像南地的么?” 常侍奉跨进门来,殿内不知什么时候鸦鸦拜倒了一地,再一抬头,吓得几乎昏死过去——瑾时……瑾时站在炕上,叉着腰惯似狂妇地低头盯视着商王…… 瑾时的气势在常侍奉来了以后忽然渐渐弱了下来。 常侍奉的话好生尴尬,明明她刚刚是要与他你死我活的,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她怎么能说她为了打点他的饭食千叮万嘱呢! 羞红的胭色可疑地爬上瑾时的颊…… 萧淳于袖袍一甩,再不看她,气势汹汹地迈步走出含章殿。 云意在他身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离含章宫有些距离了,萧淳于骤然停下脚步,回头万分凌厉地扫了云意一眼,质问:“你跟出来做什么?” 云意吓得抖出一身冷汗,急急抹额。 他不跟着出来,难道要留在淫/威能杀死人的含章殿么……? 萧淳于皱了眉,眼睛直辣辣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似的。 他朝他眨眼,云意不解何意。 云意看着他的眼神,头愈来愈低。 然后他听见王上像是隐隐压制着唇角某种情绪的声音:“蠢奴才,去,把孤的食盒给拎出来。” 云意猛然抬头。 他看见帝王唇角那一弯尚未来得及彻底平复的隐约笑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不能与瑾阳相见,这场气瑾时足足生了十来天。 明知很可能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他却狠着心不让他们手足相见。 一想起那日的鞋底和袜,他的心尖就如同养了数十只蚂蚁,蚂蚁在上头爬,啃的一颗心又痒又麻,胸口憋着一口闷气,吃再多的秋梨膏心头也不见舒坦。 期间他也曾有意无意示过好,只是她的脾气惯来是爱憎分明的,直来直去,心被伤了,就算是虚情假意也不愿意与他做全套。 三番五次下来,碍了帝王的颜面,萧淳于便彻底不来含章殿了。 常侍奉看见眼里,心焦似火,回回替瑾时梳头上妆时都要言语几句:“王后与王上新婚燕尔,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况你们两个未圆房,此事一搁再搁,便是敬慈宫那里都要派内侍来一问究竟了。” 瑾时早不耐烦,心里的那口气实在难平,愤懑道:“他将事情做得这样绝还想让我先低头?绝无可能!他明知我为了赏封那日费了多少心血,到头来招了两队禁统军守在含章殿门口不叫我出去,他当我这含章殿是天牢地网么!他将我当犯人押制,我便也无须给他留甚情面!” 常侍奉听罢直摇头:“王后做了娘子还同以前一样的心性,以前在天元王廷,凡事有太后和禄王,什么事情都落不到王后头上。可现如今王后已经嫁作商人妇,王廷里多少女人盯着您的位置,王后忘了么,太后送王后出嫁时殷殷嘱咐万事要小心不可行差踏错?” 瑾时经她一番言语相劝,想起老太后临行前的那些话,不知怎么,突然福至心灵悟开来似的,心里也觉得自己这段时日做的确实有些过头了。 他是君王,她是依附于君王的后妃;他是君,她是臣。 可要她先低头,岂不丢脸么! 常侍奉瞧出她的态度有几分软化,便出主意道:“紫宸殿前些日子送来王上新猎的几张狐皮,那狐皮是极北之地的白尾狐,通体洁白如雪,且狐骚味微之甚微,听说是极为稀罕之物。王上想借赠狐皮之事向王后表露心迹,可王后气在头上摔了狐皮在地上,奴不忍糟蹋此物便收了起来,若王后穿着这狐皮做的披风前去敬慈宫定省,王上瞧见,定知王后已经回心转意了。” 大约实在太过出离气愤,瑾时想了好久实在想不起自己摔过什么狐毛,便有些娇声娇语的问常侍奉:“那狐皮果真收起来了么?说来如此稀罕之物,毁了倒也怪可惜的……” 常侍奉展开眉眼一笑:“王上送的东西,奴自然替王后妥当收起来了,王后想做件什么样式的披风?” 瑾时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心里觉着自己这时候积极讨论要做什么款式,倒像自己急着贴他似的,便装作懒懒敷衍的样子,随口道:“姆娘拿主意便好。” ***** 常侍奉办事素来利索,才过了两日瑾时便穿着白狐披风去敬慈宫给太后请安了。 眼尖的宫妃一眼就瞧出来瑾时身上披的正是商王前些日子花了好大功夫猎来的白狐狐毛。 平日里萧淳于早早便来给太后请安了,今日快到上朝的时辰还不见他来,瑾时坐在敬慈宫的椅子上怎么也坐不住似的,左顾右盼,目光频频向殿门处望去。 燕太后也瞧出了她的心焦,问道:“王后可是身子不大爽快?身体着紧,既然不适便早些回殿歇着。” 瑾时强集中精神应付道:“臣妾并无不适,只是昨夜风大,刮得含章殿里的梧桐动静大了些,一夜下来未曾睡得安稳。” 说罢,眼神依旧不由自主朝殿门方向飘去。 燕太后是瞧出来了,新妇着新衣将是给新郎看,王后是在盼着王上来。 燕太后也纳闷,数年来商王向她晨昏定省从无不到,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到现在也不见身影,估摸着时辰,今晨恐是不来了。 计划落了空,瑾时回到含章殿,心里藏着几分失落。 常侍奉兴冲冲地问她:“王上可见了王后这身披风?有同王后说些什么话吗?” 瑾时沉着脸,赌脾气般一言不发。 常侍奉急问:“王上见了披风无话与王后言语?” 瑾时不想再应,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 晴芜在一旁道:“王上今早没去敬慈宫,王后等了许久光景,敬慈宫的人都散尽了,也不见王上前来。” 常侍奉稍稍舒了口气:“原是没有瞧见,这倒好办,明日再去便是。” 瑾时却像被人羞辱过似的,扯掉了披风结子一把丢去炕上,耍性子道:“费那些功夫,若叫他知道我早上在敬慈宫做了这样的蠢事,还不定怎么笑话我的蠢样呢!姆娘,我的脸丢尽了……” 常侍奉哄道:“哪里是蠢事,王上若知道了王后的心思,必是欢喜无极。” 前几次王后就算敷衍着应付他,他也是极为有耐心地与她相处。要不是到后来王后越发恃宠生骄,连敷衍也懒的做了,王上哪里舍得让她独守含章殿呢? 常侍奉是过来人,看得出商王待瑾时还是很有情义的,以前老太后和先王闹脾气使性子,哪一次先王不是跟只癞皮猴子似的粘着太后,两个人才好起来的? 商王的性子冷了些不似天元先王,却看得出待瑾时是十分忍让的,他斩诀僭越的宫人时杀伐果决的样子常侍奉不是没见过,那样一个人肯偶尔顺着女人的脾气,已经是天下至奇了。 常侍奉只得继续好言相劝:“王后福泽深厚,奴看得出陛下待王后有情,一个男人喜欢着一个女人,这种感情是骗不了人的。” 瑾时愣了愣,木木道:“他喜欢我?” 心里很是震撼,原来喜欢真的这么容易…… 那么爱呢?是不是她再努力一点,他就可能爱上她了? 瑾时想的有些发痴,连殿外进来了人也不曾知晓。 他多日未曾踏足含章殿,抬了腿跨进内殿的门槛,入眼便瞧见她有些痴痴的模样坐在炕前,两只手托着下巴,神情严肃凝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的眼睛慢慢移到她身边躺着的白狐披风上,眸光渐渐泛起了柔色。 听闻敬慈宫内侍提起今晨王后身上的白狐披风甚为打眼,好几个宫妃的眼睛就像长在了披风上一般。 “王后在想什么?”他朝她走去。 乍然听见他的声音,她一下从魂游九天的状态跌下云间。 目光还没彻底醒过神来,依旧有几分木讷的样子,呆呆定着望他。 常侍奉朝萧淳于拜礼,默默给殿里的几个婢子寺人使眼色,将殿内空出来让他们两个独处。 瑾时见到他,忽然记起自己晨间做的傻事,再猛然想起披风还在炕上摆着他肯定已经看见了,便羞迫得不知该回他什么好。 他装作看不见披风似的,眼睛只盯着她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张炕上小几。 他从案几上的果盘里拎了两只红艳艳的樱桃出来,有些温存的道:“南地的樱桃酥酪惯好吃的,王后可会亲手做么?” 瑾时吞了吞口水,才反应过来那日他最后还是提了食盒过去,眼下便更羞怯了,连话也不答,只是频频无意识咬着自己的唇。 萧淳于朝她唇边塞了只樱桃,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只,含混着道:“王后嫁与孤王,万里迢迢从永安来,还未曾见过我邺墅是何等繁华吧?邺墅有个琮玉洲头,每逢十五月上中天便会燃起无数花火,往来的游人如云如织,今夜十五月圆,王后想同孤王去凑个热闹么?” 要出宫?瑾时睁大了眼看他。 他眉眼含笑,压低声音凑到她面前,轻声同她说道:“不要同常侍奉和殿里的宫人讲,孤带你悄悄出去。” 瑾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他一派自若地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只樱桃,仿佛出宫如同就菜配饭一般寻常,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王后还吃么?”他指了指盘里所剩无几的樱桃。 瑾时有些神游的状态,摇摇头。 他有些撒娇的语气道:“那王后将剩下的这些拿去为孤王做酥酪吧。” 什么?瑾时心里十分震惊,她同他什么时候熟络到要亲自为他做酥酪了? “南地的樱桃虽好吃,但毕竟不是时宜季节,王后可知么?你的这盘樱桃累折了孤王的两匹千里良驹。”他满不在意的说着,像是愿意为了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无道帝王。 “所以,王后要亲自为孤王洗手烹调,才对得起这两匹为国捐躯的驹子。”他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瑾时语噎,究竟是为了谁想吃啊!她又没说想吃樱桃,分明是他自己嘴馋了,居然把罪过安在她的头上,倒叫外人以为他为了不懂事的奢侈妃子如何劳民伤财似的。 瑾时张了张嘴,话在嘴边,见他顺势又从盘里拿起一颗樱桃要往嘴里塞,沉下脸,阴阳怪气的一字一句道:“再吃下去,便是再巧的炊妇也做不出酥酪了!” 他的唇边露出一个坏意的笑容,好像淘气的孩童用显而易见的拙劣计谋赢得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 不远处的炭盆里,烧裂的新炭哔剥作响。 窗外,暖阳晴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瑾时与他隔着案几长久坐着,他也不寻些把戏来打发光景,只阖眼养息似的半倚在扶枕上。 瑾时觉着他会无聊,便问:“王上平日在阖宫内阁,与其他娘子也是这般闲打发光景么?” 她与他相处没什么经验,两个人这样心平气和的独处一处,好似还是头一回,总觉得不寻些乐趣,他会禁不住寂寞无端发起脾气似的。 他幽幽地睁开一双凤眼,轻睇她:“王后这是在意孤与其他妃嫔如何相处么?” 瑾时面上一红,才发觉自己方才那样问暧昧极了,倒像很着意要独霸他一般,血气顿时冲上脑顶,胡乱强辩说:“哪里是为这个,臣不知君王平日有何喜好,不过闲问两句罢了!姆娘说侍奉君王,当事事为陛下着想,臣多问一两句也是应当。” 萧淳于不甚在意的说:“王后肯花心思待孤便很好,你我是夫妻,夫妻本是同体,不必学主奴间侍奉的谨小慎微,孤的喜好,天久日长,王后自会知道。” 瑾时谦顺的垂眼听着,他复又开口淡淡问道:“王后不愿为孤王洗手亲事羹汤么?” 他在内殿待了这么许久,也不见她起身为他去做酥酪,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 瑾时舔了唇角的干皮,道:“心急不得呢,新鲜的樱桃要用多多的糖稀腌渍成酱,将是要几日的光景。” “哦,原来还要这样许多的功夫么?” 他还以为不多时就能吃上,便在炕上歇了许久等候。 “前殿的折子堆的不少,天暗了孤再来含章殿,王后别忘了孤与王后说的事。” 真要出宫么? 他的眼睛缓移至她的翟衣上,像是思忖着什么,轻言道:“孤叫云意送两身寻常衣裳来,王后记得瞒着宫人们,悄悄换了来,在内殿等着孤。” 其实能出宫,她心里也是雀跃的。自从三年前入了天元王廷,她便再也没有出过宫,唯独一次再看永安街巷,还是在她出嫁的队伍出永安的路上。 她轻轻撩起小半角的锦帘,永安的子民缩在了一小巴掌的马车窗幅上,那是她的家国在为她举行着盛大而隆重的送嫁典礼。 瑾时浅弯起唇角:“王上快去吧,臣在这里等着陛下。” ****** 瑾时说不来假话,为了能支退宫人,拿衾被掩着脑袋,捂脸嚷说晚膳食多了肚子痛,要躺下静静歇着。 常侍奉端了大碗的山楂当归水到床前,瑾时为了能应付过去,愣是将整整一碗的山楂水悉数灌到了肚子里,这下真是胃里顶得慌了。 好在她要静憩宫人无一敢入内殿打扰,等天色差不多全暗了,萧淳于果真来接她。 她换好了衣衫,珠翠全无,在脑袋顶上自己绑了个小圆鬏露出光洁的额头,在通身的大衣镜前转了两圈,像是不甚满意的样子,又拿了黛笔来往弯弯的峨眉上重扫了几笔。 再一看镜中,自己果然英气了不少。 然后颇为意满地端坐着等萧淳于出现。 他的靴惯来是用最好的锦缎做的,脚步落在长毯上半点声响也无。 瑾时做贼心虚地问他:“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他指了指西面窗扇。 难怪刚刚觉得通身凉风阵阵,还以为是自己愈等愈心虚,手脚开始发凉,原来是他从窗子进来的缘故。 商人尚黑,他的衮衣素来多半是黑色,平日的几身常服也不尽墨色,今夜他换了身霜色的窄袖长衫,敛了几分帝王威仪,倒有几分俊雅风流公子的神|韵。 萧淳于没有命人准备车驾,只在东出门叫云意牵了匹驹子候着。 得得的马蹄,载着得意的一双人出了宫门。 ****** 他的马术极好,驭起马来稳稳妥妥,马速快疾却不会颠得人头眼发昏。 萧淳于手握马缰,拥她在怀,硕大的狼毛披风将她严实包裹,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在夜风里扑闪。 马快风急,她同他说话要用比平常多三倍的力气,拉长了音长,抬高了音量,糯糯嗔道:“陛下,臣头上的毡帽掉下来遮住眼了!” 他侧耳用心听着,单手仍紧攥缰绳,腾出一手来替她扶正毡帽。 下巴顶在她柔软茸茸的狐毛毡帽上,些微用着力道顶着,不叫毡帽再颠下去挡了她的眼。 他闷闷的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声,从头顶传来:“王后,在宫外,便不叫陛下了吧?” 叫什么呢……瑾时缩在他的怀里,脑子里使劲想着。 “在天元,出嫁的娘子都唤夫君作郎,陛下是先王的第四个儿子,臣便唤陛下四郎如何?” 他觉着她糯软的南音挠在心尖,再衬上一句四郎,已经将他的心彻底软的化开来了…… “唔,那在天元,成了家的夫郎又是如何称呼嫁娘呢?” 瑾时想了想,道:“臣的名字里有个瑾字,陛下便唤臣瑾娘如何?” 他压低了嗓音,似是自喃般在唇齿间重复地唤着:“瑾娘、瑾娘……” 马在琮玉洲头的凉亭边上停下,瑾时撑着他的手,踩着脚踏跳下了马。 他把他的毡帽给了瑾时,自己驾着烈马在冷风里疾驰,眼下借着凉亭四角的灯火,瑾时才发现他冻得脸颊都红透了。 瑾时有些责怨的道:“都是臣准备不周,连帽子也不曾记得戴,陛下受凉了。” 她最见不得人受凉,从那人一受凉便要发热开始。 他却不以为意地牵了她的手纳在袖间,目光远视亭外波光渺渺的湖面,淡然道:“孤是九尺男儿身,受些风凉无妨,王后落在孤的怀里,便如在身上加了一张暖和的衾被,孤抱着王后还隐隐发了好些汗。” 他嗅着她颈间不时可闻的女儿香,确实流了好些汗。 瑾时面上一烫,听着这似情非情的表白,心里生羞,急着要缩回自己的手。 他加紧手上的力道,默默握紧了她如泥鳅在掌间乱挣的手,引开她的注意力,道:“王后吃过姜果么?远处有个阿翁在卖姜果。” 果然她很好骗,目光茫然地朝他说的方向转去,手也不记得挣扎了。 他将软玉温香葇夷云淡风轻攒握在手。 目光锁定了疑似姜果的物什,瑾时好奇的问:“四郎,姜果是什么?” 他薄唇弯弯:“北境最寻常可拾的沙枣晒干了,糊上姜蓉糖稀,串成长串,入口甜辣,胃烧火燎,受了凉吃几颗姜果发一身热汗,便不会后续发热。” 瑾时听了,便兴致勃勃地要往卖姜果的摊子去,“四郎受了凉,倘或吃几个姜果,回去就不会咳嗽发热了。” 萧淳于眉眼流露温柔:“瑾娘也吃么?” 她点点头:“我没有吃过,自是要尝一尝。” 他牵着她去买姜果。 北商民风开化,北地的男女主张自由婚恋,熙来攘往的街头互相并肩的恋人不少,成双成对的男女是人头攒动的街头最瑰丽的一道风景。 瑾时感慨道:“以前在永安,入了夜,街上寥寥无人,便是最繁华的街巷,热闹也不及此处一半。” 萧淳于低声凑在她耳边道:“王后知道么?每夜这些男女相约促成的满城繁华,我邺墅收纳的商税,顶得起整个王宫半月开销。” 瑾时愣住,看了他脸上写着的精明,心里颇为震撼。原来民风开化,也不尽是祖母口中的不成章则不堪入目,除了男女之间不含蓄了些,好处倒也挺多的。 商国重商,因商得国名,邺墅王都的商业繁华无两,子民生活富庶,于吃食上花样也多,瑾时吃了两个姜果便又被其他的街头小吃吸引了过去。 瑾时吃得满嘴鼓鼓,意犹未尽,吃的杂,口里不大爽利,便问:“四郎附近可有茶楼么?我想买碗茶水淌淌口。” 萧淳于记得琮玉洲边上是有好几个茶楼,便牵着她去了最近的一处。 瑾时到了茶楼要了两碗茶水灌了下去,顿觉神清气爽。 桌边的炉子上还沸着一壶水,她的手有些恋旧地抚上茶壶柄。 萧淳于见她的手要碰上滚烫的茶壶,快手截了下来,疾言道:“小心烫。” 瑾时笑了起来:“四郎知道么?瑾时的前身原是茶楼里的烧水女倌。” 她挽起袖口,露出白璧般的手腕,上面赫然摆着几道烫伤后遗留下来的疤痕。 “以前还小,时常不长记性,拎茶壶不知拎壶柄,几次烫了手,茶壶滚跌到腕上,偌大的一个水泡要大半月才能彻底消下去。阿爷……阿爷常常在夜里灯下替我拿针挑泡眼。” 她不自觉地提起季池,前尘往事便如滚滚红尘扑面而来,脑海中那些一直努力想遗忘的从前,又一次清晰如画卷一幅幅铺展开在眼前。 萧淳于将她眼里的一抹哀色尽收眼底,问:“你说的阿爷,可是天元端太后生前最为倚重的大长内侍监人长池么?” 他居然知道……瑾时有些惊到。 他依旧面色平平地叙述着:“内侍监人将你养了十五年,死不见尸首,想是葬在三年前那场火海里了,没有他,王后料是不能死里逃生。若王后实在惦念故人,孤可以在邺墅为他立个衣冠冢。” 瑾时太吃惊了,他不仅什么都知道,而且竟还肯为长池立衣冠冢! 惊了良久,瑾时垂下眼,恭谨道:“长池乃是祸乱我天元王室血统的罪人,死无尸首已是造化之极,若叫禁统军拿住,必要将他车裂五马分尸以祭康氏诸先王。王上仁慈,这样的话却轻易说不得,臣……臣心里也是恨极了那阉人!” 萧淳于目凉如水,转头定定望着瑾时,薄唇轻启:“王后的心果真好狠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瑾时不敢拿眼看他,心里突突如雷震在胸。 萧淳于坐在窗侧,手置在窗沿,抬头望月:“琮玉洲头的烟火要开开始了,王后的茶喝好了么?” 不知不觉,他已不再唤她瑾娘。 瑾时依旧微低着头,回道:“嗯。” 他起身,却不再牵着她的手,只身走在前头。 人群里有清亮娇俏的女声:“郎呀,咱们两个买只花灯,绢纸为誓,写你我之名,叫那花灯流向天际,冠以永世之好,我俩便再不分离。” 烟火砰的一声在上空绽放,湖面灯火游弋,一层一障漂着许多花灯。 瑾时呆呆望着湖上的花灯,耳边不断飘来起男男女女的起誓声音,山盟海誓,成双成对,一生一世,郎情妾意。 萧淳于走在前头,留她一人只影跟随。 心里莫名泛起一丝酸楚,阴阴的笼罩心头,再没有初来时的兴奋与兴致。 就这样走散算了,反正他也不管她了。 瑾时鼻头闷酸,赌着气不再往前走了。 一位大娘挎着满篮的鲜花,迎面而来,笑问:“娘子,买花么?” 这样的寒冷时节,难得瞧见如此娇艳的鲜花。瑾时吸了吸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腰绶,才想起来自己没带一分银钱,连刚刚喝茶的钱都是萧淳于付的。 出了宫还要处处受他掣肘,简直太过憋屈了! 瑾时抽答答的委屈道:“大娘我没有钱,你找别人买吧。” 大娘笑着从篮子里拈了一朵花出来,别在瑾时的圆鬏上,“没有哪一个女孩儿在你这样的年纪不爱簪花戴钗的,娘子打扮的太素净了些,你瞧这红花簪着,连娘子的容色都如粉雕玉琢似的。” 瑾时眼圈红红,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都待她这样体贴,可是她的夫郎却撇下她,弃她于街头不管不顾…… “瑾娘爱花么?为了买花竟连路都不记得走了。” 瑾时半咬着唇循声望去,看见他那张冷冰冰的臭脸。 大娘笑眯眯地道:“阿郎买花与娘子戴么?这花原是南地琅琊峰的种,开在寒夜,花期仅一刹那,因开花即落便难以授花粉续种,如世事一般难以周全,故名不周花。” 不周花!瑾时讶然得立时抬起了头去看大娘。 那老妇拎着花篮,不过一瞬的功夫便从满是鲜花的篮子里抄举出了一柄尖刃匕首,刀锋凌厉,抬手间便狠狠向萧淳于的胸口扎去。 萧淳于以臂挡刀,那匕首锋利一刀下去便彻底划破了他的毛皮裘,兽毛上沾了淋淋鲜血。 周围突然涌出来十来个暗衣侍卫,身手敏锐矫捷,不几招架势便要将老妇生擒。 老妇眼见刺杀无望,索性鱼死网破,奋命扑上前去要与萧淳于同归于尽,只是萧淳于眼下已经有了防范,老妇再一刀向他胸口扎去时他已能机警退避。 瑾时急得满额大汗,萧淳于与老妇闪避姿势,躲了三四次,下一秒将要反手扼制住老妇的喉咙,瑾时心一横,咬着牙整个人倾上前去,再一转身,那柄匕首却是已经重重扎在胸口。 萧淳于的眸光陡然一暗,抬手狠辣扼住老妇的咽喉,一掌掐下去,老妇的舌头都被掐得长长伸了出来,内腔的血自喉头漫出,连一秒挣扎也无即刻死去。 萧淳于出手杀人的同时另一只手快速接住倒下的瑾时,低头去看怀里的瑾时,眼中隐有微光震怒抖动。 太相似的两个人,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胸口被扎了一个血洞倒在那人的怀里。 “王后,王后!”他急吼出声,眼里的天子之怒令身边暗卫插刀跪倒在地。 瑾时呛了一口心头血出来,耳边的烟火燃放声变得寂寂……风声变得愈来愈浓重……漫天的花火,不过一瞬的光景便湮没在无尽的夜色里。 脸上有湿漉的粘意,下雨了么?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原本清晰的轮廓全都慢慢布上迷雾,努力睁眼,睁得大大的,恍惚间好像看见天上有个亮亮的东西……原来今晚的月亮这样圆…… 六六,月亮真的好圆…… 六六,你在哪,怎么这么久也不来看我? ****** 鼻子冻得红红的,大约是眼泪鼻涕这几日流尽了,鼻子被冻成这样身体也无知觉。 禄王府的花很多,茉莉、牡丹、芍药、海棠、千日醉……她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喉咙扎了那么深的一个洞,流的血将袄子的领口都彻底浸透,可王宫里来的御医说:“公主天命所归,伤口虽深却无伤及要害,止住伤口养息半月,或能开得了口一如从前。” 禄王瞧着仍旧在榻上昏迷的少女,低问:“既未伤要害,为何三日了还不见醒?” 御医回道:“喉咙上的伤无大碍,可胸口的剑伤口深且大,恐日后伤势会反反复复,须得注意不要碰水。” 其实她是能听见他们的话的,只不过意识虽清醒,但身体却很沉,像身上挂着千斤的重石,巨石拖着人,连个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御医看了禄王一眼,颤颤巍巍地发抖说:“公主无虞,太后……端太后想是回天乏力。” 端太后……? “阖宫寺人婢子都去找太后,谁曾想太后去了冷宫,还是宫人顽皮将毽子踢入冷宫宫墙,去捡毽子的时候才发现太后在院中海棠树上自缢了……” 瑾时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宫人瞧见时,太后的尸身早已凉透……”御医的双腿因害怕而抖得十分厉害,实在站不住,双膝便跪了下来。 室内寂了良久,才听禄王悠悠叹息着说:“知道了,下去吧。” 禄王踱到榻前,见她醒了,且眼中蓄了好些的泪,便问:“五儿想去看娘么?” 她用力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想去,眼里的泪豆大似的从眼角滚了出来。 再后来三王叔兵变王廷,二王叔抄军以捍卫王廷的名义杀尽三王府。 那段时间不论外面再怎么刀光剑影,瑾时都静静待在禄王府与世隔绝。她在府内养了满室的花草,就连禄王的暖阁院子都被她打点上许多应季的花种。 她在院里裁剪花上的枝叶,痴傻的问:“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一种花能永不凋败?” 禄王拾起她裁下的枝叶,直身道:“花如人心,何其易败。” 瑾时说:“王叔,我最近学了几个字,一个不,一个周,府里的先生说这两个字分开来倒好,合在一起却不大美满。不周不周,不得周全。” 禄王掐了新出的花芽拈在指尖旋转,沉沉道:“还记得那把琅琊匕首么?那是天元圣山琅琊峰上千年一磨的刀匕,吹毛断发,峰上有一种只在极冷夜开的花,花期转瞬即逝,开花即落,落时仍旧鲜活不见衰败,常有人拿此做花本永久保存。此花一直无名,既花开便要落地,如此不得周全,以后唤不周便很好。” ******* 梦里闪过很多的画面和片段,烟火、人面、花簪…… 沉沉抬开眼皮,发现是燕太后殷切的脸面,瑾时的神识很快便找了回来。 她要起来,燕太后忙将她轻轻放倒:“王后身上负伤尤重,若不是胸口佩戴的这块墨玉替王后稍稍挡了挡,只怕王后……” 燕太后想出言责怪,却看她面无血色实在可怜,话在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后歇着吧,既醒了哀家便往紫宸殿去。” 一国极位一时倒了两个,国君高热不退,国后重伤不醒,这样的奇事传了出去岂不成笑话? 燕太后有心帮顾朝政,却也明白萧淳于是不会再让她碰那些东西了,眼下的她心切国政无人把持,却也只能将满腔拳拳忧心转化为对萧淳于的关切。 听燕太后说要往紫宸殿去,瑾时追问:“王上可无虞么?” 燕太后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抿着唇角,良久才道:“陛下高热两日不退,滴水不进,守了王后一夜昏在王后榻旁,眼下仍未见醒转。” 瑾时自知犯了大错,后怕得唇齿抖动相磨。 燕太后对她道:“哀家的儿子哀家知道,若不是他起意要出宫,也不会酿此祸端。整座王宫无人敢弗逆他的意思,只是……王后乃是一国之母,有时候也该主见些才是。王后重伤,天元信来问,两国正值多事之秋,很多事情一触即发,王后莫要成为两国火引叫人白白利用了。你是大商国母,身后站着亿万大商臣民,他们敬你爱戴你,将殷殷期盼寄托在你身上,王后忍心辜负他们么?” 瑾时脸上唯一的一点血色也渐渐惨白下去。 “王后能抛舍性命为王上挡刀剑哀家甚为震动,商国素以女子高硕为美,宫里时有议论王后小小身量如此娇弱难堪国任,今次王后的表现孤勇堪绝是为表率。王后乃是上天选择送来王上身边的枕边人,哀家盼王后经此一事早日与王上诞下太子,难道王后不知么?没有儿子,便是将来做了太后,这江山到底也不是淌着自己的血脉,王后难道愿意将这万里锦绣江山白白拱手让给他人之子?” 如若这次萧淳于有个万一,萧氏王族可继之人本就经燕太后一事早已杀绝,这留下的江山何人来继?介时整个商国必定硝烟锋争,生灵涂炭。 燕太后自问为何最后夺帝会败,其实心里隐忧江山后继何人占了很大一部分成因。 若传燕氏,必是从子侄里挑,可就连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也会因贪婪权势而父子成仇,何况是姑侄之间?再者萧氏江山改传燕姓,万世之后落得臭名,也是她不愿意见到的。 思来想去,不过是败给自己的儿子,脸面上稍稍过得去些,也能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王上一直不愿生子,是怕将来娶的王后在他百年之后不会善待庶子。王后可知么?我儿自出生起便从未喝过我一口奶,那时我刚诞下王儿抬为美人,王后为博贤名便将我儿接去与太子同养,嫡庶终究云泥之间天差地别,他养在王后殿里受了很大的委屈……” 瑾时讶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他多年无子嗣竟是他自己的原因…… “千古以来天底下再修不出第二份王后这样的福气,你的儿必是他长子,你的骨肉必是他倾心浇筑的心血,百年后得享宗庙万世香火,他为王后做到这样万无一失,王后还不知福么?” 瑾时咬了咬牙,如此说来,其实……其实这个王后就算换了别人来做,也会是这样。 她康瑾时不过误打误撞,有什么好稀罕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再相见,还是瑾时着人抬了凤辇将自己抬去他的殿里。 瑾时没有见过谁发热可以一连烧上七八天,她胸口的伤都结痂了,他还昏沉地在榻上睡着。 他就算病了,却也病的很有技巧。白日高热退了,着紧处理朝政,与臣僚们在前朝摔案丢折,发起脾气来满朝跪倒;一到晚上就病猫上身,连说话都跟奶猫叫唤似的,烧得迷迷糊糊,旁人叫他,他哼哼唧唧,不知算应了还是没应。 白日里宸妃缠他,汤药左右常侍,到了晚上无召幸的嫔妃不得留殿,宸妃这才不情不愿的捧着汤药撤离他身。 瑾时浸湿了帕子,捏在指尖,轻轻去点他干燥起皮的薄唇。 他无意识地伸出一点舌尖去舔唇上的湿润,呼吸又短又促,嘴里胡乱喃喃叫着:“王后,王后……” 瑾时以为他叫她,凑了耳朵去他的唇边。 “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原来不是叫她,他嘴里的王后,应是先帝的昭仁王后吧。他去天元做质子前一直都养在昭仁王后膝下。 瑾时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同情,竟觉得他也十分可怜,儿时他病了想让娘去看他还得低声下气求着昭仁王后。 “王后……” 他还叫着,瑾时起身去重新浸帕子。 “王后,你来了么?” 瑾时转身,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睁开了眼。 瑾时问他:“陛下你渴么?” 唇边刚润过的白皮儿又起来了。 “王后,孤很久没哭过了。”他冷不然说了这么一句,“王后知道么?那日月圆夜凉,孤抱着王后坐在万人踩踏过的地上竟哭了许久。” 原来是他的泪?还以为那日后来下雨了,扑簌簌的湿点打在脸上,现在想起来还是有感觉的。 云意赶来时,跪在他的身边:“男儿泪,不轻流,何况天子之泪,陛下这是爱切了王后。” 萧淳于阴沉着脸,喝问:“御医何在?孤王养了一殿不知几何的废物,这些老物,若是耽误了医治王后,孤定要杀绝他们九族!” 他怒在心头,悲怒交加,云意憋着话不敢多言。其实,王后中的那刀虽深,但懂行的明眼人一眼便知不是要害性命无虞。云意极为心惊,陛下那么一个杀伐果决惯识伎俩的人竟也会因为王后遇刺而方寸大乱,到底是关心则乱…… “其实那日,孤一掌便可解决,只是孤想生擒逆贼才几次退让,若不是后来王后突然冲上前来,孤……”他欲言又止。 “不过都不重要了,王后无虞便好。” 瑾时倒了碗茶喂他:“臣妾不懂丈夫儿郎之间的杀伐布局,陛下若是怪臣鲁莽……” 他抚着她的鬓发,打断道:“你不懂,以后也无需懂。” 他的手游弋在她的发间,一直缱绻至颊边,手指停留在上头,很是温柔地轻蹭,“王后不知,孤的心如何痛着,就连孤自己都很意外,那种生不如死活剐心头的痛,孤竟觉得从前经历过似的,眼见王后在自己眼前倒下,就连呼吸也是钻心疼着。” 瑾时讷讷失神道:“像从前经历过么……” 他的手指一路擦碰,落在她颈间的一小寸不平坦上,“王后这里有颗梅蕊一样的伤疤。” 瑾时眸色渐冷,往身后抽离了半寸:“那是臣年轻时不知爱惜作践的,叫王上徒看笑话了。” 她起身,拜礼道:“时辰不早了,后妃无召不得留殿,臣妾先行告退。” 萧淳于的眼里染了一丝失望,“王后是孤的妻,便是孤薨了,王后百年后也与孤同室同穴,其他妃嫔如何相比?况孤的紫宸殿,从来没有召幸一说……” 他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孤病了,王后可留下么?” …… 这语气好像在哪听过——“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不知怎么突然心就软了,回身见他烛火下满是期盼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起来,露出青青品色的牙,在琉璃灯下英俊非常。 他往帝榻里挪了挪,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王后习惯睡外边还是睡里边?” 瑾时瞪眼,谁说要与他同床共枕了?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发痴应了下来,真是悔不当初,几分懊丧地扶着茶桌坐了下来。 “臣妾睡相不好,怕蠢相让陛下笑话,外殿的炕烧得暖和,臣一会宿在炕上便可。” 他不悦小声咕哝:“怎么连张炕也这般碍事……” “王上在说什么?” “哦,没有,孤是说王后旧伤未愈,炕上太硬,歇不好,还是软榻舒服些。” 瑾时淡然应道:“不是什么难事,一会让宫人在上头多铺两层褥子便是。” 他便再没有什么刺可挑了。 ****** 夜里听见内殿翻来覆去,还有他自鼻间不时哼出的叹息声。 瑾时睡不惯他这里的炕,里面的动静便听得格外清晰。 “王上还发着热不爽利么?”她轻轻朝内殿喊。 他披衣起来,从内殿出来,光着脚踩在殿里的玉石地板上,眼睛突突望着侧卧在炕上的她,带着些委屈的语气,嗫嚅道:“头脑热紧,实在歇不着,王后也睡不着么?” 瑾时也从炕上坐起来。 寝殿里的动静惊动了外头守夜的宫人,宫人在门外弓腰轻问:“陛下与王后寝得不妥么?” 萧淳于轻描淡写,威严道:“无甚不妥,你们自管你们的。” 外头便没了声响。 他坐上炕钻进暖和的衾被里,与她同盖一被,觉得整个人好像愈发热了,便道:“王后,可推开窗子么?” 瑾时懒懒白了他一眼:“陛下还发着热,惯会突发奇想的。” 他见指望不上她,自己动手去推开了窗,窗外有值夜的宫人好奇的伸长脖子往里面望了一眼,见是他亲自来开窗,吓得脸色煞白,一时连礼也忘了参。 萧淳于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便全身发抖噤声悄摸地退离了窗口。 瑟瑟冷风从窗户外面钻了进来。 “今夜无月,天气很好。” 无月还天气好?瑾时拿眼睛睇他,这人烧得脑子糊涂开始说胡话了? “孤讨厌月亮,像这样的无月之夜,天上挂着些许繁星便很好。” 原来是讨厌月亮…… 他坐在窗边,手扶在窗棂上,抬头望着夜空。 以前不曾留心,原来后殿院里植了好些的梅树,那梅的品种好似还是南地的六角红梅。 不知为什么,瑾时仿佛看见院中的纷红花影间好像有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衣袂飘然,白狐毛作的顶冠点缀着几颗耀眼的玉石,衬得面庞白净如玉,一柄刚健宝剑卧怀其中。 “王上会舞剑么?”她突然问道。 他仰头望着星辰的眼,微微星光在其中隐动,不曾回头道:“孤习弓箭举世无双,剑法么……不见得十分出彩。” 季六的剑法师出天元王廷第一高手长池,整个王廷乃至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与长池相抗衡的剑客。 她阿爷的剑法她是见识过的,以一杀十,她被可恶的黑衣人抓住了脚,他阿爷在重重的刺客间杀出一条血路,凌厉的招式在暗夜里准确无误,挥袖间一起一落便是一条人命。他的眼睛不用看,便轻易斩断了那只抓住她脚的手,她阿爷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客。 只可惜那夜他拿的是刀…… 阿爷,她的阿爷,那个会在灯下睁大了老花眼替她挑手上水泡的阿爷,那个到最后也没能吃上炖羊肉的阿爷…… 再也没有泪了,她已经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眼泪,那些生死的事早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她的声音薄薄的,凉凉的:“陛下知道么,我曾见过这世间最快的剑法,那是在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那个剑客只用两剑便杀死了曾经最顶尖的剑客,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起落的剑影,被杀死的剑客身上滚烫的血便溅出了五米开外……” “王后也曾卷入这样残酷的杀戮么……”他只记得在天元,快下雪的时节,荒芜的质子府里来了五个不速之客,那时被禁在府内的他只身应对从大商派来的绝顶厉害的刺客,没几招功夫便败下阵来。 那是他欲继承极位的王姐派来的杀手。他还记得幼时在昭仁王后的内殿,太子盛气凌人地欺侮着他,手挥一把小匕首胡乱划着阿娘给他做的新衣。那时阿姐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像极了从天而降的女英雄,一把将太子推倒在地,夺了他手里的匕首踩在脚下,拣起他残破的新衣,牵起他的手…… 那日阿姐被王后关进禁室,王后的侍婢扬起儿臂粗的短鞭,一鞭一鞭狠狠割在阿姐的身上,阿姐却咬牙竭力忍着,半点痛怨都没有叫出声来……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的他一直将商国王廷里那个最肖似燕太后的晋宁公主当作自己心目中的女英雄敬慕着。 她曾是他心间最值得称意的存在,即使寄人篱下,即使屈辱为质,每每有人提起她,他的眉宇间便再也藏不住骄傲的神色。 萧淳于看着窗外王廷夜色,寂寂说道:“王后听过这样一首歌么?” 他唱歌不十分好听,但却很是坦然有底气:“一两星星二两云,三两清风四两月,五两琴音六两气,雪花晒干存二斤,火上冰雹攒四砣,凤凰羽毛织长衫,蚂螂翅膀做大袄……” 瑾时竖着耳朵,偏头细听。 窗外苔枝上原本交颈宿眠的禽鸟鸦鸦振翅而逃。 大抵他发现自己的歌声连平时最为聒噪的鸟雀都不耐听了,渐渐歇下声,乌黑的眼垂了下来,轻喃着说:“一切皆是虚无……” 歌谣里的那些东西,哪一样都是求而不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夜深不知几许,后来他们都睡着了,只是过程模糊,醒来实在记不起是怎么迷迷糊糊枕着他的长臂睡去。 天破开一丝鱼肚白,有内侍监人笼了灯在殿外轻叩,“陛下,该起了。” 瑾时缓缓睁开眼来,他大大的乌深眼眸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只掌半撑着脑袋定定端视着她。 瑾时其实内心还是很恐惧的,因为他的神情容貌太像那个人,很多次她在梦里梦见他,都是自己横着一把短小尖利的匕首直刺他的心口,他血面模糊地哀望着她想说什么,一开口嘴里便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 “王后还睡么?” 衾褥香软本无怜意,他却因枕边之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恋懒。 瑾时盯着殿里鸾帐上翘颤四垂的流苏,发了一会呆,再回过神来,才体会到脖子后面枕着的好像不是甚枕头。 “陛下,可起么?”宫人依旧在外头轻唤。 萧淳于闷哼一声,对外头道:“孤知道了。” 知道了……却没有说到底起不起。 外头的内侍监人催得心里几分焦急,声音虽恭谨谦柔,但语气却还是有些慌张的。 瑾时剜了他一眼,有些怨怪他似的。阖宫皆知昨夜她宿在了紫宸殿,今朝君王便懒起,他倒惯会毁她贤后名声的,叫外头立在冷风里等候的寺人宫婢们想入非非。 瑾时先从炕上坐起,便听身后他一声长嘶,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正咧着牙在轻弯手臂活络筋骨。 瑾时一下烫红了脸,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一夜都是枕着他臂弯睡的。只是……她昨夜不是特意留了心眼离他远远的么?就算同盖一被,她也只捏了一小角的被子,将自己缩在炕角,团缩成一只煮熟了的小虾球,那么后来是怎么跟他贴到一处去的? 她的睡姿委实诡异……以前晴芜每每夜半入朝华殿替她掖被,她有两次被吵醒还轻怨晴芜太过仔细了些,晴芜却一派正经地同她说:“公主惯来会踢被,有时这头睡到那头也是有的,奴要是不夜半入殿探看一番,只怕公主第二日便要染上风寒,风寒难愈,若积成了咳症便是奴之罪过了……” 瑾时却不知那是晴芜为了哄住她,骗她的。其实她的睡相一直很好,静静地缩在床角,用被子连同自己的整张脸都蒙去,只露一丝鼻息在外,一夜下来连个姿势也不曾换动。 眼下,瑾时只当自己昨夜睡出了蠢相,居然在紫宸殿睡得颠三倒四,还压在了君王金贵的手臂上,他肯定在心里将她笑话死了…… 像是被人窥探了心底丑陋的小秘密似的,她借故无端发起脾气来,连同他说话都有几分爱答不理:“王上怎么不起,臣先起了。” 萧淳于不知自己哪里惹她不称意了,听闻含章殿宫人提起过,她在天元做女儿时便一惯晚起,又是老太后唯一血脉深得老太后疼爱,晨间时辰尚早,阖宫是无人敢唤她起榻的。 想来是因为昨夜睡得迟,早上他要上前朝起得又早吵醒了她,她没睡饱,怨上他了。 萧淳于轻哄着她道:“以后孤不叫宫人在外头喊起,王后在时只许轻开了殿门进来将孤摇醒。” 瑾时面红得更无脸见人了,叫宫人进来……岂不是她睡觉时的蠢相要阖宫皆知了? 瑾时恨恨瞪着他,气的两眼发昏,以为他存心要让她难堪,他一个人知道还不够,须得让全王宫的人悉知她睡相不雅致。 萧淳于也从炕上坐起来,见她长发委委松散披在肩头,便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把玩,“王后的头发香且软,孤昨夜几次嗅见殿内隐有幽香,这种香气以前从来不曾在殿内闻过,想来是王后身上带来的。” 瑾时还在生气,便没好气地回说:“那是自然,我天元的栀兰头油乃是千古流传的秘方,便是再蓬杂的头发,挽了栀兰头油也叫服服帖帖地滋养出一头秀发。” 将夫妻间的情趣之事,抬杠至两国之间的暗中较量攀比,王后果然是伤口无恙活力四射。 萧淳于冷哼了一声,帝王脾气上头,便也不搭理她了,朝殿外攒着火气,憋火道:“没眼色的奴才,孤起身这么久了还不知进来伺候穿衣。” 言罢,殿门外惧倒一片。 ****** 回了含章殿,常侍奉便很有几分隐晦地问:“昨夜王后在紫宸殿寝得可安稳么?陛下可安稳么?” 瑾时摆了紫貂袖套,卸下来扔去桌头,不无郁闷地扶桌坐下,道:“我瞧他睡得倒踏实极了!姆娘,你知道么?他活气得很,精神头简直好的不知几何!” 想起他晨间冲外头宫人斥喊的那些话,她的心头便漫出了几分委屈。 常侍奉愣大了两只眼,哪里见过瑾时这般眉眼含意抱怨的样子,老脸一红,干咳着压低声音,促狭道:“咳……王后,闺中秘事,还需低调些……方才那样,也太……太张扬了些……” 瑾时仍旧气愤,义愤填膺道:“他比我还要张扬,要让阖宫皆知,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我偏要张扬!” 常侍奉目瞪口呆,这、这对小夫妻闹的动静也太天崩地裂了些…… 常侍拧着眉,奉拐弯抹角规劝:“乖乖,姆娘听得心惊,这种私密之事你们两个竟要闹得整座王宫全都知晓么?帝后恩爱这很好,但……” 她还没说完,瑾时便拍案而起,震愤道:“哪个与他恩爱!姆娘也将我想的太龌龊了些,我……我岂是那种不知羞之人!” 气煞她也,气煞她也…… 常侍奉一愣:“王后昨夜与陛下未曾圆房?” 瑾时郁闷极了,闷声道:“我是说他要将我的睡相蠢样宣扬出去,怎么又扯去圆房了?” 常侍奉先是大大的震惊了一下,然后又憋得满腹笑料,呛笑着说:“王……王后惯会寻乐子的,奴还以为……” 瑾时撑大眼珠瞪了她一眼,她才打住没往下说。 常侍奉又道:“前些日子王后伤了,那碟樱桃还腌着,成色已十分好,再腌下去只怕败味,王后瞧着今日将樱桃酱用了么?奴已叫内厨醒了面团……” “本宫没那功夫,闲的自找麻烦么!”她负气说道。 常侍奉轻声嘀咕:“倒也怪可惜的,南地的樱桃这时节恐是再摞不出这一盘来……” 常侍奉很是心疼地自言自语着,将要出殿去同内厨讲不必和面了。 瑾时咬了咬牙,叫住她的背影。 “罢了,他不吃,我还要吃呢!喊上回做酥酪的厨人来,本宫要学着做点心花样。” 常侍奉眼尾擒笑,洪亮“欸”了一声,回道:“奴这就去。” ******** 以前在天元王廷,她也常做些简单的糕点去哄老太后开心。还未入王廷的时候,五岁便掌火弄灶,那时生活赧迫,食材也多是自家地里种的几样小菜,或是亲自上山去择野菜,几年不知肉味也是常有。后来做了公主,骨头里的懒劲被娇惯了出来,偶尔来了兴致想起什么好吃的,也不乐意亲自动手,只传了内厨教授如何烹制,让内厨备来。 瑾时提着小食盒去紫宸殿,宸妃的宫人在殿外候着,瑾时一看是宸妃的奴才,便想悄默声地退场,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寺人瞧见了她,遥遥便朝内殿高声大喊:“王后到——!” 瑾时半斜了眼,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瑾时将手里的食盒丢给了晴芜,自己空手跨门进去。 “臣妾拜见王后。”宸妃俯身相拜。 瑾时微微眯了眼,宸妃这样北地翘楚的容色,艳冠后宫,立在萧淳于身侧,一抬手一弯腰间皆是风情,况她极会保养,听宫人说每月女人的那几天,她都会吃好些稀罕的补品,什么凤筋炖桃胶啦,番毛驴皮阿胶酿蜜枣啦……听得瑾时都要吞几吞口水。 瑾时假应她道:“原来宸妃也在,本宫是来瞧紫宸殿梁柱几何的,年关将近,宫里梁壁若有败损皆需重新修葺。” 萧淳于依旧看着手里折子,只掀开半挑的凤眸懒瞥了她一眼,心里还惦记着早上她的剑拔弩张呢。 “王后瞧好了么?紫宸殿九十九梁,台柱四十八,每日宫人打点,若有损耗也不至于拖到此时,孤批奏折子,落不得不清净。” 嚯,这是赶人走了? 居然为了个宸妃直接甩她脸子,果然心尖之人待遇特别不一般么? 瑾时也不同他计较,想着樱桃酥酪本就没做成几个,自己都还舍不得吃,他无福消受全落她肚子里,她正巴望不得呢! 瑾时谦顺施礼告退。 萧淳于终于抬起眸子去打量她。 居然没有呛白几句而是闷声闷气地走了,小刺猬什么时候也知收敛芒刺了? 放下手里的折子。 “等等。”萧淳于叫住她,眼睛盯在晴芜手里可疑的食盒上。 “孤阅折乏了,想传几道点心来殿里,王后不妨坐下一道用几块。” 瑾时就知道他这人没那么好占便宜,果然! 他的眼睛直勾勾落在食盒上,眼底里隐有期待似的,故意抬高了音量,拉长声音问道:“近来王后殿里可做出几道合意的点心么?” “王上想吃甜物么?臣妾早上唤平儿做了几样祛寒的糕点。”宸妃依旧温和婉柔的模样。 萧淳于懒声道:“惯来吃你宫里的,没有这长久占人便宜的道理,王后攥着丰沃的嫁妆竟小气的连几样点心都舍不得请人吃,孤今日偏要她出出血,淌淌她手里流水的银子。” 瑾时简直怄得不行,他居然还打起她嫁妆的主意!那些嫁妆可都是她的祖母,她的臣民为她置备的,她是天元最高贵的公主,自然享配最高规制的嫁妆。 瑾时叫来晴芜,万分臭脾气地对晴芜道:“不过几样不值钱的小玩意,陛下想吃,天下什么样的东西弄不到陛下眼前来。晴芜,来,将含章殿新做的樱桃酥酪奉到陛下面前,省的他见了人便到处宣扬我小气。” 他的眼睛倏地一亮,果然是她做了樱桃酥酪送来,幸亏刚刚他机敏没放走她。 晴芜躬身上前,轻笼了食盒置在他的案头,开了盒盖,端出一小碟刚烤好的樱桃酥酪。 他拿起一小块塞进嘴里,旁若无人地问她:“你亲手做的么?” 瑾时越发没好气回道:“除了醒面,旁余做酱、揉面、捏样、蒸制、烘烤……皆是臣妾亲力亲为。” 他那话问的像十分瞧不起她,料定她完全做不出这样好看又好吃的糕点似的,她偏要在他面前说的自己如何厉害,一道道工序都摸得透彻熟练。 听了她的话,他越发得意了,心里头很是熨帖,语气十分悦然,转头问:“宸妃吃么?孤喂你。” 偏不给她吃,谁叫她刚刚竟想悉数端走,人不知鬼不觉的自己一个人全部消受了。 眼见着他们两个你一口我一嘴的把她心爱的樱桃酥酪消灭干净,瑾时捂着心口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就是太善良太单纯太质朴了一些,以为他吃不多甜食便会起腻儿,自然是要分她几块的。现在……现在……早知道就该偷偷留下几块…… 瑾时气得想挠头拆髻,干脆拔光了头上所有的明珠钗饰全部砸到他的脸上。 她气的两眼发昏,愤愤甩袖出了殿门,侍奉茶水的宫人捧盘进来一下撞在她身上,滚烫的茶水溅洒了满身,茶叶粘在雪白的兽毛裘上,显得一时狼狈极了。 见冲撞的人是王后,宫人惊惧得五体贴地拜下,她连眼睛瞧也不瞧,重重哼了一声摔裘而去。 气障了,气障了…… 民间那句话怎么骂来着,孤男寡女,不对,男娼女盗,不对,那句骂一男一女狼狈为奸的话是什么来着……?对了,狗男女!今天真是踢了道铁板,活活便宜了这对狗男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不无几日,天元来使,传了信,问候王后伤势如何。 天元使臣恭敬为瑾时献上问呈,瑾时急迫地拆开厚厚一沓信封,里面果然有祖母的、有瑾阳的、有四皇叔的、还有禄王的。 老太后心切瑾时的伤势,命使臣一路快马加急并送天元王宫的治伤良药,只可惜那骏马的铁踏再快,传到邺墅王宫的时候,瑾时的伤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祖母在信中提及将或为瑾阳寻上一门亲事,瑾阳原来的王后不是共苦之人,瑾阳刚被揭下王位她便日日在府中摔盆骂天,怨自己的命不好,还不如做个亡国之后,倒比现在要体面上许多。 瑾阳惯来谦和,她如此做作不过是为求一封休,瑾阳不仅痛快写下休,还将府里半数家财宽宥相赠。他无心再娶,连原来的几个宫妃也一并打发了,自己孤家寡人身家清清。 瑾时未出嫁时,他们互相牵挂,心里头彼此还有照应,如今瑾时嫁来邺墅与他隔着千山万水,每每想起他孤苦伶仃一人,府里也不曾有个妇人知冷知热,瑾时心里头便很是放心不下。 现下祖母打起精神要为瑾阳寻亲事,瑾时自然很高兴。况且老太后的眼光向来毒辣,寻常的女子是什么材料,一眼便知,若她细细为瑾阳打算,瑾阳也肯听她安排,便不愁寻不出好人家来。 瑾时厚厚赏了使臣,又叫他带了好些商国的物什回天元,这几日为了打点托回天元的物什前前后后忙得脚不着殿,连汤饭也不曾按时食用。 萧淳于听了宫人来报,便有几分气恼,亲自驭了御驾去往含章殿,欲兴师问罪。 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开心着,打点东西事事亲躬,挽了袖子扎起腰绶,同宫婢们一道进进出出,抬着重重的锦箱就连眼角眉梢都掩不胜喜,愉快到极峰,嘴里还像黄鹂一样哼唱着天元不知名的欢快方言小调。 萧淳于双手负在身后,冷着脸大步跨进含章殿,见殿里原本好些奢华的摆设都不见了踪影,重重哼了一声。 她还不如叫人将整座商王宫搬去永安好了! 忙碌搬着东西,她还不忘叫宫人来倒了茶水打发他,几分谄色的着令宫人道:“王上来了,快将祖母捎来的御缘香揭了,泡上一壶烫烫的茶水,这茶在这样的时节饮用最是香醇。” 御缘香,天元最珍贵的茶叶,每年只在冬至边上炒制出五六斤,这样稀罕的茶叶,也只有天元王室最有权势地位的人才喝得起。 萧淳于冷冷勾了唇角,她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会晓得对他大方。 萧淳于招来内侍,颇是严厉地斥责:“王后今夜饭食可用过了?你们这些奴才,连三时三餐都伺候不了,还有什么脸面自称王家奴役?” 瑾时却很不在意的模样,直起腰,从桌架上自己支了茶碗倒了茶水,咕噜噜呛下好几口,解了渴,方道:“我今日喝了好多的水,肚子被茶水顶得不爽利,晚饭便吃不下,是我自己的缘故,这有什么可怪他们的。” 萧淳于嗤了一声,不屑道:“王后鞍前马后流了这样许多的汗,自然喝水喝得饱了!” 瑾时懒得搭理他,不知他又发什么帝王脾气,还有几箱的绸缎和兽皮尚要打点,便又重新扎起腰绶亲自去料理。 等到彻底打点好所有的东西,洗了一身大汗,再在熏笼边上晾好了头发,夜已经很深了,殿外的雪落在窗沿上都能听出声音。 她打着哈欠,只着素衣薄纱,趿着木屐回到寝殿,挽了帷帐一看,惊问:“王上怎么还在?” 他依旧摆着臭脸:“孤的王宫,孤的殿宇,哪一处孤留不得?” 眼睛却有几分旖旎地洞视着她薄纱下的肌肤。 瑾时愣了,木木问道:“王上今夜要歇在含章殿?” 适才常侍奉她们不曾与她说起呀…… 他装作一派清明正经地“唔”了一声。 “哦,那臣叫晴芜将外殿的暖炕收拾出来。” 又要睡炕?萧淳于立马抬手拦道:“宫人们都将歇了,白日里含章殿这般折腾,王后怎么不知悯恤奴下?在孤的心里王后素来可是心肠很好的人,待下极耐心宽容。” 他在心里轻嘲,确实她待奴才臣下们太好了些,阖宫宫人没有不想来含章殿蹭便宜的,她在那些不相干的奴才身上花的心思比对他的还多。 瑾时的眼睛撑得大大的,他居然是在夸她…… 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一眨再眨,确定眼前的人是那个臭脸萧淳于无误,才有些神识恍惚的飘着道:“哦,那便不叫了吧,我知道褥子在哪,自己铺也一样。” 萧淳于急了,快步并到前头,以身相挡。 瑾阳被他拦住去路,有些生气的瞪眼看他。 他到底想干嘛! 他似有些底气不足的别头道:“何需铺炕,软衾早在床上铺好,王后何必多此一举。” 瑾阳奇怪的歪着脑袋瞧他。她哪里多此一举了,她的床自然是她自己睡,他要寝在含章殿,暖炕拾掇出来给他便很好了。她可没忘她去紫宸殿,他可是自己睡床,叫她睡炕,谁的地头按谁的规矩办事,他想独霸软床,想的倒美! 他突然欺身倾了下来,去嗅她披散的长发,下巴虚搁在她肩上,几分眷恋地说道:“王后今夜也用栀兰头油了么?” 瑾时觉得他说话时的热气喷拂在耳边,惯是撩人的,喘气便有些急促,想往后退一步离他远些,刚抬起些腿,腰上便是一紧。 他的宽掌牢牢束住她的腰,拥她入怀。 “王后,孤的王后……” 瑾时从来不知男人身上是这样火热的,薄薄的寝衣贴上他的厚掌,熨帖得腰间一寸肌肤像烙了铁一般…… “王后,可也么……?” 什么可也?什么什么……? 瑾时惊坏了,突然明白过来他问的可也是什么意思,顿时烧红了脸,连耳根子都滴出了血色,一把推开他,瞠目道:“什么可不可的,臣困乏得很,就连脑子也混混沌沌的,陛下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议。” 萧淳于不得餍足似的,闷哼道:“王后明知孤王问的是什么,这天下间何样的女子孤要不来,王后果真愿意将孤拒之门外么?” 瑾时装糊涂道:“陛下不是好好站在殿里么?陛下手握虎符,天命在身,这天下谁人那么不识眼色敢将陛下拒之门外。” 萧淳于又气又笑,被她这马虎眼打的实在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瑾时怕他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便跟兔子似的一蹦蹦到了床上,踢了脚上木屐,卷了锦被牢牢将自己裹了起来。 明知她不肯,这样试探着得到了预料的结果,亲眼见了她的疏离,他心里还是免不了几分失落和失望。 他脱了袍,蹬了靴,也一并卧倒在床上。 感受到床上突然沉下来的重量,瑾时慌张得死死将被子蒙住头。 他有些生气的道:“孤不会拿你如何。夫妻同寝一榻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孤只当王后怕羞,不与你计较。王后不是乏了么?孤去熄了灯,将息吧。” 床上的重量变回原来的模样,瑾时感觉到他是起身去吹灯了。 未几,那个重量又沉了回来,身边也重新有了热息。 他未曾吩咐众下今夜要在含章殿留宿,平日瑾时一人睡嫌两张被褥碍睡,床上便只有一张衾被。眼下她整个人将被子裹住死死的,他倒在床上身无一被。 过了许久,好像是听见他沉稳的酣息,瑾时在被子里憋得实在顶不住了,才悄悄掀开一点被角努力喘息着。 又过了好久,他像是真的睡着了,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瑾时这才大胆地露出整个头,呼哧呼哧大口呼吸空气。 “王后,孤好冷,可分点被子给孤么?” 原来他还没睡,瑾时吓得立时从床上跳起,内殿一片幽暗,猛然弹了起来头也不知撞上顶账何物,只听砰的好大一声,撞得她头晕目眩,眼前好像扑闪飞旋着许多的流萤。 他啧了一声,似暗夜里的无奈叹息,摸索了她的位置,将她压坐下来,轻轻用掌心去揉她的头,温柔的问:“是撞在此处么?” 他的掌很大,整只掌印下来,差不多就覆盖住她的整个头顶。 他轻轻揉着,像哄婴孩一样,轻声细语:“瑾娘可疼么?四郎揉揉……” 他这一声瑾娘唤化了她的心……原来他还记得那夜的儿女戏言么…… “还疼么?”他切切问着,又一边喃喃自语着:“本来就不大聪明,眼下还撞的这样重,唉……” 唉你个头唷,居然说她不聪明! 她叉了腰便顶道:“王上这般聪明,怎么不知去搬床被褥来,傻傻在夜里冻着,也不怕再高热不退叫举国忧心么!” 这都熄了灯多少光景了,他光溜溜赤条条的没有一样东西盖着,长久也不吭一声,冻坏了大商君王,她这个式微的天元公主可一丁点也赔不起。 萧淳于真的有些困乏了,明日还得早起上朝,一个哈欠上来,自己挪了枕头躺倒,又掖了被子盖在身上,舒坦的轻叹一声,将要睡去。 今夜就这样熄战了?瑾时有些意外。 他不理她,她一个人针锋相对也没甚意思,被他一个哈欠传染,也伸腰打了个哈欠。思来想去,又不是没同他一道睡过,便扯了枕头,自己也倒下,宣告主权似的抢了大半的衾被盖到身上。 好在枕头有两个……她默默想着,眼皮愈来愈沉…… 头愈来愈重,意识也愈来愈模糊…… 恍恍惚惚间觉得胸口好像有一个大蚊子在阴阴作怪似的,低啧了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打蚊子,一巴掌下去,好像拍到了一只巨大离谱的蚊子,软乎乎的、黏糊糊的…… 好像哪里不对,嗯……蚊子…… 瑾时倏而睁眼,惊声惨叫:“萧淳于,你做什么!” 懒懒的男声自枕边传来,慵懒的声线里带着一丝贪欢的餍足:“王后不知么?民间常有借贷风波皆因高利而起。孤是这天下间最富有之人,借出去的高利钱,自然利息也是要时常记得讨一讨的……” 他汗湿的掌还在她身上某柔软处恣意揉搓着…… 瑾时擦掌拳拳,暗暗恨声:“下流、龌龊、卑鄙!” 他浑不为忤,懒暇道:“唔,利息还不妥,雪球是会越滚越大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常侍奉今天一整日都好似很高兴,从一大早伺候萧淳于着衣便一直笑眼盈盈的。 瑾时却不太看得惯她这样的笑容,像是对萧淳于奉承极了,痴痴巴望着他今夜还来留宿含章殿似的。 瑾时还不想从床上起来,可按例君王在侧王后是要起身去伺候的,她便掖了被子半遮着脸,闷闷装恹道:“姆娘,我的心口好疼……” 常侍奉正替萧淳于往腰绶上扣羊脂龙佩,听了她懒恹恹的声音,几分担忧地道:“莫不是心口的伤又犯了上来?” 瑾时觉得好像确实胸口的疼跟刀伤未好全隐隐作痛似的,还有些鼓,有些胀,轻蹙了眉,沉思着说:“可昨夜沐汤的时候,胸口的伤明明已经掉了痂快好了呀……” 常侍奉想了想,好像昨夜伺候她沐洗的时候瞧见伤口的芽肉都已经转为浅粉,伤势应是已经无虞了,也纳闷着道:“难道是因为信期的缘故……?可算算日子,也不太对的上,将或还有大半月呢……” 只有萧淳于静静听着主仆之间纳罕郁闷的对话,不合时宜地清咳了两声,扯开话题道:“王后爱看傀儡戏么?孤手里得了几样新话本,着人照着做了一套悬丝傀儡,眼下还未揭箱,王后若嫌光景沉闷无处打发了,传来殿里打唱,尚可解个闷。” 瑾时从被子里露出整张脸来,扑闪着眼睛问他:“是什么样的本子?我在永安看了好些,王宫里的本子差不多都叫我看透了,商国的傀儡戏却还不曾瞧过呢。” 前两日燕太后喊她去抚德殿看戏,她心口的伤还牵挂着,心里想去,常侍奉却叫她乖乖躺着,说燕太后不过自己想打发光景了,碍着脸面让人来随口叫一叫,只有她傻乎乎的当了真。 萧淳于眼梢淌笑,说道:“打打杀杀的唱将戏王后未必喜欢,有一套狐仙的本子,料是王后会比较感兴趣。” 瑾时在褥上挺了个身,卷了被子滚了半圈,有些发抖地说:“可是讲鬼怪的么?” 她近些年越发恐惧那些鬼怪的事情,有时候睡前瞧了民间一些离奇的话本,一整夜便会做好多噩梦,那些刀光剑影,血啊泪的…… 萧淳于轻笑了一声:“你怎么也怕这些?” 他还当她天不怕地不怕,毕竟她可是常常连天子的威严都敢挑衅。 瑾时哼声道:“说的你从来都没怕过似的。” 谁小时候没怕过那些邪乎的东西啊…… 他却很认真地道:“孤从来不怕,除了人心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惧。” 瑾时半阖了眼,觉着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却耐不住眼皮沉沉,张嘴一个哈欠,眼里溢了水汽,迷糊了过去。 ********** “又下雪了。”常侍奉撩起帘帐,端了果碟进来。 “是么?”瑾时伏在案几上,捏着几帷拓页正学字。 常侍奉将果碟奉到案几上,瑾时抓了一小把瓜子便磕了起来:“我连天元的文字尚且没有认全,眼下还要学商国的文字,将可怎么是好?” 她有些气馁地一连磕了好几个瓜子仁出来,也不吃,只摆在在案头,定睛数着自己刚刚磕了几颗出来。 常侍奉问道:“王上前些日说要请先生来教王后,想是因伤耽搁了,这念没有先生提掖着,自然像是无头的苍蝇,既乏了便歇歇,等正式请了先生,王后再花些功夫。” 瑾时仰面一笑:“姆娘老是惯着我,不过看了几个文字哪里真累了。” 晴芜跨了门槛,从殿外捧着一束红梅进来。 瑾时眼睛一亮,问:“从哪里来的?” 晴芜一边在外殿跺脚抖落鞋上肩上的落雪,一边道:“王上见紫宸殿里的梅花开的好,叫人撷了几枝来,云侍郎才刚走呢。” 瑾时一笑:“他倒好,怎么也不进来讨个恩赏?” 晴芜笑嘻嘻地揭了白玉珠帘,将梅花插到花座上的空瓶里,摆弄着道:“云侍郎跟在王上身边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不过……” 晴芜提了袖子,掩嘴嗤笑:“王后同王上每次见了面便是天雷撞上地火,云侍郎哪一回不是伺候得一身凉汗?怕是见了王后又将或生出许多麻烦,不敢进来了……” 瑾时听了,立刻啐她:“促狭的坏东西,胳膊肘都学会往外拐了,下回你见了云意,定叫他进殿来,本宫要好好问问他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晴芜摆好了花,捧到瑾时的案上,探头见案上摆着拓页,便道:“适才听云侍郎提了一嘴,说是王上晨间在前朝大怒,便是一上午的光景便已经斩诀了十来个臣工。” 瑾时托腮撑着下巴,呆呆望着红梅发愣,“为了何事?” 晴芜拧起眉,仔细回想:“好像是说秋闱什么事,又提了什么推官,云侍郎就提了那么一嘴,奴也记不真切,反正王上为着这事大发雷霆,紫宸殿眼下噤若寒蝉,要不是陛下见殿里的梅花开的好稍稍缓了怒意,云侍郎哪敢离了陛下半步。” 瑾时若有所思地道:“为了秋闱,又涉及推官,必是这次秋闱有人买通了推官动静闹大了传到王上耳朵里,他向来瞧不惯这些腌臜的把戏,自然要大发脾气。” 秋闱事关为国选鉴人才,事关国之栋梁,出了徇私舞弊之事,严惩也是应当。 常侍奉眉眼掩笑:“这么听来,王后倒像很了解陛下似的。” 瑾时语结,瞪大了两只眼,愈发此地无银三百两:“哪个了解他了!他那古怪脾气,便是全天下也找不出一个能摸得透的人出来,你瞧云意,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还吃不透他的帝王脾气,我哪里来那天大的本事。” 常侍奉见捋了逆鳞,便连声哄道:“好好好,不了解、不了解,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瑾时掀了拓页,也不看了,懒洋洋倒在炕上,嘴里嚷说:“闷死了,前些日子说的傀儡戏排好了没有?萧淳于惯会些嘴把式,也不真叫傀儡班子来做戏,就会拿话柄哄我。” 她在炕上东倒西歪,嘴里还直呼圣上名讳,常侍奉和晴芜两个便知她是知羞后虚张声势,也不在此时出言劝制,反正殿内眼下也没有旁人。 瑾时在炕上打了个挺,指着案上的梅花问道:“这商王宫除了紫宸殿哪处还有梅花?我要亲自去撷打发光景。” 常侍奉和晴芜对王宫也不甚熟络,便招来宫人问个一二,一问便问出好多殿宇都栽了梅花。瑾时主意拿不定,便问哪处的梅花是六角红梅,宫人想了好久才答出来,南地的六角红梅,除了紫宸殿,便只有北宫的清凉殿有。 一听殿宇的名字瑾时便打了个寒噤,清凉殿,听着便知是解暑纳凉的去处。 宫人却道:“这不是甚纳凉的宫殿,只因地处偏远,平日荒凉,住了几个民间提掖上来的乐师,丝竹声凄凉,便唤作清凉殿。” 瑾时听了倒来了兴致:“知晓栽种六角红梅,那乐师里定有南地来的,本宫要去会会。” 对于她的突发奇想无人敢拦,常侍奉备了猩猩色的大毛连帽披风,两个手炉,临出门前又拿了双毛皮手套让瑾时戴上,将她裹得全身上下无懈可击才肯放她出门。 清凉殿确实远,抬着瑾时的步辇走了好些光景,她靠在软枕上,看着鳞次栉比的殿宇屋顶,远处一轮红日渐渐沉下去,直到屋檐的棱角将落日完全遮去。 宫灯屡屡亮起,如星辰点缀商王宫。 瑾时下了步辇,捧着的手炉已经凉了好大半。 清凉殿唤殿,却没有殿宇的规格,就连红梅也只是寥寥两株,里面住了几个人皆是宫人打扮模样,见了瑾时也不知是王后的尊驾,依旧自顾地忙活。 瑾时身边的宫人张嘴便要呵斥,瑾时拦下,叫不必声张,自己去院里折了两枝梅藏到披风里。 晴芜问道:“王后回么?晚膳将误,回去还要好些光景。” 瑾时意趣全无,便道:“回罢,想是也没什么好玩的了。” 刚要出殿,一个清凉殿的宫人捧了干柴进来,见殿外的辇轿列着八鸾,心下惶惑,再见院中梅树前头立着一个大红猩猩披风的人影,身后围了七八个等候侍奉的宫人,张惶拜倒:“王后大驾,拜见王后。” 宫人因拜倒,手里的柴火滚了好远,滚到瑾时的脚边。 瑾时弯腰拾起柴火,慢慢踱到她的面前,将柴火递给她:“殿里没有炭么?” 各宫过冬皆按阶分配炭薪,瑾时见她捧的不像是分下去的宫薪,便多问了一句。 那宫婢却是抖得更加厉害了。 边上有宫人呵斥:“大胆婢子,王后问话,竟不知应答!” 宫婢的头越发埋下,几近贴地的道:“回王后,先生病倒,蔬食无供,奴私下讨了薪柴来想为先生炖炙汤。” 宫人怒目圆睁,上前扬掌便要落到宫婢身上去:“大胆婢子,阖宫皆知不能私自动火,恣意妄为,该当何罪!” 瑾时不甚在意地道:“哦,本宫也有些饿了,想起热乎乎的炙汤也想饮上一碗。” 众人目瞪口呆。 晴芜看着在地上抖得不成样的宫婢,笑骂:“蠢奴,还不知速速去做羹汤?王后饿着了,唯你是问。” 宫婢泣声道:“是,王后且入内室稍等,奴这就去。” 殿外的动静惊动了内殿里的人,众人才知今日不知刮的是什么风,竟将王后吹来了。 殿内方寸大乱,慌乱之间匆匆将桌椅收拾了出来,又摆上案香,才叫瑾时坐定。 瑾时巡视内殿,见炕上和案上摆着好几样乐器,便想起来之前宫人同她说过这里住着几个民间提掖上来的乐师,只是眼下皆不见人影。 后殿的院子里炊烟袅袅,是宫婢在生火煮汤。 肉香渐渐从窗外飘来,瑾时推开南向的窗页,一个青衫男人倚坐在曲廊的石椅上,雪花扑簌簌地吹打在他的长笛上,他目光落向茫茫的商宫夜色,吹奏起南地独有的低沉小调《吹水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瑾时伏在窗棂边上,两手托腮,眼睛盯在他修长的长指上。 好秀气的一双手,葱玉似的指头,就连指甲都晶莹剔透的,在屋檐的宫灯下还会泛着莹莹的光泽。 瑾时脱了手上的皮毛手套,叫来晴芜,说道:“你将手套送给那个人。” 晴芜探首往窗外张望了一下,皱起鼻子道:“那是个男人,男人的手不见得戴得下这手套,再者,王后的贴身之物,怎好送给一个陌生男子?” 瑾时郁懒地重新套上手套,几分痴醉地道:“那我要另赏些东西给他,他吹了这样好听的曲子,叫我的心神都荡漾开来了。” 晴芜笑她什么时候成了音痴,追在她身后往后殿去。 瑾时提着柄灯笼,偌大的披风里还夹了两只梅花,一开殿门,风雪吹得手里的灯笼晃晃荡荡。 笛音未消,她循声而去。 灯影落在雪地上,映得人面很柔和,那个男人的身影藏在风雪的后面愈来愈清晰。 她走到他坐的曲廊下面,笼起灯笼,仰面说道:“我要赏赐你,你想要些什么东西?” 雪花落在她的长睫,连帽的大红披风里藏着一张巴掌小脸,湿润饱满的樱桃唇色,两汪淬了零零星火的黑眸,问的有些娇憨语气。 他垂下眼睛,冷清清地瞥了她一眼,开口道:“你的鞋湿了。” 她的鞋子在刚才来寻他的路上陷进雪里,眼下上面的雪化了开来。 瑾时低头一看,鞋头果然湿了一半。 她依旧道:“我是这商王宫的王后,你吹的笛曲好听,我要赏赐你。” 男人哂笑了一声:“你是王后?” 他摇了摇头,玩笑似的说:“王后怎么会来这偏隅陋室?” 瑾时急了,跺脚道:“我真是王后,天元的公主,康氏瑾时,如假包换。” 他收了长笛,别在腰间,从曲廊的石椅上撑掌飞跃了下来,像雪花一样静寂地落在地上,垂面下来看她,热息喷在她的脸上,沉声说道:“我不信。” 瑾时百口莫辩,这人怎么就这么没眼色呢!都说了她是这王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得罪她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瑾时还有几分气鼓鼓的。 耳边不约而同响起两个声音—— “王后。” “怀瑜。” 晴芜追了上来,气喘吁吁,撑着腰急呼,生怕她走丢了似的。 那个嘴里喊着“怀瑜”的人,从后殿的铺盖帘里出来,披着深衣,年纪约摸近五十了,头上的青丝都已经白了大半,面色发黄,唇色发白,呛了两口冷风便猛烈咳嗽起来。 “先生,你怎么出来了?”男人的神情十分焦灼,轻功了得,踩着台阶一跃便落在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皱着眉,没有急着同男人交谈,而是神色略有隐忧地朝瑾时看来。 他走下曲廊,披着单薄的衣衫,缓缓没入风雪,向瑾时躬身一拜:“王后。” 男人这才不情不愿似的,也向瑾时拱手相拜,意迟迟地道:“王后。” 瑾时想起那个要煮炙汤的宫婢说先生病了,很自然地把她嘴里的先生和眼前的老人联想起来,便问:“是老先生要喝炙汤么?” 老人点点头,恭敬道:“臣朽病已多时,殿内蔬食无供,迫于饥饿,有违宫制,还请王后莫要怪罪这殿里的宫人,他们也是可怜老朽。” 瑾时抬了袖连连摆手,有些耍无赖的模样,俏说:“我也有份喝羹汤,谁要怪罪,将我一并拿去好了。”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瑾时仰起脸,朝男人望去,侍起王后的矜持和尊严,摆着架子道:“适才我答应赏你些东西,你可想好了要什么?” 他还不信她是王后呢,瞧瞧,连他敬持的老者都对她恭恭敬敬了。 老人几分疾言厉色,隐有斥意地对男人道:“怀瑜,还不谢恩么?” 唤怀瑜的这才从廊上下来,单膝跪了下来,眉宇间依旧有些骄傲清冷的模样,语气冷冰冰道:“臣无欲无求,若王后不计前嫌,臣愿为先生请个恩典。” 瑾时无意为难,便问:“你想替老先生请个什么样的恩典?” 怀瑜拱拳,目光炬炽:“请王后为先生治好伤病,先生自入冬患了伤寒便久不见好,一半是因年岁渐长本就难愈,另一半是苦于无良医,若王后肯传御医前来相看,想必先生的病不多时便能痊愈。” 瑾时很痛快地应道:“无妨,举手之劳,这是老先生的恩典,本宫还可赏你个恩典,只准为你自己。” 怀瑜本无心求赏,可瞧她那架势像是非要他想出什么不可,眼下便有些犯难,连头皮都紧了一二分。 要个什么样的赏赐呢……他的眼睛落在她湿了一半的鞋头上,履端嵌着的明珠硕如巨菽,在泛黄的灯光下犹自生辉。 “请王后赐臣鞋上的明珠。”他抱拳说道。 瑾时低头去望自己又湿又脏的鞋,邋遢得不成样子,只有上面那颗东海来的大珍珠蒙了尘依旧还入得眼。 她转头便对晴芜道:“去拿把剪子来。” 晴芜也不甚心疼,不过是两粒鞋上的珍珠,含章殿什么样的宝贝没有,心里还笑那个唤怀瑜的如此眼拙,这样天大的机会,竟只要了两颗区区珠子。 晴芜问清凉殿的宫人拿来了剪刀,剪了瑾时鞋上的珍珠,奉到怀瑜面前。 瑾时问他:“你吹的曲子是南地的《吹水谣》,听你口音好似也有些南地的口音,你是从天元来的么?” 怀瑜回道:“臣乃鄞州梅墟人氏,入宫无多时,是先生将臣纳入麾下,学习宫乐,侍奉君主。” 鄞州梅墟……那是天元富饶的一块邦土,瑾时眯长了眸子。 “鄞州我不曾去过,但我知道那里有我天元圣山,历朝帝王封禅皆在琅琊峰。” 瑾时见老先生一直侍候在风雪里,不大忍心,便对他道:“老先生入内殿去罢,外头风大,本宫传御医来清凉殿为你相看。” “王后厚德,老朽无以……” 眼见他又要拜下来,瑾时赶紧去扶:“欸,怀瑜,你将你先生扶进去。” 怀瑜愣了愣,眼睛木木盯着瑾时,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垂下头去扶老先生。 怀瑜,她唤他的名字,原来是这种自然而然的语气,像是唤着熟悉多时的老友,无甚男女之别,很坦然,也很有底气。 他们爷两个进了内殿去,瑾时依旧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流连,宫人来喊她去喝炙汤,她才重新回到前殿去。 前殿的熏笼烧得暖和,瑾时摘了手套,卸去披风,又脱了鞋子放在上面烤。好在鞋子湿了,里面的袜子没有湿,一碗热滚滚的肉汤下肚,整个人熨帖极了。 想着这肉汤还要分后殿的老人家,饶是一点也未尽兴,瑾时也压下腹里的馋虫,只饮了一小碗,便说自己饱了。 抬着她的轿辇停在雪里,顶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宫人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抬起步辇,瑾时裹着大毛披风,一个哈欠上来,又有些犯困了。 轿辇一步一颠,颠得瑾时眼皮沉沉,将困未困。 这空寂的夜色里,茫茫王宫,殿宇连绵,一个身影飞跃上屋檐,坐在琉璃瓦片上,眸如鹰隼,遥遥目送雪里缓缓移动着的辇队。 瑾时阖了眼,昏昏沉沉,耳边恍恍惚惚好像又传来南地缥缈的笛音。 ****** 在路上睡了好大半的光景,等下辇的时候,瑾时的精神便又好起来了。 有宫人立在含章殿门前等候,打着把纸伞,见了确实是瑾时的辇轿,忙迎了上去。 “王后,王上在殿内候了多时。” 瑾时扶着宫人的手腕下辇,抬首睇了宫人一眼,懒道:“他在前朝脾气发够了么?别是又来我含章殿讨嫌来了。” 宫人噤了声,王上今夜的脸色确实不大好。 瑾时的鞋子脏乎乎的,一脚踩进内殿,便听见一个讥讽的声音:“王后这是掉泥沟里去了?难怪孤在殿里等了这许久的光景。” 瑾时斜了眼去瞧他,不甚待见,轻福了身拜了礼做做样子:“陛下用过膳了么?” 萧淳于越发没好气,今日心烦意乱,特特来含章殿与她一道传膳,她倒好,出去折劳什子梅花,入夜都见月冲中天了,才缓缓懒懒地回来。 瑾时见他不搭理,便对常侍奉道:“姆娘,给我备一碗炙汤来,要多多的羊肉碎,我馋得紧。” 萧淳于重重冷哼一声,只备一碗?难为他还想着她,空着肚子等了许久。 常侍奉尴尬地道:“王上还未用膳,巴巴等王后回来呢,不知王上想食些什么,奴去备来。” 瑾时:“啊?” 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嘀咕着:“原来气得连饭都不吃了,阿弥陀佛,今夜可要怎么打发过去。” 萧淳于早将她的话听入耳里,气笑着问道:“王后今夜要打发谁?将或怎么个打发法儿?” 瑾时面上一烫,撇了话头道:“陛下想吃些什么?臣妾想喝热滚滚的羊肉汤配张焦酥的芝麻烙饼,再就两个爽口的小菜,将是这样打发过去了。” 瑾时进殿褪了披风,坐上炕,看着空空的案几,总觉着少了什么,想起来是午后的那瓶红梅不见了,眼睛在殿内转了一圈不见那瓶梅花的踪影,便追问:“我的梅花呢?不是原来摆在案上的么?” 萧淳于的神色隐约压抑着什么似的,全殿无一人敢应。 只听常侍奉跪上前,低压着脑袋,惶惶道:“奴收拾案几,不慎将瓶子打落,梅花也折了,便收拾掉了。” 她不敢说是萧淳于等得不耐烦了,气得扫了案上的梅花,溅了一地的瓷片。 瑾时满不在意地说:“不过是打翻了几枝梅,何足挂齿,姆娘何以谢罪至此,快快起来。” 身边某人的脸色更黑了,不过几枝梅?何足挂齿?他雅兴特意命云意送她的东西,她竟看得这样一文不值? 好,他的王后真是好的很,放眼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更懂怎么惹他生气的人来。 萧淳于挥斥袖摆,隐怒将作,冷声道:“无需备饭食,孤去宸妃殿里便可。” 瑾时听了,眼里的光晕大亮,暗暗自喜,正是求之不得,为避风头,却装出几分惋惜的神色,幽幽道:“是么?肉汤配饼子,好吃不知几何呢……” 瞧出她的惺惺作态,萧淳于更是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连招呼也不打,便拂袖而去。 临走前,还听她几分幽怨似的说道:“宸妃姐姐好福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年关将至,含章殿便又忙活起来了。命妇进宫朝拜,瑾时是新嫁娘,第一次接受朝中命妇的拜谒,诸事生疏,好在燕太后提携了两个嬷嬷来殿里帮持,只是这也苦恼了瑾时,那两个嬷嬷四只眼睛时时刻刻盯在瑾时身上,瑾时惯不自在的。 瑾时还在打点礼册,那两个嬷嬷便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王上许久不来含章殿,前朝近来也不甚繁忙的样子,宸妃殿里夜夜有召,不知是王后大度,还是宸妃确实有媚主的火候功夫。” 另一个嬷嬷回道:“可不是么?太后夙夜忧心大商江山后继无人,若是在以前,宫妃敢独承恩宠耽误子嗣,太后定要狠狠发落,只是今时今日……唉……” 瑾时揭了茶碗盖子,嘬了口茶水,世外闲人似的听墙角。 张嬷嬷怨怼的眼神从远处飘来,恻恻地说:“王后怎么也不花些功夫在这事上头?新婚夫妻,哪有十来天不见一面的道理?我若是男人,旧妇看了几年也早看厌了,虽说宸妃国色天姿,可不也倦乏么?” 李嬷嬷很以为是地应和:“宸妃不过仗着其父的威仪,若不是当初陛下须得借力林老将军的威势登上帝位,只怕如今还轮不到宸妃独得恩宠。” 张嬷嬷道:“前朝之事不可议论,咱们奴两个还是太后宫里的,便更不好说起这些了。” 李嬷嬷觉得方才的话是出挑了些,便转过话头,道:“不提前朝之事,但有些事总要提起的,要不然王后还蒙在鼓里。” 瑾时听了,稍稍坐直了身,洗耳恭听。 李嬷嬷看了瑾时一眼,有些隐蔽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王后可知么?明日进宫朝谒的命妇乃是宸妃之姐,原是先帝三子之配,三王子自幼便不得帝心,多年前便郁郁而卒,留下王妃,原本也是很可怜的,太后做帝王时可怜她年轻守寡,也时常悯恤,三王妃以前也不是现在这般光景,那时候还是个很知妇道的女人。” 瑾时纳闷,彼时守妇道,现在是……? 李嬷嬷依旧神色收敛,越发压低音量:“说起来有辱王后圣听,只不过这些事早在民间流传惯了,王后为百妇至尊,岂可不视一二?自王上登了帝位,林家也如日中天发了迹,三王妃便不似从前唯唯诺诺,人前人后也是风光无两。王后可知么,什么唤作‘天宫’?” 瑾时摇摇头,料定李嬷嬷说的天宫肯定不是她理解的那个天上宫宇的意思。 李嬷嬷暗自恨声:“王家的脸面都叫她丢尽了!她自民间招来男宠养在王府里,也不与那些男子说明道白,捉了颇有姿色的男人圈养在王府的暗室里不见天光,每每与之行榻上之欢时也不掌灯,不叫那些男子看见她的面容,哄那些男子说是置身在天宫里,自己是天上的宫娥,不得叫凡人瞧见真身。天长日久,总有人发现骗局,逃出来了一二个男子,事情这才败露出来,如此□□,不也可恨么!” 我的乖乖,这样也行?瑾时愣是瞪大了眼,好一个新奇的豢养男宠方式,称自己是仙娥,道男宠养在天宫,人伦日常是在行天道…… 瑾时听了简直万分佩服这位三王妃,明日瞧见,定要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李嬷嬷直摇头:“若不是她有个无人敢撼动的父亲,这样无德的妇人岂还能苟活于世?” 瑾时却默声了,容得臣子爬到自己的头上去作威作福,这不像是萧淳于惯来的风格么……只怕韬光养晦在想着法子怎么一脚踢了林家,瑾时默默勾起唇角,觉得自己还是很看得透萧淳于的。 这个想法从脑子里一蹦出来,连瑾时自己也吓坏了,她居然潜意识地认为自己很摸得透萧淳于……简直撞了邪了。 第二日命妇进宫朝谒,三王妃称病不曾前来,瑾时还失望了好一阵,连同命妇闲聊时也心不在焉似的。 只有晴芜懂她在可惜什么,她家公主惯来不似寻常女人,越是稀奇古怪的人她越是有兴致要一探究竟。 宸妃瞧见三王妃没有入宫来,长吁了一口气般,原本晦暗的神色又重新活络起来,应付起命妇间的诸事宜,越发得心应手。 ******** 阖宫守岁那夜,许久未曾踏入含章殿的萧淳于,依照祖制歇在了含章殿。 宫宴散去,烟火阑珊,瑾时不大想回宫去应对萧淳于那张冷脸,忽而想起清凉殿的老先生,也不知他的病叫御医瞧好了没有,便着人去清凉殿问候。 宫人捧了一束六角红梅回来,说是老先生病好全了,脸色比手里的梅花还要红润上几分。 瑾时屏退了宫人,一个人踱步在王宫里,整座商王宫巨烛如昼。 走了不知多久,便觉不远处的殿宇有几分熟悉,再往前走了几步,便回忆起来是新婚那夜萧淳于掳了她一同前来的春华室。 那室里的温泉引自北川,极为温暖,一室白胖的蚕虫,大油壁上还有一柄雕刻精致的牛角弯弓。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发生在昨日似的,细数光景,她到商国已经近四个月了。往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歇在祖母的殿里一起守岁,宫人捧来热乎乎糯甜甜的圆糍粑,吃上一两个,流沙馅化在口里,一直会甜到心里去。 今岁常侍奉也做了好些糯米圆糍,只是再也甜不过那些夜晚的味道。 瑾时叹息一声,笼了灯笼,转身调头,依旧信马由缰般在偌大的王宫里漫步。 再一抬头,一座宫宇威严四方,四角飞棱冲势入天,白玉做的高阶恍如接天,那是阖宫的最高处,也是天子居所紫宸殿。 瑾时也不知怎么会走到这处,半咬了唇,依旧走上前去。 他应是在宫宴散了之后去含章殿了,眼下紫宸殿空空无人,大多的宫人今夜歇了假,寥寥几个侍卫把守殿前。 有侍卫见有宫灯接近紫宸殿,提高了警惕,提刀上前将要询问,见是瑾时独自拎灯前来,几分讶异地行了礼。 瑾时摆手挥退他们,踽踽踏上殿阶。 一、二、三、四……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紫宸殿前的宫阶一共四十九阶。 踩上了最后一层阶梯,是紧紧封闭着的殿门,殿外的两个侍卫撑大了眼,见鬼似的互相觑了一眼,然后才行大礼。 “无妨,你们值你们的夜,本宫在此处歇一歇。” 她毫无顾忌地选择了一层阶梯坐下,抬头望着天上冷冷孤清的明月。 鼻子不知什么时候变酸了,就连眼圈也开始热热的,一吸鼻子还有浓重的鼻音。 想哭,心里空落落的,没由来的情绪。 以前她做季五的时候从来不哭,日子多难多穷都是笑嘻嘻没心没肺的,就算难过也是为了家里两个爷们儿操心操的。那时不着锦衣华服,不食珍馐美炙,发上只一柄单调的榆木簪,无半点珠翠金饰,日子过得开开心心,全然不知愁滋味。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她变得厉害,有些东西藏在心里就跟死了一样,还不如一掸燃尽的香灰来得有生气。 置气似的拔了头上的金钗翡翠丢在雪里,抛的远远的,一柄一枚地往远处高处抛去,誓要丢尽身上这些让她受气的东西似的。 底下有人哀叫一声,像是珠翠砸中了什么人,瑾时立刻紧张起来,那些可都是锋利有棱角的东西…… “王后原来有这样的喜好么?撒什么不得,连金银珠宝也这般大方抖珠似的全不要了,王后不心疼,孤却有些肉疼……” 听见下面是他的声音,瑾时也不紧张发慌了,只巴不得那些珠翠刚才是切切实实砸在了他身上才好。 他一步步从白玉阶梯上踱步上来,慢悠悠的,气定神闲的,连同冕上的珠帘也一并晃悠得很慢。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全然不似世间至尊,比之街头的凡俗少年不遑多让,只有身后两个守着殿门的侍卫越发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互相面面厮觑。 “王后很清闲么?”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色,百无聊赖地同她道。 远处殿宇飞鸾层峦叠错,白雪盖顶,星辰如海,阖宫夜色悉数入眼。 瑾时闷声:“好似闲的不止我一个。” 他哂笑一声,不以为然。他哪里得闲了,下了宫宴便匆匆前往含章殿,见她不在便满王宫地寻她,要不是紫宸殿的守卫来报她在此处,眼下他还漫无头绪地找着呢。 萧淳于轻哼一声:“王后数过这台阶么?” 瑾时心不在焉地道:“一共四十九阶。” 萧淳于像是叹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整座王宫,但凡阶梯皆是单数,天子所踏必以九为尊极,就连阖宫的殿宇都是九百九十九间作单数,王后可知么?这天下是孤的天下,孤却找不出一个人可以与孤同享这份喜悦。以前没做帝王时并不觉得,现在称孤道寡,果然十分孤寂……” 他的嗓音是低垂的,尾音拖的极长,似是烦闷的抱怨,又似无处诉说的苦涩。 她没有说话,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手探上她的脸,一摸,才惊觉她的面上隐有残泪,摸起来冰凉冰凉的。 不知她在伤心些什么,应当是在思念故国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轻轻揽了她入怀,将她的头搁到自己的肩上,极温柔地伏拍着她的背,低哄似的喃喃道:“王后也觉得这殿宇孤凄么?那就到孤的怀里来罢,孤做你可以倚靠的臂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孤在天元时,每岁过年,府里冷清无人,蔬食贫瘠,将或还要挨饿度夜。恐你不信,那时只有宁安架了梯子爬进府来,带着琳琅糕点酒水,我们两个坐在屋顶或饮酒或对诗,只有那些光景还觉得有几分快活。” 瑾时眼里朦胧的泪意渐渐消了下去,心里大为吃惊,原来他与宁安郡主确有一段过往么? 常侍奉同她说过,宁安五岁时在宫宴上对萧淳于一见倾心,童言无忌,嚷说要嫁给质子,气得寿王要当场掴女。 萧淳于依旧语速很慢地自顾说着:“你知么?宁安嫁人时,孤的心也十分的痛过……” 她拭了泪,一本正经问道:“那现在呢?陛下的心现在还痛着么?” 萧淳于忽然笑了一声,低头望向怀里的她,声音悠远:“孤以为这将或会是孤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只是后来却不怎么记得当时的心痛了,好似是回到商国开始,连孤自己也不相信,回想起此事怎么变得一点心痛也无,或许是大家彼此都长大了,只觉得当时年少莽撞了些吧。” 瑾时却立即反驳道:“陛下已经看开了,宁安却依旧心系故人,臣妾瞧宁安待陛下依然痴心一片呢……” 她的话说的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酸味,一回想起她未嫁时宁安待她的热络,便觉得有几分讨厌,堵在心口十分不畅快。 萧淳于的眉梢微微挑起,眼角亦有了得意之色,轻刮了她的鼻子,嗤笑着问:“王后这是吃味了么?” 她的脑袋立时从他的肩头弹起,反应极大,撑高了音量急辩说:“哪里是吃味!本宫不过将宁安一片拳拳痴心传达与陛下罢了,省得叫你们一对青梅竹马终身错过!” 萧淳于越发得意,连同她说话的语气都耐心了许多,将她重新拉到怀里,下巴置在她的发顶,“……孤知道了。” 瑾时撅起嘴,什么叫孤知道了?知道了,然后呢? 她气闷的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像一尾活络的小泥鳅,不安分极了,然后也不知怎么回事,天旋地转似的,一个温唇印了下来,先是磕在她的唇角,她的牙被碰得砰一声,又痛又麻,刚要叫出声,他的唇又覆了上来,将她要说的话彻底吞了下去。 她全程瞪大了一双眼,他却吻得很是尽兴,阖着薄薄的眼皮,在她的唇上酝酿了许久,吻得她快喘不过气,他才从她的唇上离开,随后轻落一吻在她的眼皮上,极为餍足地道:“往后记得闭眼,嗯?” 瑾时已经彻底呆愣,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咽了咽口水,又拿起手掌在自己的额头印了印,确定自己没高热出现幻觉,才万分震惊地盯着萧淳于看。 他仰起头看着清朗的月色,颇是好心情地道:“今夜的月色比之平日好像顺眼了那么一二分。” 瑾时犹未回过神,他牵起她的手来,缓道:“地上寒气重,王后回宫么?” 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对着长长的阶梯不耐地啧了一声,半蹲下转身道:“孤背你,上来吧。” 瑾时的耳根*辣的,她几时同他那么亲昵了,连走个路也要他背? 别过头装作风轻云淡地道:“臣妾怕弄皱了陛下的冕衣,还是自己走吧。” 他幽幽地盯着她,眸里流露出天子威严不可触犯,好整以暇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肩,又蹲了一点下来。 瑾时渐渐缩了脖子,噤了声,从台阶上拾起灯笼,还几分心虚地回头望了那两个守卫一眼,见他们好像目无一切不曾注意他们的样子,才快刀斩乱麻,把眼一闭、心一横,跳上了他的背。 她手里握着的灯笼横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稳健的步伐一摇一晃。 他走在雪地台阶的脚印比来时深了很多,薄唇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身上载着王后这份分量,孤的心很熨帖,漫漫长路也不觉得无趣了。家国家国,从来只知国为何物,眼下才知家的滋味几何。” 瑾时的脸贴着他背上的衮衣,他沉沉的声音自胸腔传来,闷闷的后背随着说话的停顿扬抑会泛起微微的震动涟漪。 她伏在他的背上有些恍惚的道:“陛下,你累么?” 他喘息平和,回道:“王后也太小瞧孤了。” 他的本意原是只驮着她下台阶,眼下听她这么说,倒要一鼓作气将她背到含章殿去。 一路上,瑾时不时在他背后小声嗫嚅:“陛下可歇么?臣妾下来,陛下不必勉强。” 他走了许多的路,一路上背着她怕叫宫人瞧见有损帝王威仪还专挑了僻静的小道,路越绕越远。 他的呼吸声愈来愈沉,瑾时在他背上挣了两下,他仍不肯将她放下来。 手里的灯笼烛火将烬,风一吹灯影一晃便熄了。 他有些沉重地说:“灯留着也是无用,王后可撇了么?” 瑾时见他不愿让她下来,生怕手里灭了的灯笼将或成为他的负担,忙朝一旁的雪地丢了出去。 他笑说:“黑灯瞎火,王后不怕孤将你掳了么?王后生的白净,若是卖给人伢,将或能得好些钱。” 她的脸贴着他的耳朵,热气吹拂着他的面,喃喃说着:“王上好生无聊,这天下都是你的,我卖到哪去不都还是你的囊中之物?许久没听见这样哄三岁小儿的话,不也幼稚么?” 小时候,每每她犯了错事,长池便会唬她要将她卖给人伢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是没把她卖出去。后来她同好多人问起,一问才知几乎所有人都被自己的阿爹阿娘骗过这样的谎话,就连常侍奉也说自己儿时也有相同的遭遇。 他出愣了一会才讪讪一笑:“这话原来是哄三岁小儿的么?孤倒从来不曾听过。” 她歇了声,没有回应。 生在帝王家,自小便与娘分开,有时候是很可怜的。他们都生在帝王家,从出生起便与自己的亲娘分别,没有喝过娘的一口奶,她长到十五岁才见到亲娘的模样,母女初见便已是天人永隔,而他,尚算比她幸运了那么一二分,至少他的娘还在他身边。 “王后,怎么不说话了?”寂寂长夜,只有他深浅的长靴踏雪声。 她“唔”了一声,不知要同他说些什么。 旁边的树林好似有沙沙的摩擦声,瑾时抓紧了他的臂膀,耳朵不自觉竖了起来。 树林里隐有幽光,好似有一柄灯笼在其中闪烁。 悠悠的人声遥遥传来:“得仙,你扶我一把好么?” 男声有些沧桑的道:“小心些,树丛偏僻宫人偷懒不常扫雪,待奴踩实了雪地,你循着奴的脚印再走。” 女声嗯了一声,轻道:“今夜的月色尤好。”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一个循着另一个的脚印缓缓在树林里前行着。 瑾时听了大为心惊,再去看萧淳于的脸色,已是隐忍着要发作,脸上的肌肉都已经气得微微抖动,眼里更是满布阴鸷。 那说话的女声,切切实实是燕太后的声音,瑾时从没有听过她那样娇憨的语气,但那个音色一听便知是燕太后,只是那男声却从来未闻……瑾时简直不敢往下想下去。 瑾时就这样僵在萧淳于的背上,不知此时是该下来,还是不该下来。 又听女声颇是悲哀地道:“你瞧见了么?我的头发又白了好些,一点也不如当年。” 男声却很珍重地道:“太后几十年如一日,在奴的眼里太后不曾变过一丝一毫,奴永远记得初见太后那年的岁景,海棠春睡迟,院里开满了海棠,红白相间,风一吹,便吹起了太后的烟色水袖也落了好些花下来……” 燕太后悲悯着说:“你不该进宫来的。” 男声很坚定的道:“奴愿以此残生与太后做个伴,奴知道太后这些年过得苦,只是奴成了腌臜身,太后可嫌弃奴么?” 燕太后像是垂了泪下来,几分哽咽道:“得仙,你比我更傻……他死了,我愿以余生替他守着家国,不过再几十年,便作一抔黄土地下再聚,功过皆由后人评说。你呢?我害你成了这副模样,你怨我么?” 男声笑了出来,宽慰她道:“年轻时不知光景几何,老了愈发觉得年岁漫长,太后可知么?每年海棠花开,奴都觉得时光太过漫长了些,这些年太后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都不在了,奴的心疼得不知几何,一切皆是奴自愿的,况守着太后,奴觉得此生无憾。” 太后隐隐啜泣着说:“可我不能将你留在身边,自我年轻时进了王宫,这冰冷的殿宇便教会了我一个恒久的道理,愈是珍爱的东西要愈表现的不在乎,那样珍爱的东西才不会轻易从身边被夺走。王儿若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有损他的颜面,我也不愿再做些叫他难堪的事,他怨毒了我,我这做娘的从来不称职,一生为儿为女,倒头来没一个留得住。” 男声说道:“那些臣子狼心早种,奴知晓他们的厉害,太后不必多言,在奴的心里,太后一直都是很良善的人……” 他们苍老的声音渐行渐远,空留了雪地上的脚印,树林间风吹过抖动起沙沙枯枝,好像还留着他们彼此叹息的声音。 瑾时在他的背上轻唤了一声:“王上,咱们回去么?” 他短促地“嗯”了一声,望着天上朗朗清月,像是自顾而言地喃说:“一生好似很长,一生好似很短,又是一年的岁景过去……” 他的话不觉几分悲从中来。 瑾时抱紧了他的臂膀,不知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只是忽然觉得,好像这样紧紧这样抱着他,一辈子便会眨眼过去,醒来又会是一幅崭新的光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商国的春天来得极迟,四月的天,偶或还会下起雪,几场倒春寒下来,原本已经冒了芽尖儿的草甸又灰败了下去。 宸妃圣眷隆盛,近一月来,半月余皆有召,息鸾殿各进项愈发水涨船高,时常有前朝之事托进后宫,宸妃得圣心却依旧愁眉不展。 平儿替宸妃描眉,用手指的肉垫轻轻去舒展她紧缩的双眉,劝道:“如今正是恩宠盛隆之时,娘娘为何依旧愁眉紧缩?原以为新王后进宫,陛下难免图个新鲜,可眼下却视含章于无物,依旧待娘娘如初,娘娘该高兴才是。” 宸妃视着黄镜里的倦容,懒颓道:“陛下越是不正眼瞧含章殿,本宫的一颗心越是悬着定不下来,平儿,你不觉得王上近来太眷顾息鸾殿了一些么?” 平儿道:“以前也是这样,没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这王宫里多了一个被束之高阁的王后罢了。” 宸妃从妆台拣起义甲,上面的描金牡丹雕刻得极是活络,轻轻套上指头,宸妃摩挲着上面的牡丹缓声道:“花盛无百日,物极必为反。康瑾时未入宫前,我一直以为我会成为这大商的王后,只是等了这么多年,王上却只字不提,到头来抬了新妇进来,一给便是至尊极位。本宫常想,本宫哪点不如康瑾时,思来想去,旁余之处皆无可思索,剩下的只能是帝心。” 平儿哂笑道:“帝心?娘娘惯会说笑的,阖宫皆知陛下临幸最多的是息鸾殿,什么时候含章殿也摆到谱儿上来了?陛下的帝心一直都在娘娘身上,大家都看得真真切切。” 宸妃哀叹一声:“若能早日诞下王儿,本宫或可放心一二,只是……” 平儿垂眉,“不是也叫人瞧过了么?娘娘身子康健,只是子嗣一事向来是上天垂怜,这份因缘恐或没到小公子才不肯来,夫人在宫外替娘娘供了好些香火,求的签文无一不是机缘未到,娘娘还是将心放宽些。” 宸妃终究意难平,“本宫有时候也挺羡慕康瑾时的,全天下再找不出一个敢屡犯天颜的女子来,不似本宫在陛下面前一味伏低做小,未嫁入王宫时,本宫也曾驯过这大商最烈的马,跟着父亲的营帐征战四方,那时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满腔热血势要振我大商国威杀降四方。” 平儿撅嘴:“娘娘还说呢,若不是私自混在营帐里,怎会被将军杖得折了腿?骨头是接好了,可如今天气稍稍变了点,娘娘的腿便疼得厉害。” 宸妃却嗤嗤一笑,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还记得初见陛下时,那时也是这样的季节,我随着林军的队伍潜出国境,四月的天,下了好大的雪。那日我逗弄着红棕小马驹,风雪吹乱了他的发,他骋着达达的高头红马停在我的面前,问我何处有马吃的干草粮,那时我还不知他是四王子,他也不知我是女儿身。” 宸妃渐渐歇下眼睫,唇边的笑意也退了下去,扶着平儿的手腕,愈抓愈紧,“平儿,我好怕……我怕林家如今在朝中的声威会成为王上的眼中钉,还记得长姐年关时称病未曾入宫朝谒么?长姐近些年愈发不知检点,目中无人视天家颜面于无物,她养了几个男宠便将我的名声也赔了进去,宫里谁人不暗中耻笑?父亲自知亏欠她也似视若无睹只一味纵容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日听见她称病的时候,我是怎样舒了一口长气……” 平儿劝道:“大小姐这些年也是很苦的,王妃虚衔冠在头顶,诸事皆要忌讳,若是自家人都与她计较,她一世为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宸妃却道:“平儿,你知么?长姐后来也是爱上了三王子的,只是她是林家的女儿,顾不得儿女情长,终究是要做一枚棋子。” 主仆二人相顾久久无言,这世间,谁都不容易,谁也不能信誓旦旦说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好。 乳娘李氏端了碗热牛乳进来,见宸妃眉目间不得意,心疼道:“我的儿,你得尽了世间的好物,却依旧喜不起来,娘怕你愁出个病来,这可将或怎么是好。” 宸妃撑开双臂,空出怀抱,嘟起嘴,目带委屈地汪汪凝视李氏。 李氏啐笑她道:“这般大了还和儿时一样会耍无赖撒娇。” 嘴里这么说着,却放下牛乳,将宸妃紧紧揽入怀中,轻轻搭叩着她的背,有一声没一声地哄着:“乖乖,我的儿,心肝儿,宝贝儿,这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该捧到你这样的人儿面前来……” ****** 偶尔在这商王宫,瑾时觉得时光是很漫长,很漫长的。 像这样的长夜,内殿的灯都已经熄尽,她躺在床上已经滚了十来圈,眼睛却依旧突突盯在黑暗里,一点睡意也无。 刚闭上眼再一次强迫自己入睡,只觉屋顶不知哪只夜猫顽皮踩了上去,掀动了上面的琉璃瓦咔咔作响,下面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孤寂的长夜里响起清越空灵的笛音。 瑾时恍然睁开眼,有些惊喜地坐了起来。 她拣了罗袜套在脚上,不着木屐,怕木屐踩在殿里的玉石地板上发出声音,只套了层薄袜在脚上,手里拎着双木屐,悄悄潜到后殿的门去。 原以为殿外会有人守着,她拉开一丝门缝,探了头出去,才发现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趿上木屐,退到离殿宇较远的位置,踮起脚尖往屋顶张望,果然那轮弯弯的大月亮下面坐着一个捧笛的青衫身影。 他从屋顶飞了下来,落地无声,稳稳当当落在她的前面。 “怀瑜!”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怀瑜收了笛子别在腰绶里,问:“我新作的曲子好听吗?” 瑾时问说:“你先生的病好全了么?我年前着人去问过,宫人说先生已经无恙。” 怀瑜道:“先生又能习筝弄琴了,我又学了好些本领,今天是来报答王后的。” 瑾时皱皱鼻子,摸了摸鼻尖:“我白日跟着先生学字,一路学一路迷糊得昏昏欲睡,睡多了,晚上便不大好入困了。” 怀瑜轻笑了一声:“王后。” 他忽然叫她不知所谓何事。 “嗯?” 他指着高高的屋顶说:“王后想去上面坐一坐么?” 瑾时瞠大了眼,“恐太高了些吧。” 他半躬着腰合拳参了一礼,然后一把扶握着她的腰,脚尖轻点地面,一下子就像飞鸟张开了翅膀,翼然飞上了屋顶,轻飘飘的,像是攥着一片轻柔极了的羽毛,眨眼功夫就落定了下来。 瑾时坐上屋脊梁的时候人还有些发蒙,再一眼望去,已是俯瞰商宫夜色。 木屐在凌空的时候松趿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去够脚上的木屐,重新往脚上套紧些。 “鄞州梅墟琅琊峰上有座烽火台,是前人百年前留下来的。天元无战事已久,再不见烽火,烽火台虚置,臣以前在琅琊峰清修的时候,夜里常攀上台阁,那处地势极高,望着星辰日月,触手可摘似的。” 瑾时对他说:“我有把琅琊峰来的琅琊匕首,千年磨一刃,吹毛断发,是我六王叔给我的。” 她一摸腰纫,空落落的,才发现自己把匕首落在了枕头下面,撇了嘴,描摹道:“上面缀着天下间最漂亮的宝石,是柄难得一见的刀首。” 瑾时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天元来的同乡,便有说不尽的话似的,一串话接着一串话,倒珠般问道:“你在鄞州,怎么来商国了,天元不好么?” 怀瑜神色疏离,淡敛了眉,默了片刻才道:“臣是大商之人。” 瑾时瞪了眼,惊道:“你是商国的人,怎么到我天元去了?况且你的商国话说的不好,天元的话说的尚算地道,你怎么会是商国人呢?乡音无改鬓毛衰,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家国的语言都说不好呢?” 瑾时一点也不相信,他长得那样秀气,同万千风流的天元儿郎一样,肤色白皙,五官精致,举手投足间雅儒非常,北地的男儿各个身上捆着野性,两国男儿一眼便能分别得出来。 怀瑜看了她一眼,淡笑着道:“臣之父是商国的商人,母乃是鄞州的良家女子。二十余年前父行商至鄞州,恰遇上了鄞州连绵数日大雨,歇在驿站,与我的娘不过是露水姻缘,娘未婚有子,被阿翁赶出了家门,积劳成疾,几年前病故了,她死前叫我来这商国来看看,这里有她至死都未曾相忘的情郎。” 瑾时很是同情地望着他,说道:“你来商国多久了?有找着你阿爹么?” 他摇了摇头,凉笑了一下,沉声道:“臣来商国五年了,初来时大商物阜民丰,后来臣亲眼瞧见了商国的一场血色杀戮,尸横遍野,朝不保夕,那段时日乱的很,臣也无心寻亲一事。” 瑾时低头哦了一声,他说的应该是四年前萧淳于返商夺王位制造的那场杀戮,凡是当初拥护燕太后的人都被诛了九族,一朝之间杀尽万人。那段时日天元也很乱,因为她的回朝,五王之乱祸起萧墙。 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已经四年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怀瑜说:“王后觉着商国的文字难学么?臣跟着先生学字多年,先生的学问斗量如海,精通天元、大商两国文字语言,王后若有觉得有什么晦涩之处,或可问一问先生。” 瑾时道:“你先生不是教你乐理的么,怎么还懂学问?” 怀瑜笑说:“这商王宫里藏龙卧虎,天下间的至珍至宝都被搜罗了进来,珍宝多了,也易埋没,夫崖先生乃是臣见过最好的老师,循循善诱,深入浅出,王后若不信,传先生一问便知深浅。” 瑾时甩了甩袖子,悻悻道:“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睡不着觉,不提了不提了,一提起这些蝌蚪一样的文字,我的头就疼得厉害。”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长笛上,清亮的月光下,好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的笛子,管笛上面的腾龙雕刻得栩栩如生,一双龙目映了月亮的清辉,像是活的一样,炯炯有神。 “是蛟龙么?”她指着他的长笛道。 蛟龙不是真龙,这天下只有君王才配享龙图腾。 他低头看向腰间,愣了一会,闲闲道了声“唔”。 “真好看,比萧淳于身上的死眼龙好看多了,他衣服上那些怒眼天龙只只都跟生了老大气似的,叫人看了就觉得受淘气,还是你的蛟龙看着舒坦。” 他像是充耳未闻她哇哇直呼圣上的名讳,依旧淡淡笑着。 瑾时在一旁发起呆,双手支在膝盖上,躬着背缩了起来,用手托住下巴,眼睛呆滞地望着远处连绵的殿宇。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萧淳于,好像很久没见他了,近来老是听常侍奉抱怨宸妃不知收敛独占恩宠,每每她看着瑾时都是一副哀其不争的模样,经常看着看着就会自顾摇起头来,长长叹息一声,好像含了无限的恨似的。 瑾时打了个哈欠,伸了个很大的懒腰,道:“我要下去睡觉了。” 怀瑜将她飞带下屋顶,弯身一躬,拜礼道:“王后早点歇息,臣告退了。” 瑾时眼里含着刚刚哈欠后的朦胧水汽,懒声问:“你往后还来么?本宫还想听你的笛曲,下回写个有南地味道的谱调儿吧。” 怀瑜抱拳:“臣记住了。” 瑾时摆了摆衣袖,挥退了他,自顾地趿着嗒嗒的木屐往内殿里去了。 ********* 瑾时睡到半夜,抱着被子觉得甚热,蹬了被子,踢腿一蹬就蹬到了软乎乎的物什,惊得一身凉汗,以为老鼠跑到寝殿里来,攀上了她的软榻。 刚要张嘴喊晴芜来掌灯,就看见殿外凉凉的月光透进来,照出了身边躺着的一个人影。再一闻,满帐好大的酒气,臭烘烘的,熏得人要憋不上气来。 难怪越睡越热,原来身边倒了个发烫的大男人。 瑾时没好气地踢了踢他,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无礼喊道:“萧淳于,喂,起来了。” 瑾时推他不动,他醉得沉,就连瑾时唤他的名字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嘴里一直含混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居然睡得一点也不知道。 瑾时气呼呼地爬起来,他横在榻外,她踩在他身上跳到外边去,下了床,去点了纱灯。 殿外的上夜的宫人见殿内亮起了灯,躬腰隔着殿门问道:“王后睡得不妥么?” 瑾时举着纱灯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他醉了,发着热汗,哼哼唧唧的,你去烫上一碗醒酒汤来。” 宫人恭敬回道:“陛下子时将尽来的,不叫声张,奴几个要侍奉陛下用汤,陛下不肯怕吵醒了王后,奴这就去盛汤来。” 宫人端来醒酒汤,瑾时试了温度,这醒酒汤又酸又甜,饮罢还会涩牙,味道怪怪的,她让宫人扶起萧淳于,亲自舀了一勺送进他的嘴里。 他倒很老实,喝醉了也不闹,一碗汤喂下来没花多少工夫。 瑾时被他闹得困意全无,拾了几片拓页温习起白日先生教的几个文字,在炕上摆几,点了炉沉香。 执着狼毫笔的手渐渐歪了,头也慢慢低了下去,她跪坐在炕上,整个人最后伏在了案几上,手里的毛笔也滚落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也上了炕来,黑影沉下来,遮去烛光,笼罩住了她。 瑾时警惕地瞠大了仍旧有些呆滞的双眼,见是他酒醒后行动如常了,懒看了他一眼,张嘴便是一个哈欠。 萧淳于捡起炕上她掉下来的毛笔,上面的墨汁都干了一半,狼毫的髭毛都分叉了好些出来,再一探长脖子去看案上她临摹的几个字,忽然哈哈笑出了声来。 瑾时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震了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他的眼睛摆在她写的字上,瑾时便知他是笑话她写的字不伦不类,羞恼得一下倾身匍匐在案几上,死死护住纸页,不让他再看。 他薄唇弯弯地把毛笔投进笔洗,笑话她道:“王后好生勤奋,挑灯习字,只是……结果好像不大尽如人意啊?哈哈。” 瑾时恨恨摆他一眼:“明明是你商国文字丑的不堪,倒嫌弃起我的笔法。” 萧淳于心情很好似的不同她争辩,从窗台上扬手揭了一张白纸下来,铺开在案几上。 “王后挪一点地儿给孤好么?” 瑾时依旧双手埋住自己的字,慢腾腾地挪了寸地出来给他摆纸。 他拿镇纸铺平白纸,取了笔架上的笔,蘸了点墨,抬头看她,道:“坐到孤这边来。” 瑾时努着嘴不情不愿地坐了过去。 她坐在他的身前,他牵起她的手,教她握笔的手法,长指覆在她的手指上,很认真的模样,半敛着眉牵动她的手在纸上游走。 其实她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他整个人将她包在怀里,背后是他灼烫的体温,他面上的青须轻轻擦在她的脸上,连同他说话的语气都教她思考不得,脑子跟被洗空了一般,任由他牵制。 “王后记住了么?笔走游龙,讲究的是依心而走,若是生搬硬套永远只学得了三分,你试着顺着感觉在纸上横折便会得心应手得多。” “哦。”她讷讷应道。 他一连教她写了十来个字,她都小心翼翼呼吸着,把自己都快憋闷死了,实在喘不过气来才挣扎着道:“王上,好了么?臣的手酸了。” 他当她不认真,便有些严厉地斥道:“才写了几个字,王后这般娇惯,将来如何母仪天下?” 瑾时默默吃瘪,心里却在腹诽如何母仪天下也用不着他一个男人来教。 好容易挣脱了他喘上了气,便有些嗔怪地道:“不歇夜么?再两个时辰便上朝了。” “今天白日不视朝。”他意趣阑珊,也不教她握笔了,眼睁睁看着她手里的笔掉落在纸张,溅出的墨汁糊坏了刚刚写好的几个字。 “不视朝么?”瑾时喃喃道。 他叹了一声:“王后的心思不在学习上,亦不在孤身上,孤真不知该拿你如何,便是养只狼崽,半年下来也该养熟了。” 他这话说的讽刺,居然暗嘲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瑾时剜了他一眼,懒得同他争辩,每次都是他占风头,倒叫她越说越气,这么久下来,她学聪明了,索性一个字也不说出口,落个清净。 见她不应,他反问:“王后有何异议么?” 瑾时瞪了他一眼,不同他抬杠,他还不乐意了,非得要她说话。 “王上今夜为何喝酒?”她从没见他喝醉过,便是大婚那日诸臣执樽来贺,他也不见半分醉意。 萧淳于看了她一眼,幽幽道:“昨日是孤的小生辰,王后忙得连孤的生辰年月都不记得了么?” 瑾时发愣,说道:“陛下生辰不是不叫铺张一切就简么?况且宸妃姐姐为了陛下的寿辰颇费心思,臣妾以为陛下不来含章殿,便没准备什么。” 他摆袖轻哼了一声,不满似的道:“心思不是嘴上说说,要做出来让人看。王后连句招呼都不曾来问,孤还当王后彻底忘了此事。” 明明是他自己很早以前就说生辰没什么好过的,不让宫人铺排,她哪里知道他这般口是心非,居然还半夜上门来讨。 “王后为何不说话?是羞愧得无言以对么?” 他目光炬炬,满目质问。 瑾时哑口无言,只能垂了眉,作逆来顺受的样子,缓声道:“是臣妾的不是,还请王上宽宏大量饶恕臣妾的错失。” 他鼻子里的哼声更重了,冷冷道:“没那么便宜,待孤想出好法子来再惩你。” 瑾时收拾案几上的残局,准备继续去眯一会,问道:“王上不歇了么?臣没睡好,复要歇榻去了。” 他叫住她:“陪孤说说话。” 瑾时抬头望了他一眼,不知有什么好说的,她同他才没那么多的话。 “王后不理不睬,是怪孤近来冷落了你么?”他挑了眉,用在前朝惯识臣僚伎俩的眼神睨着她。 天地良心,她敢对着神母娘娘赌咒,她绝对是因为困得脑子都钝了才没什么精力搭理。 瑾时强打起精神,用手指架上昏沉的眼皮和眼底,努力撑大自己的眼珠,然后歪着脑袋伸长脖子去萧淳于的面前摆了个鬼脸,视死如归道:“王上,说罢,你想同我说什么,我睁大了眼睛听着。” 萧淳于被她逗弄得忍俊不禁,想生气又实在攒不起火气来,最后只能无奈摆了摆袖,叹说:“王后累了,早点去歇着吧。” 心里却在诽语:同他说两句话,便那么为难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四月十六商国下了第一场春雨,按例,后宫诸女眷要在第一场春雨后去妙容寺祷祝这一年风调雨顺,祈祷大商国运昌隆。 妙容寺乃是大商国寺,伫立大和峰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在前朝时便是鼎鼎有名的灵寺,香火素来鼎盛,常年青烟渺渺,各地潜心朝拜的信徒一年到头络绎不绝。。 瑾时许久未曾出宫,一听能出宫去,自然乐得叫好,权当春游去了。 只是上山祷告须得赶早,王宫离大和峰尚有三十里之远,一路仪仗队伍声势浩荡行程极慢,马不停蹄夜半刚歇在了山脚,便要往山上去。 树枝上尚有垂露,天色灰白,不多时,朝阳染红了一小片的天幕出来。燕太后心诚,只让人抬辇到半山腰就要下来自己走上去,诸后妃女眷各怀心思,或为求子或为前程,山路虽多陡峭,一群平日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妇人,一路上半点也不见怨言。 等到群峰间吐出滚红的朝日的时候,浩荡的队伍才到了山顶的妙容寺。燕太后年事渐长,勉强撑到山顶早已脚力发虚,几个嬷嬷扶着,才吃力登上了寺前的最后一级台阶。 寺中的主持早已让小沙弥备好了艾草薄荷,等着诸妃嫔进寺门时用以醒脑熏香。 威煞的宝寺端立山间,大殿的四角屋檐似鸟翼勃然振天,宝寺四周被高大的树群包围,寺庙里种了许多菩提树,眼下都才冒了芽尖儿出来,嫩绿的芽儿娇嫩的很,露水打在上头,煞是娇怜可爱。 主持手执三叶菩提,从净瓶里蘸了点艾草薄荷露,点洒在瑾时的额头,算是替她洗礼。 瑾时朝老主持合掌恭敬一拜,紧随燕太后身后,朝寺内进去了。 大雄宝殿金身大佛慈祥巍然立在大殿中央,下面供满了新鲜的水果糕点。三角瑞兽大鼎里面端正燃着三柱儿臂粗的佛香。 燕太后跪在莲花蒲团上朝金身大佛拜了三拜,老主持立在一侧,捻着手里的佛串恭声道:“法会须在午时一刻开坛,还请太后、王后及诸位娘娘先去后堂用几道斋菜。” 燕太后素衣薄衫,接了沙弥递来的香火,又拜了三拜才起身,挽了袖,将香火插到香炉里去,看着瑾时道:“王后,你也来拜一拜。” 瑾时觉得自己在王家寺庙里没什么所求,常侍奉却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暗声切道:“难得能独自参拜,王后记得求个公子,这妙容寺的菩萨听说很是灵验。” 瑾时依葫芦画瓢似的执香参拜,膝盖跪在蒲团软乎乎的,倒想坐着玩儿。 众人去后堂用斋菜,常侍奉拉了瑾时来问:“王后刚刚求了没有?机会难得,这佛前平日不叫闲杂人参拜,都是极心诚的僧士才有资格。” 瑾时哄她道:“求了求了,我叫菩萨给我送个大胖小子,来年得了娃娃,我便给这庙里的菩萨再塑几个大金身。” 常侍奉有些不放心的嗔她:“你可别哄我老奴,刚刚才拜了那么几下,你就同菩萨说了那么许多话?” 瑾时拱了拱她,撒娇地摆着她的手:“姆娘信我罢,我的心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诚。” 常侍奉白了她一眼:“大白天哪来的月亮?” 瑾时笑嘻嘻的揭了这茬儿过去。 ******** 寺里几个小沙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从山涧打来几桶水,扛在肩头,走路一摇一晃,桶里的水却不曾溅出一滴,瑾时见了大为称奇,叫住他们,道:“几位小师傅哪里去?” 小沙弥搁下肩上的担子,朝她合掌拜说道:“回王后,僧几个要去后山浇菜。” 瑾时兴道:“我同你们一道去。” 常侍奉赶紧拦住,急道:“我的祖宗,可别玩了,太后还在阁里念经,你瞧宸妃她们,哪个不是老老实实陪在身侧?都是会做功德的主儿。不求你念经拜佛,但也别太拂了太后的面子。” 瑾时辩说:“我亲自去浇菜哪里是贪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才叫人笑话,再说农耕为国之根本,本宫身为百妇之首,理当做个典范。” 她的歪理极多,总能把自己荒谬的行为解释得冠冕堂皇,常侍奉愤懑地捂了捂心口,无力地看着她欢快的背影随着几个挑水的小沙弥往后山去了。 常侍奉赶紧回屋里喊了晴芜去跟上。 山间晨雾还未全散,朦胧叠嶂的山影像缥缈遗世一般,瑾时拎着裙子,跟在小沙弥身后,像个孩子王一样,哼着愉快的小调。 小沙弥们年纪还小,对尊卑之事也懵懵懂懂,不像庙里其他年长的僧人待瑾时毕恭毕敬,拿了浇菜的葫芦瓢就道:“这几亩地都是平日供寺里僧众吃的,王后想浇哪一片?” 瑾时接过瓢就挽起了袖子,舀了一勺水,踱步在田间,这洒一点那洒一点,还说:“你们这菜地的肥物少了点,菜根细,将是长不茁壮。” 小沙弥觉得她好像很懂种菜似的,耐心解释说:“出家人平日吃的疏淡,自然肥物不似俗世里的那些优渥。” 瑾时笑了笑,道:“以前我种菜时,有个打永安路过的行商,从蛮荒带来了豆肥,那豆肥是个好东西,植在土里,便能将土养的肥肥的,熟了的豆子也能食用,只可惜行商常有,豆肥却不常卖,不知商国有没有卖豆肥的行商。” 小沙弥奇道:“好生讲究,王后以前也种过菜么?” 瑾时重新舀了一瓢水,漫不经心道:“种呀,家里的菜都是我种的,或有多的收成便腌了做酱菜,稀粥配一小碟酱菜,我能喝上两大碗。” 小沙弥们笑得前仰后翻:“第一次听说,原来天元的公主打小要学种菜。” 瑾时撑了腰,抬头去看他们,太阳从云头露出了整张脸来,云雾彻底消散,腾腾的雾气里显露出来一座独立的小峰。 瑾时指着那座别致的小山峰问:“那是哪里?” 小沙弥回说:“那是小和峰,听说住了许多野兽怪虫,山路极为陡峭,平日荒芜,无人敢到那上面去。” 瑾时哂笑:“那都是唬人的,什么山里没有虫怪。” 晴芜追来喊她,见她居然跟个农妇似的拎着大瓢踩在田里,还同小沙弥们有说有笑不知避讳,便用埋怨的语气喊她:“王后,太后问你往哪处去了。” 瑾时听是燕太后喊她,这才意犹未尽地提了裙子从田垄里钻了出来。 晴芜低头看着她脏乎乎满是泥淖的鞋子,又气又急:“常侍奉不叫王后去浇菜王后怎么不听呢?眼下鞋子脏了,裙摆也染了污泥,哪里去换新的?” 瑾时吐了吐舌头,见了她的急色越发觉得刚刚不过瘾,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照实说便是了,太后又不会拿我怎么样。” 晴芜嘀咕说:“王后你越发不怕太后了,便是太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你也不该如此不将太后的脸面放在心上。” 瑾时经她误打误撞的提点,恍然大悟似的,难怪……她说她近来怎么见了燕太后也不怵了,说话也有底气许多,原来是潜意识在作祟。 她撇清着道:“太后哪里会有什么把柄叫我知道……” 晴芜还在为她的鞋裙发愁,不曾注意她此时的心虚。 瑾时净了手,悄悄潜回了阁里,燕太后和妃嫔们还在念诵经文,说的是商国方言。 燕太后幽幽睁开了一双凤眸去睇她,一双精锐的眸子缓缓移到她的裙摆再移到她的鞋上,像不曾入眼似的,重新又闭上了眼。 “哀家诵经乏了,想要歇一歇,你们几个都散了吧。” 燕太后换了姿势不再盘腿,将手里的念珠搁在案头,让婢子拿来靠枕,手肘支在软枕上侧卧下来。 瑾时以为可以溜之大吉,刚要提了裙子转身,就听燕太后在身后气定神闲地悠悠道:“王后留下侍奉。” 瑾时整个人僵了一僵。 众人皆退出了内阁,唯独留下燕太后和瑾时。 燕太后半阖着眼,拍了拍炕,喊道:“王后不坐么?” 瑾时低着头坐到炕沿上,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王后方才去哪了?诸妃皆为我大商念经祝祷,王后身为一国之母,怎么仍旧没个定性?” 瑾时拢了拢一双鞋子,并在一起藏到裙摆下面。 燕太后又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拍了拍,“哀家知道难为了你,你来我大商的日子不长,学习商言和文字吃力非常,王儿近来也多冷落了你,可你要知道高处不胜寒,不是什么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宠妃与贤后不可兼得,宸妃是妃,王后是后,你若与她置气不肯同处一室,王上夹杂中间,自然更不愿与你亲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太后居然以为她是为了和宸妃争风吃醋才故意不进来念经。 “往后你会明白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苦些,等以后孙儿掖上王位,你称了太后,这天下便没有人能再叫你不称意,忍一忍吧。” 瑾时简直百口莫辩,太后还不如将她痛骂一顿,现在这般好言相劝,更教她觉得是侮辱。 她为什么要同宸妃争,为什么要同宸妃置气?根本连影子都没有的事,燕太后说的好像多么真真切切,她多么可怜似的。 真是噎死她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从妙容寺回来,瑾时倒在床上越想越是郁卒,明明她快活的很,怎么燕太后一点也不相信呢?还说她莫要口是心非,孤苦须得时常拿出说说,不然憋在肚子里将或要愁出病来。 她现在肚子倒是生出了许多的愁闷,她口是心非?燕太后怎么不看看她生的儿子有多么的口是心非。 他敢称天下第二,她绝不敢称天下第一。 常侍奉卷了帘子,见她不甚展颜地趴在床上,便道:“路上马车颠得不舒坦么?奴去请御医来为王后探一探脉。” 瑾时胖拳砸在软衾上,郁闷道:“姆娘,我过得好生憋屈。” 常侍奉在榻边上坐下,轻拍她的背哄说:“乖乖,姆娘知道,近段时日你受委屈了,可帝王之心从来都不是系在一人身上,你瞧宸妃现在风光无两,他年新人入宫,色衰便爱驰,她也快活不到哪去。” 宸妃宸妃,怎么什么人都提宸妃? 瑾时气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恨恨道:“休要再提宸妃,往后谁再提宸妃,我便不伺候了!” 常侍奉赶紧顺着她的脾气:“好好好,不提宸妃,不提宸妃。” 她一口一个宸妃,瑾时怒瞪起一双大眼,常侍奉这才禁声。 晴芜从外殿进来,张口便是“宸妃”。 瑾时大喊:“晴芜!你要气死我么?” 晴芜一脸茫然,不知哪里惹到了这位小爷,只看常侍奉一个劲朝她使眼色摇头摆手。 晴芜纳闷着依旧道:“三王妃早上殁了,宸妃接到消息,哭晕了过去。” 瑾时一愣,问道:“三王妃?是那个宸妃长姐三王妃?” 常侍奉听了也一阵懵,“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殁了?消息可切实么?” 晴芜点了点头,“听说是林府的人来报,眼下御医都叫去息鸾殿了,宸妃昏厥,王上也正往息鸾殿赶去。” 常侍奉道:“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三王妃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光景,这么年轻便没了,宸妃只她这么一个姊妹自然伤心。只是昨日太后与王后才上妙容寺为国求福,今日三王妃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日子未免冲撞了些,想是不能多作声张操办,就连死也不能得享其尊,终其一生,也很可怜。” 入春了,含章殿的地龙便不再烧了,瑾时光脚踩在地板上,白玉的温度沁凉沁凉,常侍奉拣了罗袜帮她穿上,谆谆道:“女人的一双脚最是娇贵,受凉不得,老人们常言寒从脚底生不无道理,王后切莫要记住。” 常侍奉替她套好袜子,殿门口有宫人进来急急相报:“王后,敬慈宫不妙!敬慈宫不妙!” 瑾时心头陡然突突,扶着常侍奉的手腕,问道:“敬慈宫出了何事?” 宫人张皇跪倒,气犹未定地说道:“王上在敬慈宫大发雷霆,盆瓶皆摔,太后与王上眼下正拔剑相对。” 瑾时惊道:“不是说陛下往息鸾殿去了么?他怎么会在敬慈宫?” 常侍奉默声速速拣了宫衣替瑾时穿上,瑾时仔细一想其中缘故,三王妃一死,宸妃不省人事,能让这对母子拔剑相向的,无非是这背后的错迭关系。 宫人们抬着快辇,不多时瑾时的凤辇便停在了敬慈宫前,敬慈宫前几个寺人宫婢皆是哭哭啼啼的模样,立在殿门前,唯唯诺诺,不敢入内,见了瑾时,哭拜下来,爬到瑾时的腿前,张口累累如丧家般哭诉:“王后,劝劝王上吧!王上持着剑到敬慈宫来,非说三王妃之死是太后着人为之,太后心灰意冷,也拔了剑出来。” 常侍奉疾言厉色斥道:“混账奴才,这样的浑话也是你们能说的?太后鸾凤之身,岂容你等攀诬?” 常侍奉给敬慈宫前的守卫使了眼色,叫守卫们把几个哭哭啼啼的奴才拖了下去。 瑾时刚踏进敬慈宫的门槛,便是一个白瓷瓶迎面砸来,险些砸中她的脚。 燕太后顶上的珠翠七零八落,气得面色灰黄,牙齿咯咯抖动,哭问:“王上今日是迫哀家呈出性命才肯罢休么?” 萧淳于目中寒光凛然,冷冷道:“太后做过什么心里应当很清楚。” 燕太后凉笑着骂他:“我若早知今日,当初是怎么不肯将你生下来,今世为你父母乃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债,王上别忘了宸妃再如何重要,背后还站着一个虎狼之势的林家,哀家若要林妉的性命何至于等到此时?她做出那些伤风败德有辱王家颜面之事的时候,哀家就可以轻易要了她的性命。” 萧淳于不为所动,手中长剑寒光铮铮,面无神色对着燕太后道:“你取王嫂性命不过是为了激妧儿,太后看不惯妧儿乃是宫中人尽皆知,不能伤她分毫便从她的柔软处下手叫她心痛不已,王嫂与妧儿姐妹之情素来不与寻常姊妹相同,太后便是看中了这点才对王嫂下手。” 燕太后又气又笑:“王儿,你的宸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只会比哀家更清楚,她这么多年收敛芒爪不过是为了后位,如今中宫有王后坐镇,她的梦碎了,自然也心急了。你若真爱她,何不废了王后,改立宸妃为后?” 瑾时在一旁听了面色讪讪,燕太后果然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角色,三言两语便把她也拉下了水。 萧淳于眼睛朝门边的瑾时看来,幽幽的目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轻哼了一声,漠然对她道:“王后来敬慈宫做什么?嫌你的含章殿不够好么?” 瑾时心想:当然是来看你这个昏聩君王是如何为了宠妃忤逆生母啊,这等好戏,岂能错过。 心里却凉凉酸酸的,从来没见他生过这么大的气,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怒发冲冠到拔剑对着燕太后,那可是生了他的亲娘。 这样一来,阖宫便皆知宸妃谁也惹不起。 燕太后嘲讽笑道:“哀家还得谢谢杀了林妉之人,倒省的叫哀家亲自动手了,静王遗孀寡居多年竟忽而有娠,不也可笑么?传出去我萧氏王族也会沦为邻国笑柄,如今胎死腹中,想必陛下也省去不少烦恼。” 萧淳于默默收了剑,只是眼锋依旧凌厉,“太后好自为之。” 他从瑾时身边擦身而过,瑾时便觉得扑面而来一股杀气,然后他抬手横腰凌空带起了她,一并将她拖出了敬慈宫,动作一气呵成。 他一手执剑,一手揽她在怀,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责问:“是谁将孤在敬慈宫的消息告诉你的?” 瑾时不懂他为什么要这般遮遮掩掩同她说话,方才他还那样冷漠地在殿内与她凌厉质问,眼下忽然变脸,语气居然还有几分亲昵。 她撑掌抵住他的胸膛离他远些,光明正大道:“陛下天威,天子之怒伏血千里,纸片一样单薄的奴才们自然禁不住陛下的龙威。” 他却牵起她的手,攥在手心,柔声问道:“王后怕孤么?” 刚才他那样与燕太后剑拔弩张,她该从没见过他生气时的模样吧。 瑾时古怪地觑了他一眼,实在不知他在唱什么戏,提点他道:“陛下,宸妃姐姐昏厥不醒,还请陛下去息鸾殿探望。” 萧淳于攥着她的手一紧,语气转为刚硬:“王后,回含章殿吧,好好待在含章殿,不要出来了。” 瑾时回了含章殿,宫里便流言四起,燕太后暗杀三王妃,王后劝谏君王宽宥毒妇失了帝心,被幽禁于含章殿,从此宫中宸妃便是商王宫的无冕之后,阖宫皆知息鸾殿而不知含章为何物。 偶尔宸妃入含章殿探望,还会感慨:“王后的宝殿怎会如此清寒?王上也该多关心王后才是,毕竟王后家国甚远,举目无亲,能盼望的唯有陛下。” 瑾时觉得她柔顺的模样较之前不大相同了,一眼看去仿佛还是从前的温顺眉眼,再一细看,却总觉得哪处变味了。 常侍奉拿篦子轻轻笼瑾时的头皮,望着黄镜里的她,些许心疼地道:“商国最短暂的是春天,再几日春天便要过去了,满地的春花,若是在天元,奴几个乘着马车随在公主的车驾后面,撩起了帘子来,去行宫路上那一地的春花,车轮溅起了尘泥,带动起微微的轻风,吹拂得路边野花一颤一颤,像年轻姑娘的笑靥,像天上扑闪的明星。只是今年春天,再看不到那样的风景了……” 瑾时恍然隔世般问道:“姆娘,殿外的禁统军驻守有多少日了?” 常侍奉垂下眉眼,回道:“回王后,自三王妃殁的那日起,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九天,王妃的最后一场逢七法事也做完了。” 瑾时望着窗外强烈的太阳,日光隆盛,而她却被禁在围围一方院落,辜负了原该是这一年里最好的季节。 “姆娘,我想回天元去,回永安……” 常侍奉紧紧搂她在怀里,她的长发乌央委地,铺散在白玉地板上,随着篦子的掉落,牵扯住一寸头皮,扯落了几根极长的头发。 她的背被常侍奉轻轻叩着,她往常侍奉的臂弯里钻了钻,像熟睡的婴儿静谧地甜卧在娘的怀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含章殿几个宫人见瑾时闷闷不乐,便在院子里的柳树边上搭了个廊架,又置了座秋千,几个奴才鞍前马后的,一二日便做出像模像样的景致来。 寺人推了瑾时来秋千上试座,欠身道:“奴听常嬷嬷说王后以前在故国的寝殿院子里也有座秋千,置在海棠树下,春天海棠花开了王后便坐在秋千上一摆一晃看落花簌簌,含章殿没有海棠,搭寸廊架想是差不了多少。” 瑾时抚了抚秋千的坐板,又掂了掂绳索粗厚,踮了脚尖坐了上去。 寺人在后背轻轻推她,秋千晃荡,瑾时的一双修鞋也在空中飞了起来,绣鞋上面绣了梅花喜鹊,眼下真好似喜鹊腾飞,喳喳叫喜。 瑾时道:“没有海棠,漫天柳絮也是一样,” 说着便打了个喷嚏,漫天满地的柳絮钻进鼻子,茸茸痒痒,连鼻头都揉红了。 晴芜拎了织金帕子在瑾时面前赶柳絮,瑾时一连又打了好几喷嚏,晴芜一边赶柳絮一边捂嘴道:“这宫里就数柳树多,在天元可不曾见过这样厉害的柳絮,胡天海地,还能团成个绒球在地上滚。” 有小宫婢点了火折子去烧地上被风吹的翻滚的柳絮团绒,火星一淬,那团柳絮绒眨眼工夫便被火燎没了。 寺人解说道:“听咱师傅说起过,原这王宫里最多的是杏树,是前朝后主的宠妃留下的。后主爱妾,听闻那妃子喜好杏花,便着人在王宫四处栽种杏树。一朝君主一朝帝王,到了商朝,太\祖\爷爱柳,便叫人砍尽杏树,改种柳树。” 瑾时娓娓道说:“以前好似不怎么见过你,倒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似的,你叫什么?” 寺人跪在瑾时面前,俯首道:“奴唤云舒,原是在紫宸殿当差,这几日才遣来的。” “云舒……”瑾时若有所思道:“你同云意有什么渊源么?” 云舒微笑道:“王后慧眼,云意是奴的师兄,咱哥两个以前在同一个师傅手下当差,师傅特得王上恩顾告老还乡出宫去了,剩了咱哥两个在殿前服侍左右。” 瑾时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想起以前见过他,便问:“你既在紫宸殿当差,怎么以前我好像从不曾见过你?” 云舒回道:“奴是影探子,王后自然不曾见过奴。” 瑾时大为惊奇:“你是影探子?” 这么一说她便有印象了,去年萧淳于带她出宫,两人在琮玉洲头遇刺的时候,不一忽儿便冒出好多的暗卫将刺客团团围住。 云舒笑说:“奴很早以前便见过王后。” 瑾时哦了一声,很自然地以为他说的是琮玉洲头的那次。 瑾时问他:“好端端的,你怎么被遣来含章殿了?可是犯了什么错么?” 含章殿眼下与禁宫无异,只进不出,或有几只不识冷暖的飞鸟尚可自由来去。 云舒唇角衔笑:“日后王后便会知道其中缘故,奴进了含章殿,日后当忠心事主,万事全凭王后吩咐。” 瑾时只当他受了什么委屈碍着奴才身份不肯轻易说萧淳于的坏话,颇为悯惜他,便叫常侍奉拿了匹新段子去给他做双新鞋。 ********* 瑾时午间喝了一小碗清粥,没什么胃口,春困时节,人也懒洋洋的,一觉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常侍奉卷了帘子进来,捧了杯白茶给瑾时淌口,问道:“王后起么?奴去传膳。” 瑾时拉住她的手,“姆娘不急,我没什么胃口。” 常侍奉抬手去印了印她的额,“没有发烫,这般没恹恹没胃口可是出了其他毛病?” 瑾时见她忧愁的面容,扯嘴安抚笑了笑,“我这大闲人能得什么毛病?不过是叫着暖日头晒的,早上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晒了好半会,骨头都晒酥了,一味只想睡觉。” 常侍奉接过她合好的杯子,软言道:“白日睡得多,晚上又不好睡了,晚膳晚些用无妨,但不能不吃。天元来信,王后一直在睡,奴不敢轻易叫醒王后……” 瑾时惊喜打断:“什么时候送来的,信呢?” 常侍奉笑觑她一眼,嗔道:“眼下倒生龙活虎了,午后不多时送来的,奴这就去取来。” 瑾时拿了信封便急急拆开,祖母来信说已为瑾阳相看好亲事,是建西康氏的小女,生的兰质蕙心,模样不算顶尖,但贵在人品持重,想必为瑾阳掌持府里诸事皆能妥当。 瑾时知道瑾阳的亲事有了着落,自然喜不胜喜,建西虽远了点,与永安康氏的宗亲关系也算不上亲厚,但出身算不得什么,瑾阳也不会看重这个,他愿意首肯这门亲事,想必这女子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和亲路上虽与建西康氏有点过节,但一码归一码,怒不及旁人,瑾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瑾时同常侍奉说起,常侍奉便喜上眉梢,欢喜道:“王后再不久便能做嬢嬢了,将来小公子出世,太后定然盼头更足。唉……只是咱们这头水深火热,若叫太后知道,必是忧火焚心……” 常侍奉的眼睛打量了瑾时一眼,遮掩道:“王后不出含章殿月余,媵侍们无一人差遣来问候,奴听送食的婢子说起,息鸾殿淌水似的茶果都是替后宫女眷们备的……” 瑾时本就不在意她们忠不忠心,就算倒戈宸妃也不关她什么事,只是人是她从天元带来的,名头上还是她从天元陪过来的媵妾。 瑾时便有些头疼的道:“她们想着攀高枝无非是求个依靠,只是天元的人宸妃未必看在眼里,倒让她小瞧了咱们天元的骨气。” 常侍奉应道:“宸妃本就是将门虎女心气儿高也是有的,如今再有王上纵着她,想必已是什么都入不了眼。王后知么?林老将军借三王妃骤殁一事在前朝对王上发难,如今不理朝事,已经告病在府十来日,没眼的说他是痛失爱女,哀恸难抑,明眼的一瞧便知是要王上给他个说法,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可林老将军怎么也不看看三王妃是如何殁的?三王妃死的时候肚子里已有三月余的身孕,虽不显怀,但验尸的御作一眼便知,终究是有碍王家脸面,此事追究下去,于林府无一益处,老将军揪着不放,不过是要叫满朝文武看看他林家的声势是帝王也奈何不了的。” 瑾时的眼睛盯着烛台上幽幽的烛火,懒声道:“他不过是为着一口气让萧淳于难堪罢了,他辛苦栽培的女儿送进宫来是要做王后的,谁知煮熟的鸭子到手却飞了,横出我这么一个天元公主来和亲,我若早死倒也好说,总不过再过几年这大商后廷还是林妧的,我若一直这么是林家的眼中钉,他们是死也要闹出些花样将我拉下后位的。” 常侍奉赶紧捂了她的口,连声往地上啐:“哪里学来的浑话,什么死不死的,这大商是王上的大商,他们林府在怎么如日中天终究也只是人臣,王后别灰心,你还年轻,等王上过阵子气消了,你待王上热络些将他的心笼过来,到时候含章殿便又会热闹起来了。” 瑾时只是有些可惜地道:“嫁来商国前六王叔同我说了好些话,我那时便说我没那样的本事,如今看来我确实是一个失败的人,这一生恐怕是要白白浪费在这里了……” “王后还记得初入天元王廷的时候么?”常侍奉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那时候王后在禄王府已经养了好长一段时日的伤,新帝初登,天元王廷刚止戈一场动乱,太后将王后接进宫来,王后也如现在一般,说了好些丧气话,说自己出身草莽,没什么家教,是做不好天元公主的。可这么些年下来,整个天元王宫就属公主的朝华殿最有生气,宫人们也都爱往朝华殿里挤。太后有时候乏闷了,悄悄乘了小辇去朝华殿,辇轿还没落地便能听见殿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奴才们追呀打呀,看着是没规矩,但实际上也都很有分寸,犯了错公主也是严惩的,奴才们都说公主好相与,阖宫上下没有不喜爱公主的。” 瑾时木木应了句:“是么?” 常侍奉道:“驭权弄人之术并非只是一味地靠威势,有时候像公主这样无形笼络了人心才叫高明。宸妃出身高贵,虽面上和气恭顺,但内里一直娇生惯养,目在头顶,未必学得会公主的宽厚示下。这王后的位置谁坐合适,且看着罢,奴待王后还是很有信心的,眼下不过是困难一时,将或还要在这商王宫待上一世,谁争翘楚还不一定呢。” 常侍奉说的话总是这样叫人心头服帖,瑾时被她这番话哄得面色稍霁,原本觉得辜负天元家国子民的殷殷期望,也辜负了禄王对她的一片赤诚相待,现在听了常侍奉的话,忽然觉得重新又有了力量。 瑾时从床上坐直,洪声道:“姆娘,我想吃饭!要两只用黄酒醉好的大鸡腿,青白的小葱炖一碗奶白的鲫鱼汤,还要生脆生脆的酱萝卜一小碟!” 常侍奉夸笑道:“好嘞!我的心肝儿小佛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瑾时一直很感激老太后将常侍奉给了她,毕竟常侍奉跟在老太后身边已经三十余年了,从常侍奉还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起,她便一直侍奉在老太后的跟前。 常侍奉原来在宫外还是有亲人的,只不过在她能被放出宫前都死了,常侍奉便狠下心来请旨要一辈子伺候老太后,太后老了,有些事大不如从前,这些年里里外外便都是常侍奉在打点。 她总是在一盏孤灯下搂着瑾时,低低哼着南地的小调哄她入睡,等瑾时迷迷糊糊阖了眼,又将说上一句“好宝,睡吧”,然后轻轻落上一吻在瑾时的额头,柔柔的将她放倒,吹了灯盏,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瑾时又听见了怀瑜的笛音,那是在姆娘以为哄她睡着了的夜晚,她偷偷从寝殿的溜了出来,坐在院子廊架的秋千下,怀瑜的笛音从王宫很远的角落飘来。 笛音愈来愈清晰,声音也越来越大,直到怀瑜从天而降一般落定在她的面前,他像春天里的柳絮,轻飘飘的,悄默声的,比羽毛还软和,比他缈缈的笛音还轻乎。 瑾时抬起头来,有点惊讶,毕竟含章殿外面还有许多驻守的禁统军。 他说:“王后有心事,臣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王后心里的声音。” 瑾时竖起眉毛,嗤鼻道:“胡说八道,人的心怎么会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像惊动了殿外值夜的禁统军,暗夜里传来禁统军们踱踱的脚步声,佩剑撞击甲胄的声音铿锵有力。 瑾时跳下秋千,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对怀瑜道:“你快走吧,萧淳于的禁统军可厉害了,上回我的窗子里飞进一只麻雀,他们都能在五十米开外一箭把小麻雀给射死,本来我还想拿个笼子养起来的。” 怀瑜淡笑着说:“王后以为臣比之禁统军如何?” 他颇是志得意满,胸有成竹,一切皆在掌握中的模样。 瑾时奇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指了指含章殿的琉璃瓦高墙。 瑾时哦了一声,她忘了他可是曾经带着她上过屋顶的人,眼下他又能冲破殿外重重的禁统军守卫,瑾时确实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王后想出去么?” 瑾时低头踢了踢鞋头,闷闷不乐道:“想啊,可是哪儿也去不了。” 她攥了秋千绳索,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空荡荡的秋千。 瑾时还没回过神是怎么一回事,腰上一紧,然后身体就腾空而起。怀瑜揽腰带着她飞上了屋顶,然后一下从主殿的屋顶飞跃上了后殿的屋顶,一个屋顶接着一个屋顶,他们在商王宫的夜色里像一双振翅而飞的南雁。 瑾时打了个寒噤:“果然高处不胜寒,古人诚不欺我也……” 怀瑜对她笑了笑,道:“请恕臣无礼之罪。” 瑾时抬手一摆袖,说:“免,不过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啊?” 怀瑜笑的有些不怀好意,低声道:“自然是去见王后日思夜想之人。” 日思夜想之人……谁啊? 瑾时纳了闷。等怀瑜单脚点在一处极高的屋顶上,然后落定下来,瑾时刚稳住身体,一看四周景致,便觉得甚有几分眼熟。 殿前的那一处牡丹国色大油壁不是宸妃息鸾殿里的么? 再一看,那个怀里捧着一个小瓮走在檐下的宫婢,不正是宸妃的大侍奉平儿么? 瑾时有些不解地看向怀瑜,声音压得极低,问:“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息鸾殿,她唯恐避之不及,不不,简直趋避如蛇虫鼠蚁,他居然还偷鸡摸狗地带她上息鸾殿来了。 怀瑜轻轻揭了息鸾殿的一片瓦,殿内的烛光从瓦洞里透了出来,他冲她招了招手,笑嘻嘻地说:“上房不揭瓦,非乃真小人。” 瑾时白了他一眼,好奇地凑过头去,两人头碰头地挤趴在屋顶看瓦洞。 许久没来息鸾殿,息鸾殿内的摆设又奢华了许多,外殿的堂厅里摆上了南海上百年的霁色珊瑚,光是那一尊珊瑚,稍稍这么一打量,便估摸有百余斤重,这样品色的珊瑚如今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尊来,更不说上面镶嵌的各色多宝。 瑾时的眼睛滴溜溜在息鸾殿的几样稀世珍宝上转了转,目光落在外殿炕上的一抹烟色身影上。 都说宸妃天姿国色,瑾时以为平日里见的已经够惊艳了,没想到不施粉黛只着烟色罗秀单衣的宸妃简直美绝人寰。她的乌发松松挽了个云髻偏在一侧,浓厚的密发垂在雪白长颈上,几缕欲坠未坠的碎发点在丰满的胸口,微微勾勒出轻沟,纤手握着一卷,袅袅目光停落扉页,侧卧在软枕上正打发闲暇光景。 就是同为女子的瑾时也不禁吞咽了几下口水,如此尤物,堪称画中仙,天上娥,人间三千年方修炼出这样一个绝色。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讨厌的身影,永远只着暗调玄衣的萧淳于,正坐在案几前习练笔势章法,像是颇为满意似的抖了抖刚摹好的一张字,只是他的唇却微微抿紧,摆着副难以接近的天子威严。 瑾时轻轻嗤出声来,她又不是没见过他的字,他们商国的文字圆浑敦厚,撇捺之间一点也不似天元的秀气风骨,真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宸妃的余光注意到案前的轻微动静,合了页,慵懒从软枕上起来,玉足轻摞了绣鞋,缓缓行至萧淳于的身边,探头去看他手里的字,春温一笑道:“陛下的字又精进了好些。” 萧淳于这个流氓一把拢了宸妃的香肩,将她纳在怀里,坐到腿上,轻贴着她的鹅蛋脸,沉声道:“来,孤教你写字。” 瑾时更是瞧不起地嘁了一声,他也就这些笼络后宫妃嫔的伎俩,不是教人写字就是贴着人的脸说些让人暧昧脸红的话,这个大流氓! 宸妃与萧淳于两个身影交叠坐在案几前,案头烛光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白壁上面好似落着一双交颈鸳鸯。 殿内檀香缈然,一对爱侣烛下对卷临摹,满室的岁月静好。 宸妃的左手渐渐攀上龙颈,执笔的右手渐次虚软无力下来,末了媚着酡醉的双颊娇嗔了一声:“陛下……” 瑾时立马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怪道宸妃这是高热得全身无力了?怎么连说话也这般软绵绵跟化了喉骨似的。 萧淳于倒依旧面色淡然,轻抬了手将宸妃的手从自己身上揭下,半敛了眉,威声道:“白日还要问朝,今夜便歇了吧。” 宸妃泫然欲泣,小声抱怨:“为何近来陛下总是不愿与妧儿亲近?” 萧淳于面色越发冷淡,将手里的笔投进笔洗,狼毫沾了水,上面的墨仿若画卷般即刻铺散开在水里。 宸妃又道:“怒不及余辜,臣妾的父亲是叫王上难堪了些,可臣妾待陛下的赤忱拳拳陛下岂能视而不见。老父如此,无非是因为仰仗陛下的爱重,父亲因长姐的事伤心难抑,便一时失了分寸僭越了些,但请王上看在父亲老来失女的痛楚上,也念及父亲昔日为王上平定前朝之乱的功劳,万万不要与父亲计较。君臣和气,是为王廷之福。” 宸妃一番辩白下来,萧淳于的疏离神色稍稍转霁,只是面上看上去是缓和了许多,眼中聚集的戾气却是愈来愈重。 宸妃自然看不穿他此时在想什么,只以为他听进去了她的劝,露出小女儿的悦色,继续喋喋道:“陛下屡数与太后失和,可今次之事王上何罪太后?长姐之死乃是意外,陛下与太后母子因为此事拔剑相向,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臣妾深以为惶恐。只是王后何辜?若非王后去敬慈宫阻拦陛下,陛下与太后还不知如何收场,陛下该念及王后冒险直谏的果勇才是,毕竟王后一片孝心,维护太后也在情理之中,陛下不该借此事对王后发难。” 瑾时瞪大了眼,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啊……乍一听是在夸她替她求情,再细那么一探味,我的乖乖,手段也太高明了,谁不知萧淳于最忌讳燕太后在后宫拉派结党,要知道凡是当初拥护过燕太后的人,可是已经悉数被赶尽杀绝。 宸妃这小鞋给她穿的,竟通篇找不出一个坏的字眼来。瑾时心里默默泪了泪,果然还是枕边风好吹啊…… 萧淳于的脸色刚刚缓了点,转眼便又黑了几分,那样一张满是风雨欲来的脸,居然唇边硬挤出一个笑容来,“宸妃如此为王后开解,难道是嫌孤待王后太过薄情了么?” 宸妃显然不是真心替瑾时说好话,见他反问,难道要回答是?说帝王薄情,她没这个胆子;说不是,显得她心存嫉妒工于心计,对王后落井下石。 于是她只好避为不谈,恭谨回道:“臣妾只盼大商后廷从今以后再无争端。” 萧淳于也不咄咄逼人,只是接了她的话头,懒声道:“既如此,即日起含章殿一切悉复如初,省的叫宸妃日夜为孤的后廷忧心。” 宸妃虽为将门虎女,脑子却一点也不草包,眼下面上一点不快之色也没有,反而很高兴地道:“本应如是,息鸾殿新制了几样糕点,臣妾明日便去含章殿探望王后。” 瑾时一听便很有些头疼,这样一来岂不是明天要想着如何应付宸妃? 她在背后给她穿小鞋,瑾时准备明日让姆娘找几双小娃娃穿的鞋出来,多多送几双给宸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合上琉璃瓦,瑾时长长舒了口气,小声对着怀瑜嘀咕:“真要命!” 怀瑜淡笑着问:“这天下何人敢要王后的命?” 瑾时伸长脖子,比着手刀往脖子咔嚓一下,“若叫萧淳于知道我现在正趴在他的屋顶上,他不剁了我才怪。” 怀瑜失笑道:“王后多虑了,王上爱重王后怎么会舍得让王后有失分毫。” 瑾时撇了嘴,压低声音催促着:“快些带我下去,息鸾殿里的婢子走动频繁,保不齐哪个的眼睛会看到屋顶上来。” 她这么说着,怀瑜就轻揽着她跃到了另一个屋顶上,一连换了好几个屋顶,瑾时一看离息鸾殿足够远了,便放开声道:“好了好了,我要坐下歇歇。” 她从怀瑜的臂膀里下来,驾轻就熟地坐在屋顶上,两只腿伸直,脚丫来回摆动,身子后仰,两掌在身后支撑于瓦片上,抬头望天,“离了含章殿,好像空气都清新多了。” “王后一月余未见王上,难道不好奇王上这月余都去做了些什么事么?” 瑾时嘁了一声,冷哼道:“这王宫里有数不尽的女人为他操心,我哪有那个闲心替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怀瑜道:“看来王后还生王上的气。” 瑾时叉了腰,奇怪道:“你怎么好像很了解萧淳于似的?” 怀瑜依旧淡然道:“侍奉君主,为臣为奴,若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如何在商王宫存活下去?” 瑾时觉得很有几分道理,认同地点了点头,“怀瑜,你既然能自由出入含章殿,怎么也不早些来找我?早知道你有这本事,我应该将你举荐去萧淳于面前,看他以后还拿我有没有法子,往后他再幽禁我,他上有君策,我来个下有应策。” 怀瑜抚了抚腰间的长笛,摇头道:“王后不知么?前朝后廷近来繁事诸多,林老将军罢朝数日,林部党派臣工皆懒理朝政,王上身上朝事加持;后廷宸妃称意,提掖了几个美人上来,昔日攀附含章殿的几位娘娘皆受暗中诬害。林氏父女扼住大商两处命门,王上若要对付也不是眼下,林军势力尚有可用之地,王上自然不会轻易舍弃这枚棋子。” 瑾时越发怀疑道:“你是乐师怎可轻议朝事,在我面前说说尚可,要是在萧淳于面前也是这般,岂不是不知死活?” 君王最忌讳臣子猜测君心,若为帝王叫人轻易猜透喜恶,难免忠言难谏。 怀瑜应道:“不对王后藏拙是乃信任王后,王后既要举荐臣,臣自认为年纪尚轻不知朝事厉害,但有一人,或可为王上所谋划。” 瑾时道:“何人?” 怀瑜抱拳:“臣的先生,夫崖。” 瑾时默了良久,才若有所思地道:“本宫知道了。” 初见夫崖,便知是明珠蒙尘,怀瑜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提起夫崖,言夫崖学问如何为人如何,瑾时心里也明白他的用意。只是她眼下自身难保,她举荐的人在萧淳于面前未必能得青眼,况且有燕太后的前鉴,后廷妇人便更要远离朝堂,沾染得太明显了些,难免萧淳于心生嫌恶。 姆娘说的对,君心难测,便是他的枕边人宸妃,依今晚的情势看来她处处忌惮萧淳于,一言一行都谨小慎微,哪里像是面上那样得尽恩宠风光无两。 瑾时掸了掸衣裙,伸了个懒腰,“夜凉如水,本宫要回去歇夜了。” ********* 瑾时刚摸会含章殿就被吓了一跳,榻前站着个人影,黑黢黢的,若不是瑾时胆量向来大,眼下早就叫起来了。 “姆娘……?”瑾时试探地叫了一声,慢步踱上前。 果然,常侍奉从内梢的帷帐里走了出来,饮泣道:“怎么才回来?” 瑾时被人捉住小辫子似的,面上一烫,没甚底气地道:“夙夜难寐,刚在院子里晃荡了一圈。” 常侍奉显然不相信她的谎话,点起纱灯,举着烛火上下打量瑾时,围着她转了好几圈,见她确实没事,才稍稍放下心来,“奴进来替王后掖被,王后不在榻上,奴前殿后殿地找皆不见王后踪影,但室内又没有打斗痕迹,王后的鞋也穿去了脚上,想来是王后自愿跟着去的便不曾声张,是什么样的歹人?莫非王后认识?” 瑾时见瞒她不住,便老实交代:“是这宫里武功高强的人,见我被锁在深院里不得志,侠义心肠放我出去透透气儿。” 常侍奉放下纱灯,拉了她到身边,诱导道:“是男是女?” 瑾时也没瞒她:“男的。” 常侍奉的脸色不是很好,“王后是什么时候与这人相识的?此事非同小可,王后莫要糊涂,纵是清风明月,也难敌世人浊眼。王后的性子奴知道,但男女之别终究要顾忌,何况王后还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的嫡妻,若有什么耳风传到王上面前,奴是死千万次也不解其过。” 瑾时神色讪讪,道:“下次不会了。” 常侍奉端着两拳,紧握在腹,“奴不敢声张是因为此事传出去毁坏王后名声,且瞧出来王后是自愿的。只是眼下不是寻常时候,外头层层禁统军把守,若有好歹……便是当刺客处置了,也是没话可说。” 瑾时摇着她的衣角,讨饶道:“姆娘绝顶聪明,又这般爱我护着我,我若还不知把守规矩,便叫心肝肺脾一概让野狼叼了去。” 常侍奉绷着脸,被她哄得实在绷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你要是真知道好歹才好,别又是拿好话抬我。” 见她消了疑虑,瑾时只求赶紧把这茬儿揭过去,哪里还敢提起今晚自己去了息鸾殿趴在宸妃的屋顶听墙根儿。 今夜算是这么过去了。 ******** 到了第二日,萧淳于的旨意下来,含章殿的足禁算是解了,阖宫上下没有不欢喜的,更有寺人在含章殿门口摆了火盆,熏了艾草,让瑾时从火盆上面跨过去。 瑾时被两个婢子搀着提脚跨过了火盆,再看这含章殿,才发现春天是真的快过去了,宫柳的芽都快长成了细叶。 恍恍惚惚地看着殿宇,目光刚落在殿檐四角的飞鸾,便听殿外寺人传报:“宸妃辇乘快到含章殿。” 瑾时转首问常侍奉:“姆娘,晨间我让你寻的几双小鞋可落实了么?” 常侍奉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恭谨回道:“宫里多年无嗣,几样小鞋都是朝各宫妈妈们要的,算不得王家之物,难免糙了些。” 瑾时抬袖摆了摆:“不碍事。” 宸妃进含章殿时,瑾时坐在贵妃芙蓉榻上,平日里她不爱坐榻,也不叫人搬这张出来用,但她知道宸妃向来喜欢芙蓉,今日便叫宫里的寺人们从库房里头抬了出来。 瑾时合上茶杯,睇了眼宸妃,脑子里想起昨夜她的绝媚天姿,原本还有些恼她,眼下见了画一般的人,赏心悦目之余就连气也消了几分,招呼她坐,道:“不必多礼,姐姐坐罢。” 宸妃给平儿使了眼色,平儿便拎了食盒上前。 宸妃方坐定,便道:“多日没来含章殿,息鸾殿诸事皆忙,实在是抽不开身来,还请王后多担待妾……” 瑾时在心里笑了笑,宸妃还挺会做人的,阖宫上下没有不知含章殿被禁足,她却只字不提,揽说自己的息鸾殿忙,给足了含章殿面子。 瑾时懒道:“哪里是什么要紧事,倒叫姐姐挂心了。” 宸妃从平儿提来的食盒里端了两道点心出来,一样是花酥蜜子溏心糕,一样是榛子脆卷,都是极花功夫的糕点。 “新做的两样糕点,都说王后喜甜,这两样糕点尚算精巧,想着来看望王后,便着人做了出来,王后尝尝么?” 宫婢从宸妃手里接过糕点碟子,奉到瑾时面前,瑾时不怕她在糕点里做什么文章,笑眯眯地拿起一卷榛子脆卷塞到了嘴里。 瑾时饮了口茶水将嘴里糕点的渣一并淌了下去,才道:“果然很好吃么,姐姐这么记挂我,那便礼尚往来罢。天下好物想必姐姐都已见过,我也不拿出什么小家子气的东西让姐姐看笑话。前儿姆娘从民间笼络来好些小娃娃的衣物,小娃娃的命轻,太娇贵了些反而养不活,我便提前讨个吉利,送几样小娃娃的小玩意儿,祝姐姐早得贵子。” 转头对晴芜道:“去拣几双小鞋子来给宸妃娘娘瞧瞧,小模样可爱得紧。” 晴芜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早上收的那几双鞋是要送给宸妃的,既然有这些好彩头在里面干嘛要送给宸妃,晴芜便不大情愿地捧了个笸箩出来。 宸妃瞧过那几双小鞋子,从笸箩里拣了一双出来,掂在手心里,目光慈爱,“小鞋子还不及巴掌一半大小呢,袖珍模样,若小娃娃穿起来真不知道要怎么可爱。” 瑾时在心里笑得咯咯打颤,要不是宸妃眼下还在含章殿,她定要捧着肚子在榻上笑个东倒西歪。 瑾时装作喜色道:“以前我做寻常女儿的时候,民间人家新得了娃娃,都要去邻里乡亲家里挨门挨户地讨小娃娃的旧衣做成百衲衣,说是小娃娃穿在身上神邪无侵,只管白白胖胖平平安安地长大。” 宸妃听了更露出几分痴态,捧着双小鞋子在掌心爱不释手。 瑾时渐渐平下嘴角的讥笑之意,忽然觉得宸妃有几分可怜,原本是为了出这口气,现在看她这般痴想的女儿态,心里竟觉得有些同情。 生在帝王家,寻常儿女唾手可得的幸福,到了冰冷巍然的宫殿,大概就只剩下算计了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宸妃前脚刚走,晴芜便有些气不过地道:“一早上忙里忙外地张罗这些鞋子,眼下全叫她拿去了。什么人情做不得,哪有送她贵子的道理,咱们王后都没怀上,她一个妃妾急什么。” 常侍奉轻打了她两下,臊她:“你个小丫头嘴里没遮拦什么怀不怀的,仔细叫人撕了嘴。” 晴芜嘟起嘴,越发不服气,“本来便是!我若知道那些东西是要送给宸妃的,便是拿笤帚赶我我也不去张罗。” 常侍奉被她的拗直逗笑,撑着腰笑得前仰后翻,“你这蹄子,是真傻还是假愚?”转身指着瑾时,“你瞧那只猴儿眼下偷笑的,尾巴不知翘了几高,你当她真好心待人家?葫芦里卖什么药还不知道呢。” 瑾时听常侍奉喊她是猴子,宸妃送来的榛子卷也不吃了,拍了拍手上的碎渣,辩说:“谁是猴子?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她那么爱给人穿小鞋,我便大大方方多送她几双,省的她日夜惦记。” 言罢,伸手又去果碟上摸起一个榛子卷。 常侍奉一个踉跄上前,拍掉了她的手,瞪了眼,压低声音轻斥道:“到底不是含章殿备出来的,吃一两个无事便也罢,你还贪上嘴了。” 瑾时讪讪缩回手,装作龇牙咧嘴地揉手背,“姆娘下手好重,痛死我了!” 常侍奉无情道:“痛死了事,痛不死的就长个记性,省得日后在这上面吃亏。” 瑾时笑说:“她哪里那么傻,她亲手送过来的东西,我吃下出了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常侍奉叹息一声,深看她一眼,缓道:“宸妃若知收敛便是她的本事,以林府如今在前朝的地位,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王上且还要忌惮他们三分。” 瑾时呼了呼手背,微微而笑道:“我倒不担心这个,他们爬得越高,日后跌得也越重,萧淳于岂是那种任牛鬼蛇神在头上动土的好货,他们这般春风得意,我正巴望不得!做什么要让他们收敛,他们越要欺到我头上来,我越是要做出一副任之受之的姿态,萧淳于都没出手,哪里轮得到我掺和。这事儿,他下了好大一个通盘,我就等着看戏罢。” 常侍奉愣了眼,当初那个哭哭啼啼说自己做不好天家公主的小丫头,几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知进知退,还学会了按兵不动,观棋不语? 思来想去,常侍奉倒吸一口凉气,苦笑了下,失神喃喃道:“到底是太后的血脉。” ****** 春/色将尽,商国的春天短,每年暮春时节商国君主便会去北川草场御猎,往年都是宸妃独承恩宠跟着萧淳于去北川,今年瑾时在商国度过第一个春天,自然也随驾出行。 风吹过苍茫的草原,刚长出芽尖的芨芨草百翠待发,天低云垂,倒在茸茸的草地上,不知醉倒了多少草原儿女。 圣人言礼、乐、射、御、、数乃为六艺,瑾时这个半路出家的公主本就够呛,到了一竿子王侯儿女面前便更要遮掩短处。 几位卿家的女儿坐在帐下,邀瑾时露一手马术,瑾时只能托赖说来北川的路上侵了寒气身子不大爽利。 看着北地儿女纵马驰骋,瑾时也是有几分羡慕的,立在边上看那得得的马蹄如何溅起万千黄沙,如何飞扬起漠漠草尘。 有人将烈马停在瑾时的面前,问道:“王后可是技痒?” 瑾时见是一个戎装窄袖打扮的女孩儿,面目年轻,和自己仿佛年纪只能往小里去,便柔善道:“叫你们看笑话了,巴巴看着,眼馋你们各个儿好风姿。” 马上的女孩儿朝瑾时伸出一只手,“若王后不嫌弃,臣女可带王后御驾一乘。” 瑾时本意是拒绝的,只是那女孩儿热忱,还特特下马来要扶瑾时上去。 两人僵持不下间,便有得得马蹄靠近,扬起一阵尘土。 又有一个女孩儿驾着马停了下来,眼白一下全露了出来,黑乌子翻到了天上去,傲慢道:“廷尉府里也不知请了什么样的嬷嬷教导你,这般对着王后拉拉扯扯以下犯上,到底出身草野没甚教养。” 她这话一下打了两个人的脸面却不自知,好像忘了瑾时流落在外的时候也是出身草野。 她跨下马来,向瑾时欠身相拜,道:“臣女闻晏薇拜过王后,庶妹不知礼制在王后面前造次了,还请王后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转头,她便神色不耐地对着庶妹道:“晏艽,还不回去。” 瑾时干干笑了两声,调笑说:“无事,我原也贪玩,晏艽马术了得,我适才才看得直了眼。” 闻晏薇很是嗤鼻闻晏艽,嫌她的身份上不了台面,却听瑾时一句亲厚的晏艽叫得分外亲切,眼里便陡然生出了几分毒怨,越发看晏艽不顺眼,呈威斥道:“你穿的是什么?戎甲铁衣也是你一区区小女子能穿的么?还不去帐里换了!” 晏艽表现得憨娇,面上也不见愤懑神色,依旧微微笑着,也不为自己开解,不卑不亢应了声“好”。 瑾时觉得闻晏薇未免也太苛责了些,闻晏艽身上穿的虽是戎装模样,但明显是仿着做出来的,无论袖口的花式还是腰上的绶带,都绣着闺阁女子的精巧纹路。见不惯人在自己面前耍坏,她这个耍坏的鼻祖便技痒痒要重新出山了。 瑾时旁若无人地问晏艽:“你这身衣裳好生别致,是在哪里裁的?” 晏艽眼里微光闪动,显然有一丝受宠若惊没想到瑾时会愿意帮自己,不过小小的激动情绪很快压了下去,恭敬回道:“是臣女的母亲亲自裁制的,拙劣针脚,叫王后谬赞了。” 她们两个说话你来我往完全忽视了闻晏薇,得不到存在感的廷尉府大小姐如何不气得跳脚,自己的风头全让一个制裳女的女儿抢去了,说出去她这人做也不做? 瑾时余光瞥到闻晏薇隐隐要跳脚,觉得太拂了她的面子便是给晏艽种祸根,于是懒声道:“你们接着玩儿去罢,本宫回帐子里歇歇。” ********* 等瑾时再出帐子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不少,草原尽处一轮囫囵圆日正沉沉落下去。 草原马上就要烧起篝火,远处满载而归的儿郎们策着群马滚滚而来,灼烧的炽烈红日里,如蚂蚁般的黑点正一点点在放大。 瑾时挥退左右,一个人偷玩似的坐到草坡上,摆直了双腿,重心后倾,半躺坐着去看落日。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微,窸窣摩挲着沙草,瑾时转回头去看,有些意外。 晏艽对她欠身笑了笑:“王后。” 瑾时自然能猜到她来找自己的用意,便大方地挥袖道:“不过举手之劳,闻小姐不必多礼。” 晏艽立在她身后,依旧道了声谢,复又说起:“王后不会马术么?臣女听闻南地的女儿在闺阁的时候多习针线,纤秀无比,一点也不似北地女儿这般粗犷。” 瑾时很有些面红耳赤,羞声道:“唉,叫你看出来了,我原本还想瞒天过海呢。”说着呲呲笑出了声,“来我身边坐吧,没有旁人,不拘这些派头工夫。” 晏艽在她身边坐下,也像她一般抻直了两只腿,半仰坐着去看草原去看天。 “你娘待你真好,那身戎衣一看便知是花了好多心血的。” 晏艽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温暖,放柔声音道:“阿娘知道我要随驾御猎,一月前便开始为我裁制新衣了。” 瑾时看了她一眼,“你娘就你一个女儿么?” 晏艽摇了摇头,眉宇间有些忧愁:“臣女还有个哥哥,不过早些年从军去了,沙场凶险,阿娘为兄长的前途性命愁白了头发。” 瑾时微微蹙眉一想,堂堂廷尉府的公子何至于拿身家性命去挣前程,这事必定是廷尉府里的一篇嫡庶文章了。 “哦,建功立业是好事,男儿志在家国,若得军功庇佑在身,铁一般的成绩,门户当可立。”瑾时只能这么说,这些臣子是替萧氏江山卖命,虽然悯恤那些血肉之躯,但没有这些愿意卖命的臣子,坐拥江山便不能高枕无忧。 晏艽愁眉不展,郁卒道:“阿娘也是这般说,兄长自幼聪慧,读做学问更是几个哥哥里的翘楚,若非太过惹眼,也不会……” 她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下去,强打起精神,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此生不求富贵,但求平安。” 不求富贵么……瑾时的眼神飘远,没那么简单吧,如果不求富贵,又何必策马刻意停在她的面前;不求富贵,又何必此时此刻与她并肩坐谈…… 瑾时的眼睛落在很远很远的天际,悠悠地道:“富贵不易,身安尚且可图,闻小姐是知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才这般对富贵弃如敝履么?” 晏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地点破了她的用心,急拜在了瑾时的面前,全身轻抖着道:“臣女不该别有用心,请王后降罪。” 瑾时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人,只从草地上拣了一小撮儿的野草,递到她面前,有些娇气地半嘟了嘴道:“唔,那就给我结个草戒指吧,便当你将功补过了。” 晏艽愣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入V三更合一 晏艽痴痴发愣,半天了也没反应过来。 瑾时用眼梢打量着她,这位闻小姐生的很有几分英气,眉峰凌厉,鼻子也生得好,山根粗重鼻峰高耸,单看上半张脸便道是个木兰身,可看下半张脸,两靥梨涡浅缀,一张樱桃小嘴生的娇怜可爱,这样一张既英气又粉嫩的脸,就连瑾时也觉得生的也太好了些。 宸妃的美是国色天香,闻晏艽的美却是如兰如雾,清冷而朦胧。 草原上燃起熊熊篝火,火势冲天,染得天都红了一片,鼓乐声渐起,浓醇的酒香遥遥飘来。 晏艽坐在她的身边结草戒指,瑾时干脆躺倒在地,双手枕在后脑勺,闭目养息似的两只眼睛轻阖,她问晏艽:“你的名字是哪两个?” 晏艽垂着眉眼:“九州清晏的晏,艽便是荒野的那个艽。” 瑾时依旧阖着眼叫人猜不透喜怒,心里却有几分同情这位闻家小姐。历来女子之名多冠以香草珠饰的含义,她的名字唤艽,是为荒芜之意,对比她长姐的薇字,不知低到了哪里去,亲疏贵贱高低立见。 瑾时从草地上撑掌起来,懒理衣裙,随后将髻上的七翅斜凤钗拆了下来,插到她的头上,轻轻道:“本宫喜欢热闹,你也太素净了些。” 晏艽明显受宠若惊过度,抬眼见瑾时眉眼平和,思忖她并没有什么恼怒之意,便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双手呈上自己结好的草戒指。 瑾时撷来戒指就往手指上戴,尺寸不宽不紧刚刚好,满意的来回翻转手掌去看。 晏艽探手去摸顶上的凤钗,冰凉沉重的足金凤钗戴在头上,心中惶恐不定。 她刚要摘下,便听瑾时一声呵斥:“摘下来做什么?戴着罢。” 晏艽的手立即顿住。 瑾时格格颤笑了两声,气喘不定撑着腰道:“晏艽呀晏艽,你既然想到我这里求富贵,那便也应该懂物物相换的道理。你们大商不是有个什么结草衔环的报恩故事么?我也不要你别的,时常进宫来陪我玩就行,还有,我瞧你马术了得,要你倾身相授不准留什么老底儿。” 晏艽越发愣眼,时常进宫……?做王后的相马先生……? 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天大的赏赐呀…… 远处有沉稳的脚步声,鞋靴擦着沙草,低沉沉的发出闷响。 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黑玉带金鳞长袍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 晏艽立刻紧张起来,起身欠了一礼,便道:“臣女须得避讳御驾,还请王后勿罪。” 说罢便风卷残云般朝夜幕深处走去了。 瑾时朝远处那个缓缓而来的身影白了一眼,好不容易捉住了这么一个好玩的人来作伴,偏生他要来搅浑水,坏她好事,不惹得他一身腥还真是说不过去。 她从草地上起来福身相拜,“王上。” 草原尽头最后一弧的红日也沉了下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星辰明月和远处的篝火亮光,他的脸在幽光之下,笼上了一层夜色的寂寥。 “男人们去深林打猎,灰头土脸一身猎了上百只猛烈的兽禽,王后便是这样坐享其成候着你男人的么?” 众女眷皆在帐前翘首盼着矫雄男儿满载而归,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偷闲似的躺在草坡上,他坐在马上眼睛在底下攒攒的人群里来回扫视,就是没寻着她的身影。 他黑着半张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也不叫她直身起来。 事实上她这个王后确实做的很清闲,王廷内务,妯娌叔伯表亲,哪一样都用不着她操心,早在她嫁到商国来之前,他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许久没见她,她变得沉敛了,要是往日他在她面前摆帝王派头,她就算不跳起来,也会嘴皮子痒痒口诛笔伐几句。 萧淳于渐渐拧起眉,甩了袖,哼声道:“起来罢,你刚刚是在和谁说话?” 瑾时直起腰来,垂着眉眼回道:“是廷尉府的小姐,与臣妾尚算投缘,闲聊几句打发光景罢了。” “廷尉府么……”萧淳于的眼睛微微眯了下来,目光渐渐变得严厉,声音却放柔了道:“王后若喜欢,挑几个女伴也是应当。孤的家室本就亲眷不渥,几个亲王命妇进宫问安也不见你与什么人亲近,若是嫌闷了,找些说体己话的人解个乏,时日便好过了。” 原来他也知道她的时日不好过啊……瑾时的鼻头忽然泛起一阵委屈,明明一个多月没见,他却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他难道不记得是他敕令几十个禁统军围困住她的含章殿么? 萧淳于撩起袍幅在草坡上坐了下来,随手在绒草堆里拣起一片薄叶拈在指间。 “不坐么?”他拉她坐到身边,手指夹着薄叶含在唇齿之间,轻轻擦碰着薄唇,好像是在摸准音调。 薄叶在翕翕合合的薄唇间微微抖出些尖锐的乐音。 “王后不痛快么,怎么许久也不说话?” 明知故问啊这是,瑾时轻翻了个白眼。 注意到她眼里的小动作,他居然也不生气,还很舒朗地洪笑了两声,“你要知道这天下能让你不痛快的人就只有你男人,其余的人,只有你给他们不痛快的。” 瑾时心里很想说:那还真谢谢这份殊荣了,不过她可不像他那么刁钻难伺候,起码至今为止她都没有寻过任何人的不痛快。 他逗她:“还不肯开口与孤说话么?要不孤给你吹个曲子,你消消气儿?” 瑾时跟个木偶人似的没有一点表情,大大的两只眼睛没有情绪地看着他。 他拿叶子吹曲的功夫不赖,薄脆的音调,气息稳定连续,一曲下来竟寻不出半点破绽,只是这样的小把戏上不了台面,以前在民间的时候瑾时倒经常见几位村里的阿哥在田里做活无事时拈了叶子来打发时光。 瑾时问他:“王上什么时候学会的?” 就连萧淳于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记忆含混的道:“或许是在天元吧,以前在质子府无事的光景多,寻些把戏来习练也是正常。” 他忽然顿了下来,眼睛定定打量着她,良久才问道:“前朝是非多,廷尉府不愿搅这趟浑水,王后与孤一条心,孤会记得王后的这份情。” 其实她这么做一部分是误打误撞替他笼络朝臣,但更大一部分是替自己笼络外臣。她从天元嫁到大商,带了无比丰厚的嫁妆,可是朝中却没有任何支持她的势力,嫁妆尚且没有用武之地。这段时间她也算明白了一些,宠臣依附于权势,她在这个位置除了让人攀附,更重要的是聚集起层层不灭的围墙,让这些宠臣围墙替自己去挡刀光剑影。 也算是她讨好萧淳于罢,谁也不会和自由过不去。 “孤今日猎了几张成色不赖的兽皮,叫下头瓜分了去,也不知那些个有没有眼色替孤的爱妻留一份。”他目光明亮,眉宇之间含藏的得意之色依稀可看出白日狩猎时的雄雄风姿,“兽皮倒也不稀罕,王后什么时候想要,孤随时愿为王后鞍前马后,倒是今日得了个小玩意,王后替孤养起来罢?” 瑾时一听小玩意自动领会成野兔,刺猬球之类的,全不料他从袖窝里掏出一只白乎乎胖墩墩的鸟蛋来。 瑾时吃惊道:“这是什么鸟的鸟窝里来的,快快放回去,怕鸟妈妈瞧见窝里少了只,再放回去也是不要了。” 萧淳于很自然地轻拢了她的肩头靠到自己的怀里,小心地把鸟蛋放到她的手里,含笑道:“你养着罢,等孵出来瞧瞧究竟是个什么蠢模样,也不枉孤小心翼翼焐了它一下午。” 瑾时有些嗔怪道:“你这偷鸟蛋的贼人!这鸟蛋虽然还温乎乎的,但不见得能确切孵化出来。” 萧淳于下巴轻轻顶着她的乌发,轻笑着说道:“匪有匪道,孤也算手下留情只摸了一个出来,一窝里还剩了好几只,够叫那母鸟操心的了,孤请王后替它分担为母之责,它还需感激孤王才是。” 若不是惦记着前段时日云舒来报,她想捉几只飞进含章殿的鸟雀圈养起来,每每那些鸟雀被禁统军一箭刺死,她的脸上都会浮出好大的失望,光是想象,他就能知道她那时的眼里该有多受伤。 他这人能言善辩最是无赖,黑的都能叫他说成白的,倒好似他去掏鸟蛋是多么恩赐光彩的一件事,瑾时也不和他争口舌之快,只很爱护地捧着鸟蛋,轻轻呵热气,问说:“你的那些天赋了得的臣子没说这是什么鸟的鸟蛋么?” 自然是说了,只不过他要留个悬念哄一哄她罢了。 他的青须轻轻擦着她柔软的面,雄浑的嗓音压得低低的,蹭到她耳边,讨好似的地问她:“王后的气可消了么?” 瑾时轻哼一声,声音从鼻子里出来,“看在小金的份上,我便饶了你。” 他眉开眼笑的问:“小金?” 她理直气壮:“是啊!今天我可赔了足足的八两金,那样一支大凤钗在我面前香消玉殒转手他人,我要好好养小金,没准以后它能机灵的给我衔来金子以报养育之恩。” 萧淳于一愣神,彻底失声笑了出来。 ************** 东风夜,万鼓擂,每年的北川草场都会有这样一场盛宴。 瑾时与萧淳于端坐上首,余下的臣子偕命妇们依序设案而坐,瑾时偶在宫宴上遇见过几位夫人,眼下也是眼含微笑地与她们用目光招呼。 若按南地的风俗来,男女是不同席的,以前在天元王廷的时候,都是老太后着人另开几桌酒水宴席拢着数十来位夫人避讳外男。商国设宴却是男女混席,只稍忌讳未出阁的女孩儿,特意将那些小姐设座一齐,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几位上品夫人的性格也是颇为奔烈豪爽,口里说着自家男人各个儿都不逞谦虚,只怎么厉害便往哪里厉害说,面上都带着得意神色,有了纷争,断不出哪位丈夫更厉害,便呈了酒杯到瑾时面前要请瑾时喝酒让她断个裁判官司。 瑾时笑眯眯地也不推脱,觉得今天难得高兴,一舒前段时日被禁锢的阴霾,满是答应地用兰指拈了案上的酒杯,刚要从座上起来,大袖的一角便被什么东西压住似的,再低头一看,竟是萧淳于拽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起来。 “王后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来的路上叫劳顿耽搁住了,侯爷夫人这杯酒就由孤代劳罢。” 宣平侯夫人打点场席功夫很有一套,平日在诸贵妇人的圈子里面也颇有理事清白、决断分明的盛名,老辣的眼光哪里瞧不出来帝王的心思,只是有一点颇感意外……宫里头流出来的消息,这位康王后自嫁入商国开始便不得帝心,商王待她诸事冷淡,夫妻二人似有嫌隙,前番王后被幽禁于含章殿似乎更坐实了帝后不和的传言,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看这情形便知那传言是三人成虎。 宣平侯夫人自然很卖面子给帝王,手腕稍稍偏了力道,酒杯便转到了萧淳于的面前,面色半点也瞧不出有什么波澜,依旧笑眼盈盈风风火火地请喝酒,“瞧瞧,瞧瞧,都说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王后都到咱们大商半载多了,王上还这般体贴细微,一点也不像我家那老头。臣妇可是记得当初我刚进门,便被灌了个满头倒,他这愣子半点不知疼人,自己醉得不知飘到哪座仙上去了,回头还嚷嚷着让我这个醉泥人儿去伺候他!” 说罢,抬袖反手掩笑,春情含露的眼眸,水汪汪烟波渺渺地遥遥送了一记秋波给座下的宣平侯。 本是闺邸的私密之事拿到堂宴上来说,本来难登大雅之堂,但经宣平侯夫人的一张莲花妙嘴说出来便将转忸怩为趣事,逗弄得底下一阵哈哈大笑。 酒杯相碰撞的脆瓷声,人言笑语嗡嗡声,鼓乐和鸣声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热闹极了。 瑾时以前不曾注意过这位宣平侯夫人,眼下也是被她的嗔痴怒喜皆是风情看迷了进去,只这么一通话,场面气氛便被调得喧腾腾热火朝天。 宣平侯夫人也不真叫萧淳于喝酒,只笑歪着身子,借着刚才的几分酒劲,抬了袖子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又攀了几分嫣红,笑呵呵地半作不胜酒力的模样,依旧嗔痴的娇态道:“臣妇这杯酒是吃了了,可叫大伙儿看看,都是这么多年在侯府里历练出来的,王上可要多疼疼王后,可别叫王后练一身千杯不醉的本事,到时候呀,王后可不像臣妇这样,还可以到帝王面前说道说道诉个委屈,只怕多少苦泪都得学着这酒水一口闷唷……” 她这话一出,底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谁人不知宣平侯爱妻如命,只听说夫人平时如何给侯爷冷板凳坐,哪里有半分她口里说的在侯府吃尽宣平侯不知冷知热苦头的影子,便是她一个寒噤没打出口,宣平侯便先抬嗓喊了丫头来给她围上披风。 瑾时不知其中缘故,却也大致明白底下众人为何而笑,座下宣平侯的那双精锐眼睛的眼睛可是巴巴盯在自家夫人身上半寸不离,那样一身戎装铮铮铁骨的人身上,竟也能瞧出一丝这样温柔疼护的神色。 宣平侯夫人的两个丫头自然领会她设的不借酒力这个由头,见她身子有些东倒西歪,便垂首恭敬地趋到萧淳于面前将她扶了下去。 这杯敬酒,到底帝后二人谁也没喝下去,却博了个满堂叫好的彩头。 便是臣子的老婆都这般精明能言善道,看着底下满座的那些各怀珠胎臣僚,瑾时心里顿时生起一股对萧淳于的严肃同情,这些人只怕哪一个都不好对付罢?将金碧辉煌的朝堂比作如狼似虎的猛兽窝还差不多,萧淳于的这个山大王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瑾时不由夸赞两句:“侯爷夫人果然是女人杰,这样的妙人儿教侯爷摘了去,想必当年求亲夫人府上侯爷定是铩羽了不少的名门高婿才最终抱得美人归。” 宣平侯的脸上流淌出了一分得意的神色,轻轻捋了捋青须,笑得连刚毅的嘴角都柔软了不少。 谁人不知宣平侯此人最是不知软硬的焊铁,铁面无私,谁一脚踢在上头,甭管轻重,都能叫你肿起一个偌大水泡来。更有不知死活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儿上的,便是雁过不留毛,一斩而尽。 难得在他脸上看见笑意,众人都瞠大了眼睛去看这奇景。 宣平侯夫人一双迷醉的水眸里透露出些许清明,越过案前的香炉,缥缈似的透过青烟去定定打量这位鲜少参与君臣之宴的年轻王后。 只见她白纱缎小竖领中衣外是一件大红羽遍地石榴花开撒金纱袄,点翠嵌宝赤金大发钗凌于花冠头上,胸前戴着白玉金凤翘头衔珠钗金丝螭头项圈,通身珠光宝气,高贵不可逼视,偏又是这样端庄一丝不苟的容仪里面头透着三分小女儿的娇嗔态,敛了容装的老沉,多了少女的娇媚。雪一样的肤缎是南地女儿的特点,微微一抿的小口也是南地的碧玉风情,在一众北地儿女里衬得如同履端的一颗珍贵明珠。 宣平侯夫人含敛笑意回说:“王后快别给他戴甚高帽罢!他若得意三分,我便受得三分的冷落,倒叫外头的人都晓得他的好处,这厢要拉他,那厢要扯他,那我这夫人他还要也不要?” 每每宣平侯夫人出言,堂下必定是你乐我乐大家乐,瑾时也跟着格格笑得歪了身,不经意倒在了萧淳于身上,借扶着他的臂膀捂着笑得酸痛的肚子,眼角睫羽还有沾了零星的晶珠,萧淳于微微垂了头去看,心情不由大好,好像从来没见她在他面前这般大笑过,居然还笑出了泪来。 这样一对恩爱似胶的中年夫妻,世间难得一见,若不知各中情故的人还以为是新婚小夫妇呢。 他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眼有深意。 瑾时闪避了他的眼神,倾身起来,恢复端坐的姿势,半扶着垂髻,小声问他:“四郎,妾的发乱了么?” 纵知她这一声四郎叫的七分虚情三分假意,但他的心还是骤然一软,轻抬起龙纹袖,在一概的臣工及家眷面前为她理了理鬓角。 瑾时半垂下长睫,远处篝火的光浮烧在脸上,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小片扇影。 “王后。”他叫了她一声。 宴上鼓乐人语声嘈杂,她偏了一半的脑袋去听他说什么,“嗯?” “孤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他的眼睛俯视着坐下的臣子,看着底下心思各异的那些人,有她在侧,不知为何唇角总是要挂着一丝弯弯的笑意。 瑾时恭谨回道:“饮宴之乐不可多贪,酒虽好酒,乐虽好乐,但酒多则伤身,乐盛则乱神。” 他一点不以为逆耳,反而耐心的同她辩驳:“此情此境着实令人大悦,酒乐算不得什么。” 他记得往年都是宸妃与他同坐一案,虽也开怀,但却不是此时这般的心境。那种甜蜜,那种一齐分享江山财富的喜悦,从他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莫名急着和她分享,像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忽然一夜暴富,心切地想和曾经青眼于微时的他的富家千金小姐一起共筑美好未来。 那种弥漫在心头的奇妙心情,太难名状,这世间除了她好似再也没人能让他轻易松开紧握的双掌,任指间流逝再多的权柄珠宝也不会叫他心疼得蹙起半丝眉毛。 座下有婢子趋步来报:“王上,宸妃娘娘腹痛难抑,随行的太医群策无束,探了几张医方出来皆琢磨不定,请陛下过帐定夺。” 萧淳于明显不悦,振声道:“孤又不会医术,这群庸医真是老糊涂了?什么样的医方须得孤王亲自定夺,难道孤还能替他们决定怎么治人?” 婢子汗颜,焦急的给萧淳于使了使眼色,这回萧淳于才改了口气,但仍摆着威严道:“既这般,孤便去看看,诸爱卿及夫人小姐依旧享宴不必送驾。” 婢子松了一口气,大步跟在萧淳于身后,捏了袖子轻擦额汗,喘着气说:“今年开春起若离了那物时辰久了便会腹绞,想是药性深邃入骨,宸妃是越发离不得了。” 萧淳于面色阴郁,轻斥道:“怎么不早些说?晚间用宴她派人来禀身子不爽,若是为了这个,下次不得瞒报。” 婢子欲哭无泪,“宸妃娘娘那性格,若不是十分的痛,哪肯轻易松口。若这次只是六七分的痛,只怕还要装作一派无事去赴宴。” 萧淳于头疼道:“高常德来了么?传他开方子。” 婢子回道:“高太医被几位大人叫去吃酒,才刚寻着,眼下已经传去帐里了,只是剩下的那些太医……还请陛下前去料理。” ******** 萧淳于进鸾帐的时候,屋内正烟雾腾腾药香弥漫,瞥眼见是高常德在亲自煨汤药,冷哼了一声,暗中责备他玩忽职守给自己惹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几位老太医上来行叩礼,生怕宸妃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就小命呜呼,恨不得紧紧抱住萧淳于的大腿,肺腑感泣道:“王上,宸妃娘娘的腹痛实乃杂症,瞧了七八个老资格的圣手仍然断不出所以然来。诸腹痛多属寒,独痘疹腹痛,多属于火,可娘娘两者皆不类。如身不甚热,口不作渴,时或发寒,时或呕吐,肠鸣自利,六脉虚细,面青手足冷,而属脾胃虚寒者,宜温补之。如面赤作渴,手足热,而属脾胃实热者,宜微损之。如不思乳食,嗳腐吞酸,而系伤食作痛者,宜内消之。如出不快,而有陷伏作痛,烦躁啼叫者,宜急表暴之。如……” 这群老翁医最擅长喃喃讲经讲道,一派医者说辞滔滔不绝,萧淳于越听越没甚耐心,甩袖打断道:“究竟是何难症,竟叫孤的爱妃痛苦至斯!” 底下跪着的老太医们吓得微微发抖,结巴地回道:“臣,臣等实在是断不出娘娘该用何法医治……” 萧淳于不耐烦地斥退他们:“都给孤滚,没用的废物!” 老太医们想走却不敢走,要是真走了,宸妃如若真有什么好歹,小命可就真没了。 萧淳于见他们还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暴跳如雷,“还不滚?难道要叫孤传令禁统将你们这些老东西一个一个的拿下去?” 底下的人逃命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纷纷抱头遁走。 萧淳于冷笑了一声,转身去宸妃的榻前,只见她的单衣领口已经湿了一半,整个人面目苍白,紧咬唇根,已经痛得没了意识,连萧淳于来了也不知叫一声。 萧淳于渐渐拧起眉毛,去问慢慢吞吞的高常德:“药什么时候能煎好?” 高常德拎了药罐手柄,用纱布包着,泻了一碗黑乎乎苦兮兮的药汤出来,对平儿道:“侍奉且将这碗药分两次给娘娘服下,一半现在用,另一半半个时辰后冷着服。” 平儿面上满是泪痕,饮泣道:“可管用么?从来没有过这般情形,倒像是冲撞了什么。” 在宫里全然无事,怎么一出来就疼得连人也不认得了,听说到了生地儿容易冲撞各方神邪,说不定真还有冲撞这么一回事。 高常德暗瞟了一眼萧淳于,缓道:“这方子乃是消百痛的,只在娘娘平日除风湿的方子上做了些改动,想娘娘的病痛是因路上风邪侵了骨引起的。” 平儿听了好像觉得有些盼头了,平日宸妃的风湿症皆由高常德调理,一直很受用,眼下听是能消百痛的方子,只当寻着了门道,救世菩萨的把高常德供着,感激不尽道:“还是高太医慧眼能识,落症下方没说的,奴这就给我家娘娘服下去。” 高常德暗暗松了一口气,光明正大地看了萧淳于一眼,两人心领神会。 高常德转身去收拾药箱,收拾了一半便听里面传来喜极而泣的声音:“娘娘不大痛了!” 平儿端着剩下的半碗汤药撩了软帘出来,目光崇拜,要拜谢他,“高太医华佗再世,奴替我家娘娘谢过太医妙手仁心。” 高常德扣上药箱的锁,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才道:“无大碍,这方子药性猛,再小半碗下去便保无虞,但不可多用,日后若见娘娘再有端倪须要及时禀报不得瞒误,今次是耽搁了才闹得这么严重。” 平儿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压低了声音擦在高常德的耳边说:“娘娘爱面子,往年的宴会都会去,今年王后也在便更不想失了颜色,妆奁一切就备,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才传太医的,往后若还见这般情形,奴就晓得先去请高太医了。” 高常德微一颔首便作揖请退。 满帐还残留着刚才的剑拔弩张之势,却不闻宸妃呼天抢地的叫痛声,平儿进内帐伺候,宸妃已经能靠着软枕半坐起来,面色虽依旧苍白,但是唇上已经有了一点点的回血。 宸妃忍着腹中余痛,对坐在榻边的萧淳于劝道:“今夜的宴饷臣妾恐不能作陪,眼下王上又在鸾帐里,怎能遗下王后一人独自应付?王上快回去罢,臣妾已经无碍了,莫叫群臣笑话了。” 萧淳于亲自去净脸盆里绞了一张温热的帕子来替宸妃擦汗,拧眉道:“你也太懂事了些,有时候任性一点才能讨巧。” 宸妃苍白一笑:“王上难道不想要一个贤良的妃子么?” 萧淳于面色难定,深深凝视着她孱弱的脸庞,静默良久,才没什么情绪地说:“孤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孤晚些再来看你。” 宸妃刚要起身送驾,萧淳于就摁住了她,还有些隐怒地道:“妧儿,若有些时候你不要那么瞻前顾后,其实孤是可以为你留下的。” 因为怕被群臣非议,有损她贤德的盛名,所以才一点也不犹豫地把他推回去。她在他身边呆了那么多年,终究是没瞧出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为博贤名而处处口是心非。就像先帝的昭仁王后,为了图贤后的名声将他接过去与太子同养,实际上处处差别对待,若是他哪天得了父王的一句夸赏,昭仁王后便能终日对他摆着一副冷淡的嘴脸。 望着他甩袖远去的背影,宸妃的眼中隐有委屈的泪光闪动,不过这点泪意很快就被一抹而去了。她从软枕上又坐直了一些,朝帘外大喊:“平儿,快进来。” 平儿应声入内,环顾左右,确定无人,才伏到宸妃的榻前,扑通跪下,自掴了一个巴掌,哭道:“都是奴婢不好,胡乱听信了江湖术士的骗人把戏,才害得娘娘今夜受此大苦。” 宸妃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阻止道:“你我主仆十几年,你的心我还能疑半分半点?那些药渣处理干净了没有?本以为到了宫外诸事方便,不料今天吃了这样一个闷亏。” 平儿连连点头,快语道:“都埋利索了,等回了邺墅,奴定当暗中擒了那个江湖骗子,不叫娘娘白吃这个亏。奴的哥哥当初信誓旦旦说为娘娘寻来一个能送子的神仙,却不想招来这样一个神棍,这汤药吃下去竟会腹痛如绞,实在是奴大意了。” 面对忠心不二的奴仆,宸妃向来宽厚,只轻轻握着她的手道:“你是关切我,你哥哥也是诚心为我做事,不赖你们,日后小心些便是。”又吩咐道:“这求子汤的事暂且搁一搁罢,王上近来不愿与我亲近,喝了也是无用。” 平儿跪身上前,定定望着宸妃道:“娘娘可要写信给大将军么?前朝牵系后廷,想是因大将军罢朝的缘故王上才疏淡娘娘……” 宸妃有心无力地道:“信是要写,眼下在宫外也能掩人耳目,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信送去将军府,要亲呈了父亲才行。只是父亲近来越发侍强不知恤下,母亲早就劝之又劝,谏之又谏,可父亲依旧是这个模样。没瞧见么,今次随行北川只零星几个林府的门生。怕长此以往下去陛下要厌弃了林府,到时候追悔莫及。” 主仆二人为了林府前程忧心忡忡,平儿见宸妃眼下似是已经大好的模样,也不敢瞒她,只微微垂首,压低了声音恨声道:“奴今日在几位侯爷夫人身边路过时听了一句耳根,臊得奴实在是没脸向几位夫人问安,只略施一礼便借故遮掩着快步离去。娘娘知么?老爷近来不上朝终日歇在家宅,还有一个缘故……” 见平儿眼神闪烁,宸妃隐有不好的预感,只狠了声,毒了眼,叫平儿快快说来。 “平儿,本宫要你实话实说,不得虚瞒我一个字眼!” 平儿看了她一眼,更是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夫人房里的丫鬟巧红,四年前买进来的时候才十二,如今十六也算出落成了一个标志的美人,这样一朵娇花日日在眼前打晃,夫人几次撞见她对着老爷狐骚,念着她也算在夫人跟前伺候了一场,要将卖身契还给她分文不要,还愿意为她置点嫁妆让她出府,权当夫人的一片心意。哪里晓得这贱婢贪心不足,在夫人面前满口应好,一回头便去老爷面前哭哭啼啼说夫人要辇她出去……奴在几位侯爷夫人面前根本不敢再听下去这些臊话……” 平儿气得身子微微抖动,恨不得一口将巧红给咬个稀碎,怒声道:“老爷那是怜香惜玉的人,见巧红梨花带雨的,当即便要了她的身子,叫养在偏院,也不问夫人的意思,只大张旗鼓地命人收拾院子,又给置了好些家具头面首饰,俨然一副姨娘的派头。这个两面三刀的贱婢,气倒了夫人,如今日日狐媚老爷,老爷待她言听计从,便是几位少爷气煞了提刀进去要杀了巧红,老爷还一棍子打折了二少爷的腿,大少爷和三少爷都叫去跪在理棠院前,路过的下人们对着少爷们指指点点,全是在看夫人教子无方的笑话。” 宸妃听得一阵发愣,母亲的理棠院素来是将军府后院规制最高的存在,主母威严不可亵渎,何时就连奴才们也能轻易笑话?更叫她心惊的是——曾经井然有序的慕北将军府,什么时候就连一个出身低贱的丫鬟也能轻易搅浑将军府这池清水? 外患何足为惧,真正可怕的其实是内忧。 宸妃无力地倒在软枕上,紧紧按住腹部,只觉肚子的绞痛感复又来袭,整个肚子像是要无限沉坠下去一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春天时节蚊虫已然起来,这次出行又是歇在草场上搭的帐子里,常侍奉前前后后已经命人将瑾时的帐子熏了三遍艾草,一应的犄角旮旯都不叫放过,特别是榻底下这些黢黑的地方,不仅要用艾草熏,还要用端午时节收贮的阴干浮萍做成的盘香驱烟避虫。 瑾时一进帐子便闻见了呛鼻的气味,再一问,才知道婢子们用的那盘香里面还加了雄黄。 常侍奉叫停熏烟的婢子,拎着帕子到瑾时面前替她驱烟,问道:“听前头有人说起,宸妃现下不大好?” 瑾时蹙着眉心,依旧有些耐受不了雄黄的味道,半捂住鼻子道:“应该是没甚大碍了,若真有什么事萧淳于也不会后来重新返宴……姆娘,你叫人抬箱清新的果子到帐子里熏熏罢?晚上篝火的炭味儿闻得多了,再冲上这雄黄,蚊子没熏走倒要把我先给熏倒了。” 常侍奉嗔她一眼,道:“什么瓜啊果的最招蚊虫,甜丝丝的味儿那些虫子机敏得不知几何,你要叫人抬进来,这一通人一晚上的活计就全白费功夫了。”言罢,转身叫了两个婢子去点起案香,特特吩咐要清淡的水沉香。 嘱咐完点香,常侍奉回头问瑾时:“王上晚上来这歇夜么?宸妃那里想是不能侍候了。” 瑾时坐在紫檀交椅上,低头凑在灯下去看自己的凤仙红甲,那颜色真是漂亮极了,红火火的像辣子一般,一面赏心悦目,一面漫不经心道:“他不也有自己的营帐么?” 常侍奉一边为她看茶,一边苦口婆心道:“多少臣子的眼睛都盯在这上头呢,若是在宫里也就罢了,这是在外头,谁没点眼色向上头看齐。原本就是要看王后和宸妃的这场戏,王上宿在谁的鸾帐里,第二天出去准保那些王爷侯爷夫人会在背后说闲话。你们两个好好的新婚夫妇,哪有长久分寝的道理?原还有些担心宸妃那里痴缠王上,眼下这样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也要将王上笼络过来。” 瑾时接过她递过来的松石绿釉西施杯,嘬了一小口温烫的茶水,不甚在意的说:“他不来倒好,来了我还得看他的脸色,做什么给自己寻不痛快?” 常侍奉刚要开口辩白几句,这边说曹操曹操就到,外头守帐的侍卫传禀——“王上到。” 常侍奉忙给瑾时狠使了一个眼色,让她收敛言行,自己则是疾步出了内帐去迎拜。 云意跟在萧淳于后头朝常侍奉做了个凝重摇头的姿势,常侍奉一看马上止住了脸上的三分笑意,只朝萧淳于恭敬垂拜,敛声道:“王后还在里帐抹卸晚妆,王上且在外帐饮一盏茶罢?” 萧淳于神色疏淡,挽着袖子到太师椅上坐下,淡道:“叫她慢慢理着,孤坐在这里好生歇候。” 瑾时坐在里头自然听得见他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一点也不像喝了一整坛青稞酿的忸态,他从宸妃的帐子里回来后,脸色一直半阴郁,闷声不响地吃了好几大杯的酒,不知不觉摆在案上的一坛酒都见了底。底下那些精明的臣子见他这身尊容,哪里真敢闹哄哄的饮酒,都是小心翼翼地赔笑,这酒宴的前半场和后半场的气氛简直判若泾渭。 瑾时抬高了嗓子,对着外面的常侍奉喊道:“姆娘,去备一碗甜甜的醒酒汤来。” 常侍奉自然很老成,一听就知道这甜汤是给萧淳于备的,手脚利索地遣了婢子去膳营要来一碗甜滋滋的醒酒汤伺候萧淳于喝下。 奉着茶碗恭敬端到萧淳于面前,常侍奉见他手腕赫然一道新伤,上面连血痂都还没结上,不由心惊道:“这是何故?王上腕上划了这样偌大的一个口子,可着太医瞧过么?” 萧淳于持着汤匙轻舀汤水,便听云意在一旁邀功似的故意抬高了音量,像是特意要叫里面的瑾时听到一般,心疼地蹙着眉说:“白日里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圣上非要去绝壁上掏甚鸟蛋,一个脚跟没踩住,从峭壁上滑落下来,手腕贴着峋峋怪突的崖壁,叫一块大尖锐石头蹭出了这样一个大口子。” 瑾时面上一滞,自然想起来他掏鸟蛋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心虚几分,低声催促伺候调洗的婢子快快拆了妆容。 萧淳于吹了吹汤匙里的热汤,瞪了云意一眼,骂道:“就你多事。” 常侍奉面露急色,“那是还没叫太医瞧过了?奴这就去取药油来为陛下细细揉上,春日里天气本就潮湿,伤口不易干,若处理不好将或会成个棘手的麻烦。” 常侍奉取来药箱,一层一层地往外挑拣,直到找出了治伤痕的药油,掀了瓶盖儿拿手掌在瓶口轻轻扇了扇,料定药油无虞才奉到萧淳于的面前。 “这是王后自天元带来的药油,都是宫里的老秘方了,就是大商几位太医验过后也说甚有疗效。” 该交代的自然是要交代清楚,若非经过御医之手相验,恐怕还不得上用。 常侍奉细细为萧淳于抹揉药油,瑾时换了常服从里帐出来,他喝了半碗的醒酒汤,半拧着眉道:“王后果然是女孩儿家,什么都觉着往甜里好,孤喝了这汤,便像是要把几辈子没吃过的甜头都赚回来了。” 刚出来就给她挑刺?很好…… 瑾时原本还想亲自动手替他上药油以表一表狗腿慰问,眼下么……嘁,免了。 她略施一礼便在他身边坐下,嘟嘴道:“姆娘,你去给我挑几个山野瓜果罢?我嘴馋,要甜的,齁甜齁甜,叫我一直能甜到心里去的那种。” 常侍奉白了她一眼,这时候唱反戏,一会夫郎甩袖走了,瞧她明天拿什么脸面出去做人,于是毫不留情一瓢冷水浇到她头上,“深更半夜叫什么瓜果吃,那生脆的东西属寒,晚上吃多了教肚子疼,祖宗爷,你可歇住罢!” 瑾时神色讪讪,不满地撅起嘴,斜眼去看萧淳于的伤口,姆娘轻轻为他揉着芽肉,上面还有好些血印子。 这药油的厉害瑾时是尝过的,她心口被刺出那么大的一个窟窿,在禄王府里养息半个多月还反复流脓,老太后听闻后送来一瓶这药油,起初抹在上头一阵钻心*,痛得死去活来,像是伤口重新被刺开一般,功效也奇,只一夜功夫,伤口就能彻底结痂。 萧淳于上药硬是一声不吭,面上还神色自若一派镇定,若不是知道这个药劲儿,瑾时还真以为这药油没什么大厉害的痛觉。 常侍奉倒很心疼地问了句:“陛下觉得疼么?” 萧淳于神色漠然,思绪渐远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喃喃道:“记得那时候父王前朝诸事繁冗,只得了闲稍过问几位王子的课绩。孤那时候也正是贪玩皮实的年纪,跟着几位王兄在王宫里摸鱼打鸟甚为快活,自然么……学业也耽误了下来,父王着人问起,我们几个兄弟自是一齐挨了一顿揍。那时候大王兄贵为太子,昭仁王后爱护得紧,每每在紫宸殿挨了父王的皮鞭子,昭仁王后便细细在灯下为王兄揉擦药油,孤则咬牙忍痛坐在一侧罚默功课,心里多少泛着酸楚。” 其实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年纪最大不会超过五六岁,但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昭仁王后也为孤上药油,孤很高兴,觉得其实嫡母也是关心孤的……只是唯有的那次她给孤抹的药油里还搀了辣子油,那药油一抹上手,手臂的伤口顿时火辣辣像要烧作起来一般,孤哭喊了一句痛,王后的大侍奉便厉色趋前给了孤一巴掌,孤咬着牙硬是再没淌出一滴泪来……后来第二日孤最擅长的弓箭考绩王兄称首,孤落得最后一名,父王失望的眼神从孤的面上掠过,那眼神孤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能这样平淡叙叙说着经年往事,明明是些不堪的过往,他却不觉得在她这里有什么顾忌。 云意垂着眉眼,低低道:“奴的师傅跟了先王一辈子,师傅跟奴提起过,先王几位王子里,除了太子,王上最得先王青眼。昭仁王后出身显赫,燕太后彼时刚脱了小门户的母家,在一竿子的后妃里面实是算不得什么背景,可母凭子贵,王上少时便颇见慧识,先帝在陛下的课业上也是费了好些心思的……” 萧淳于冷笑一声:“父王确实爱重太后,他也只不过爱屋及乌罢了,孤养在他人膝下便是如质人一般押给昭仁王后,从来没有人关顾过孤的生死。” “王上……”云意本想劝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怕再说下去便是触犯龙颜。 瑾时正想着怎么给他卖乖让他歇歇火,灵机一动,学着小时候被烧火钳烫着后长池给她呼呼的样子,低下头凑到他的伤口边上,瞠着绿豆对眼,屏息凝神,轻轻地往他的伤口上吹吹,一下一下的,粉嫩的腮帮子像吐泡泡的鱼鳃一鼓一鼓的,神情专注极了。 萧淳于愠怒的神色微微一滞,眼里的怒火渐渐熄了下来,别扭地转过头去,闷声道:“王后这是做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粞的名字叫得有些偏。好多人都爱追问粞为什么叫这个字。粞说不上来。有一次粞专门查了下字典。查过后,粞很沮丧。他想不出父亲为什么改用这个”粞”。字典上说:粞面语乃指碎米,而方言俗语则指糙米辗轧后脱下来的皮。粞,多用来作牲口的饲料。 粞想,在父亲的眼里,他乃是牲口的饲料而已,粞为这个念头好长时间打不起精神来。 直到近年,一天夜晚粞从睡梦中霍然而醒,在他翻身坐起的瞬间,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知道他父亲给他下的判断何其准确。 粞后来便常在心里勾画父亲的形象。粞在他三岁不到的年龄里,他的父亲便一去不返。粞几乎一点也不记得父亲的样子,邻居的老人们常说他和他的父亲长得像极了。连举止动作神态都像,粞便觉得他的父亲一定如他这么高大,也如他这么整洁。粞有一米八三的个子,粞永远穿着剪裁得十分得体的衣服。粞的胡子总是刮得很干净,指甲也修剪得很好。因为这个,所以当那天一个弓着腰,脸上满是老巴巴皱纹,而且胡须一直延伸到耳根的老头儿对粞说他是他的父亲时,粞差点以为是个神经病在跟他开心玩。粞只是在老头儿的眼睛上看出来了那是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睛。 粞的眼睛很小。加上粞年轻时脸上疙疙瘩瘩地长着些青春豆,为此,总有人笑他说他的脸上是一盘红豆子加两粒黑豆子。但小眼仿佛能聚光,粞的两粒黑豆子非常地有神采,这使得粞反而因了它而招人瞩目,粞常得意地说,眼不在大,有神则美。 粞在他父亲苍老的疲惫的面容上也看到了一种别人没有的神采。那正是从那对小眼里透露出来的。 粞的父亲是收到落实政策的通知而从乡下回家的。他进门时,粞正在为一个朋友裁裤子。粞的裁剪手艺在朋友中是很不错的。粞接待了他的父亲,为他倒水洗脸倒茶解渴。他的父亲端茶杯时瞥一眼粞摊开在床板上的布料。粞的父亲说,这儿可细一点。这儿可长一点。穿起来更随身。粞曾有好一阵小小的惊异。 粞的父亲多少年在乡下一直在做裁缝,他别的什么都学不会,而这行无师自通。他就靠了这手艺养活了自己二十多年。 粞的手艺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为了这个,粞想,虽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我背着他怎么长都还是长成了如此像他的儿子。粞也因此而头一回感到人的神秘。 粞过去对父亲全部的了解即是父亲临走前草写在一张白纸上的几句话。这张纸粞从母亲那儿要了来,自己小心地保存着。粞曾经将这几句话给星子看过。星子翻阅了很多没查到出处,后来还是粞的母亲说了。粞的母亲说那是一首元代的散曲。 这首散曲自粞见过后便刻在心里一般永难忘怀。粞把它当作父亲的形象留在心里。那散曲是: 弄世界机关识破, 叩天门意气消磨, 人潦倒清山慢嵯峨, 前面有千古远, 后头有万年多, 量半炊时成得什么? 粞先是品不透父亲写此究竟是何意。在同星子聊天聊得很深时,拿出来给星子看。星子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特别明白,只觉得他很是悲观很是无望也很是无可奈何。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 粞想也是,想到了人生不过半炊功夫能成得了什么这一点,的确也是看透了。 粞将此想法对他的母亲说了。 粞的母亲冷冷一笑说:”把什么都看透了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但千千万万的人并不作看透之举。一个有妻室有儿女有责任感的人即使看透了一切,也要看不透地生活。这种忍辱负重才是一种真正的看透。像你父亲那样,无非是一种逃避。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看透了的人。” 粞那一次为母亲的思想所震撼。 母亲这样深刻地认识了父亲,所以,当母亲和父亲相隔二十多年再度见面时,母亲从脸上到举手投足处,无一不表现出对父亲的鄙夷。母亲和父亲只讲了一句话,争吵就开始了。以后每三五天一次、循环往复。 粞常常问自己,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生悲剧是谁造成的呢?是政治运动?是生存环境?是婚姻本身?是命运安排?抑或是他们自己的本性所致?糊并不想要找出答案。粞只是觉得人生高兴时从不想问为什么而在悲愤时不断地问这问那,粞觉得自己深深地明白了屈原当年为什么一串串地询问天和质问天。 粞现在正处在他人生中的低谷里。大学没敢去考;女朋友相继吹了;领导并不赏识,工作亦不理想;再加上没有一个安静的多少有点温馨味儿的家。在父亲回来之前,他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的大床在对面。家里被爱整洁的母亲和爱整洁的他收拾得十分雅致。他可以在静静的夜里,一个人休整自己、悄悄抹尽受伤后的血迹。第二天再迎着阳光,昂着头去进行新的挑战。而现在父亲回来了,父亲使整洁雅致的家凌乱肮脏。母亲睡到了小床上,粞只好同父亲共用大床。父亲在夜里发出的呓语和鼾声使得一旦烦乱了的心更加烦乱。他没有了休整和调理自己的时间和地方,他只好经常到他的一个朋友勇志家去打牌,他以前很看不起勇志无事便赌的习气,虽然勇志是他顶好的朋友,而现在,他也渐渐地同勇志站到了同一条线上。所不同的只是,勇志快乐,而粞并不快乐。粞只是无聊加无奈才作此举。 这是一九八零年夏天的一段日子。在入夏前夕,粞一直认为会重用和提拔他的装卸站站长王留,在挑选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当调度员时,竟将工作得很卖力而且同他王留私人关系也很不错的粞忽略了。王留似乎没有感觉到粞的存在。他的三个候选人报往公司时,没有粞,早先虽然粞得到过他的许诺,粞没说什么,粞毕竟是有过一些经历的人。粞只是好一段时间里沉默寡言了一些。入夏以后,公司批下了。公司批下一个叫沈可为的年轻人,他不是三个候选人中的一个。搬运站里谁也不认识他。粞心里觉得快意了点。王留到那时方对粞说:”早就晓得公司孙经理的外甥要放到我们站,所以没让你当候选人,免得你出这个丑。”粞对王留的话一笑而已。 但栖在同星子说起这事时,却愤然地骂了一句:”放他妈的老狐狸屁!” 星子大笑,星子说:”你闻了这么久老狐狸的骚,好容易以为闻出了头,却不料又吃了个狐狸屁。” 粞也笑了,粞想可不? 粞说:”有三个人听说狐狸放屁极臭,不信,便去闻。第一个人一进狐狸的屋子便被臭跑了,第二个人进去坚持了五分钟,也受不了,逃之夭夭,第三个进去后,不一会儿从屋里逃出来的竟是狐狸。狐狸跑出来惊讶地大叫:'想不到他比我还厉害,真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呀。'” 星子笑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星子说:”那第三个就是王留,没说的,就是他。” 粞很快乐。粞只有和星子在一起时才会产生这种快乐感。粞能尽情地发挥他的才智,痛快地说一些日常压抑着的话。那时候,粞会产生一种自己做人做得很彻底的感觉。 可惜,世界上只有一个星子,一个因他错过了机会而变得可望而不可及的星子。 星子在江对岸的大学里读。 星子立在渡轮上看趸船上的水手挂缆绳时,才发现站在一边的粞。雨哗哗地下着,粞的目光很忧郁。粞很会用眼睛表达他内心的感情。而星子又极能从他的目光中作出判断。星子断定粞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她很奇怪粞的这种动作。星子上大学也有两年了,粞这么做还是头一次。星子得到一种满足,但同时心里又不禁微叹一声,星子想这又何必。 星子深知粞素来是一个很有用心的人。星子曾在闲聊时告知过粞,星子说她每次坐轮渡,在船靠岸时都喜欢看水手挂缆绳,然后使劲去感觉船与趸船间的一声碰撞。粞把她闲谈的事悄悄搁在了心里。使得星子在船尚未岸拢时便见到了粞。 星子喊了一声:”粞,陆粞!” 粞向星子笑了笑。在公共场合下,粞总是表现得很有教养很有风度,教养风度得不符合他的身份。 星子下了船,迎向粞:”粞,你怎么在这儿?” 粞接过星子沉甸甸的包,将之挂在自己肩上,然后说:”等你呀。” 星子似笑非笑,说:”等我?你没搞错吧?” 粞说:”错不了。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等呢?” 星子说:”话可不能说得太可怜巴巴了。可以让你一等的人多得是,就跟可以等我的人一样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1.第三十一章 &lt;/strong&gt;防盗章*****防火防盗***防火防盗******* 星子在江对岸的大学里读书。 星子立在渡轮上看趸船上的水手挂缆绳时,才发现站在一边的粞。雨哗哗地下着,粞的目光很忧郁。粞很会用眼睛表达他内心的感情。而星子又极能从他的目光中作出判断。星子断定粞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她很奇怪粞的这种动作。星子上大学也有两年了,粞这么做还是头一次。星子得到一种满足,但同时心里又不禁微叹一声,星子想这又何必。 星子深知粞素来是一个很有用心的人。星子曾在闲聊时告知过粞,星子说她每次坐轮渡,在船靠岸时都喜欢看水手挂缆绳,然后使劲去感觉船与趸船间的一声碰撞。粞把她闲谈的事悄悄搁在了心里。使得星子在船尚未岸拢时便见到了粞。 星子喊了一声:”粞,陆粞!” 粞向星子笑了笑。在公共场合下,粞总是表现得很有教养很有风度,教养风度得不符合他的身份。 星子下了船,迎向粞:”粞,你怎么在这儿?” 粞接过星子沉甸甸的书包,将之挂在自己肩上,然后说:”等你呀。” 星子似笑非笑,说:”等我?你没搞错吧?” 粞说:”错不了。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等呢?” 星子说:”话可不能说得太可怜巴巴了。可以让你一等的人多得是,就跟可以等我的人一样多。” 粞默然了。 星子和粞彼此间没有交谈地一级一级地走上码头的阶梯,星子想你粞并不是一个多情的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 粞知道星子的心事。粞了解星子就像星子了解他一样多。 粞走上沿江大道,他望了望在雨中愈加显得绿意葱茏的大堤,淡淡地说:”是我妈要我到这里来截住你的,免得你顺道去了我家。” 星子怔了怔,方问:”为什么?嫌我去得多了?” 粞说:”不是,她正在和我爸爸吵架,怕叫你撞上难堪。” 星子叹了口气,说:”还吵哇。你这怎么过日子呢?” 粞说:”你大概要替很多人担这种心吧?就像可以等你的人一样多。” 星子说:”好哇,粞,你报复得好快。” 星子说话间收了自己的伞,钻到了粞的伞底下,星子以前和粞常这么着。 粞的心动了动,但他的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粞和星子闲聊着走到汽车站。粞的家离公共汽车站很远,粞总是将自行车骑到车站附近的电影院门口,那里有看车的老太太。粞将自行车扔在那里,然后再乘车出去办事,粞这次接星子也一样。 公共汽车是第30路,沿路有两个市内轮渡码头和一个火车站,车厢里永远挤得满满的如腌制鱼肉般。 一个人的雨衣贴在了星子的背上,令星子感到背心里凉嗖嗖的,星子嚷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雨衣脱下来好不好?”. 那人说:”只要能脱我还不脱?你来告诉我怎么个脱法吧?” 那人也被另外的人挤得如卡着一般。 粞没说什么,伸出手使劲将那人推了推,然后将自己的大手掌隔在雨衣和星子的背之间,这一来,粞这伸出去的左手便如同将星子揽在怀里似的。粞的手热呼呼的,这热驱走了适才的凉意又忽地涌进星子的心。星子乜了粞一眼,粞面部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兴奋,星子心想,你倒会占便宜。但星子在粞的手臂有力的环护下,又分外有一种安全和踏实。星子甚至有些想将脸贴过去。贴在粞宽厚的胸膛上。 粞仿佛猜出了星子的想法,低声问星子:”想什么呀?”问间又不觉将星子朝自己怀里紧了一紧。 星子未挣扎,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回答说:”在想当年你把水香搂在怀中时心里正想着什么。”星子说时,心里忽地涌出一树树的桃花,那一年的桃花开得分外灿烂,如云如霞,如火如荼。那颜色的印象仿佛被镶嵌在脑际间,永远也难以消散。 星子的话刺痛了粞。因为公共汽车上这个偶然的环境给粞带去了亲近星子的机会,又因为这个机会使粞内心一种潜在的**在急剧地膨胀,叫星子的这根刺一扎,一切都在瞬间泄了个干净。粞的脸色立即变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后黯然伤神地望着窗外。粞不再说什么。 星子并不觉自己的言重,星子见粞如此反应倒有几分快意。星子想,难道你还想回过头来向我谈情说爱么? 公共汽车在嘈杂的市声和车内的叫喊声中蹒跚地朝前开。雨仍然很大,噼噼啪啪地砸在柏油马路路面上。路面因之失去了往日的灰尘而晶亮晶亮地闪着灰黑色的光来。 星子不喜欢她和粞之间的这种沉默局面,她觉得这样好作做、作做得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星子于是捅捅粞,问:”哎,你爸爸开始上班了没有?” 粞很快收住了自己望雨时的漫想。粞又像平常一样地镇静和随和了。粞说:”快了,只是别人不知道安排他做什么好.他原先总工的位置又叫人给占了。不过,他已经开始拿工资了。” 星子说:”这下子你家的经济就要宽裕多了,买一台电视机吧。” 粞说:”哪有那么简单,我父亲这个人啦。”粞没说下去,只是摇头笑了笑。 车到了站。 在粞去取自行车时,星子站在车站的避雨檐下,隔着雨帘看着粞的背影。星子想,我难道真正不再爱粞了吗?那为什么我又是那样地爱和他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对别的男人提不起兴趣呢?如果是爱他又为什么每当他想要亲近我时我就无端会生出一些恨意呢?那一刻我又何故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呢? 星子时常地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赶路的人,走走走,走到一个要紧的路口时,却突然地对赶路没有了兴趣。 星子想,粞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将我忽略了呢? 粞推了自行车过来。粞左手撑着伞,右手掌着车龙头,忽地一阵风刮过来,伞吹翻了。粞腾不出手将伞翻正,便加紧了步子,小跑一般向星子这边跑来。粞的样子有些狼狈。 星子不觉失声笑了起来。 粞在楼下大声叫着星子的名字时,星子很是奇怪。星子没见过粞,同时星子又不好无缘故的同男孩子交往。粞结巴着说了半天才说清他是来通知星子去街道开会的。 那是星子头一回见到粞的情景,掐指算来,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星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听他说完开会的时间地点什么的,然后问:”就这些?” 粞仿佛有些惊讶,但粞立即答道:”就这。” 星子说:”晓得了,谢谢你。” 星子说完转身回屋。很久后,粞告诉星子,他本想到星子家里小坐片刻,聊点什么的,因为他待业后一直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很想有个异□□倾吐一下,可见星子一副百事清楚不过的架式,觉得很没意思,就走了。他说:”你对陌生人太傲慢了一点,这不是女孩子的优点。” 星子对粞说这些话时才回想起那时的粞推着一辆很破旧的女式自行车,一边说话时一边还很不自然地摸摸车铃又摸摸刹车。似乎最后仰着头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 星子想,或许头一回见到的印象太深刻以致于左右了粞的感情。星子曾懊悔过,当时该客气些请他上楼坐坐就好了,说不定一切都与如今两样。 只是,那样就一定比这样好么? 在街道开的是招工会议,有八个人参加。四男四女。来招工的人就是王留。王留将他那儿吹得天花乱坠,直到最后,才说那地方叫”运输合作社”。 会议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开的。因是大寒天,屋里生了个煤炉,煤炉没有烟筒,烟气好重。再加上一支香烟接一支香烟抽的王留,星子只觉头晕。而那一刻的粞,却坐在煤炉和王留身边,不时地为煤炉添几块煤又不时地掏出烟递给王留并为之打燃打火机。粞偶尔地也瞥一瞥星子。星子只觉出这个人相貌平平,但像豆子般的眼睛里却有一种特异的别人没有的东西。粞的眼睛又小又黑又亮。 后来上班了,干的活儿不是拉板车就是扛大包。粞和星子都后悔起初的选择。他们同时开会的八个人只来了三个,另一个便是他俩共同的好朋友勇志。星子说:”早晓得这样。真不该来。” 粞说:”是呀,可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天下乌鸦一般黑。” 勇志说:”是黑乌鸦放到哪儿也白不了。” 星子和粞都同意了勇志的纠正。那时星子才知道粞的父亲在乡下而勇志的父亲则在劳改农场,星子原先一直很自卑,星子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可站在粞和勇志面前,星子却是最”干净”的一个了。星子这么想时还笑出了声。她很高兴自己的地位。 当粞和勇志问星子何故发笑时,星子说:”那天我还掷地有声地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真好笑。今天和你俩一起又变成黑乌鸦了。” 星子和粞、勇志很快结成小集团,他们是一个街道招出去的,彼此家的距离又颇近,这是很自然的事。粞聪明灵活,勇志老实宽厚,星子同他俩很合得来,有好朋友,星子能感到心里很踏实。 新工人办学习班,星子、勇志和粞分在了一个小组。照例要吃忆苦饭,那是一个糠团子。星子自小娇生惯养,拿了那糠团子只发怔,勇志老实,一抓起便勇敢地连咬了几口。星子见他喉管处作艰难地蠕动时,便愈发有一种要想作呕的难受。粞亦拿了糠团子皱眉。粞望了星子一眼,靠近她,悄悄说:”你相信以前的搬运工靠吃这过日子?” 星子说:”这哄得了鬼。” 粞说:”想不想同我配合来处理这个?” 星子说:”怎么处理?” 粞从星子手上拿过糠团子,示意星子掩护。星子会意,站起身扭扭腰,尔后又表示有点儿冷,遂拿了搁在一边的棉大衣披上。这时的粞便蹲下了地,撬起屋角的一块地板就将糠团子塞了进去。那恰好是一幢很破旧的老式房屋。 星子掩护完再坐下时,粞已经在用手擦嘴巴了。全然一副刚吃完的样子。 星子朝他笑了笑,粞亦回笑了一下。笑完,粞说:”演得不错吧?” 星子说:”我非常服气。” 粞说:”想不到你能跟我配合得这么默契,你很聪明。” 星子说:”但是你更聪明。我的聪明得靠你的聪明提示。” 粞笑了,又说:”聪明是所有认识我的人对我的评价,你看得很准。”便是这回,星子对粞有了比旁人多几分的亲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2.第三十二章 &lt;/strong&gt;粞将星子送到了家,又在星子家里玩了一会儿。星子的母亲对粞显然不及以前热情了。星子的母亲说:”你们两个的距离越拉越开,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谈到一起去?” 粞听了很气闷,但却说不出什么。星子的母亲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如此一想,粞便有些沮丧,一沮丧就觉得乏味,于是粞便告辞了星子走了出来。 雨仍未见收,四周很绿。星子家附近是市郊菜农集中处。有大片的菜园子和一簇一簇的树林。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都是葱浓一片,粞心里寡然得很。他没骑上车,只是推车慢慢地走,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在家里,父亲和母亲的架也不知吵完了没有,即令吵完了又怎样呢?明日还会有一场新的。粞叹了一口气。 位于粞和星子家那一排平房已赫然于眼前了。粞看见它,心里便有酸甜苦辣,百味涌来。 这排平房最末一端住着一个叫水香的女孩,水香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粞有一次从这儿过遇上她抱着孩子玩儿。那孩子是个女儿。粞同水香搭了话。粞不过是最一般的应酬。粞说:”小孩还乖吧?” 水香说:”还乖,可惜是女孩。过几年打算再生一个。” 粞说:”如果还是女的呢?” 水香坚定地说:”那就再生,一定要生个儿子,否则这辈子在他家就莫想伸头。他们家有三个儿子,我那口子是老三,两个嫂子都生儿子,不晓得有多神气。我不能叫她们一辈子压在头上。” 水香许久不见粞,话很多嘴很碎。 平房前有一大片的菜园,在远一点的一块种了茄于的菜地里,一个年轻人,边摘茄子一边警惕地朝水香和粞说话的方向张望。 水香朝那年轻人指了指,说:”他是部队复员回来的,他晓得我过去有个相好。不过他不晓得我跟你睡过觉,他对那事不怎么懂。” 粞面红耳赤,只恨不能找个什么洞钻进去。粞支唔着哼哼几声便逃之夭夭了。逃亡中粞使劲在心骂自己,当初怎么看上了这个蠢物,而且是通过这个人使自己成为真正的男人,想起这个,便觉得自己脏。骂完过后粞又有几分侥幸之感。幸亏自己成份不好,她家里人看不上,否则这一生同她相守一起,该又是何等的令人可怖。 水香生过孩子后,竟如吹了气似地白胖起来。怀抱孩子迎面而来时,一副蹒蹒跚跚的步态,乳汁浸过薄薄的衣服渍成两块大圆疤。水香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时又大胆又自豪。站上好多男人都晓得水香左边的□□上有一个深红色的痣。 这件事永远是粞的心头之痛。 粞想,自己难道真如对星子说的是出于自尊和自卑而不职责白吗?真是因为太珍爱星子怕失去星子而深掩着自己的真情吗?粞回答自己说,是这么想过,但也不尽如此。在一个北凤哩哩的冬夜里,粞曾费力地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撕剥了开来。粞看清了自己。粞好怅然,粞想我竟是这样的么?我竟是为了这而辜负了星子的么? 便是这夜里,粞意识到有两种诱惑他恐怕一生都抵抗不了,一是美女,二是功名。 粞有一天晚上到星子那里去还书,路上遇上了水香。水香挑了一担水,摇摇晃晃而来,粞同她打了招呼,并弄清了水香即住在粞和星子两家之间的那片菜园边的平房里。粞热心地帮水香将那担水挑到她家里。水香留粞小坐了一会儿。水香一边跟粞说话一边逗着她家的小狗。小狗淘气地咬着水香,水香不停地笑着,声音很脆,水香头发松蓬篷的,随她的笑声,头发在脑袋顶上一耸一耸的,粞忽而觉得水香好漂亮。他这时才忆起小队里好多青工都称水香是站里的一枝花。粞想他以前竟是没有注意。粞因要去星子那儿,一会儿便告辞出来。粞在出门时碰到一个人。粞觉得那人很面熟。水香叫了那人一声”幺舅”便送粞上了正路。水香说她幺舅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粞方恍然忆起在局里开表彰大会时见过此人。 粞从此见了水香都要驻□□谈几句,有时去星子那里,也顺道去玩玩。水香总是极力挽留。粞老怕星子等他等急了,常呆不久便告辞。粞那时没什么杂念,只是还算喜欢水香。但更对他要紧的仍是星子。 不料一日,事情发生了突变,那是星子过生日的那一晚。星子的母亲值夜班,父亲出差了,星子说她好孤单。粞说他晚上来陪她。粞带去了一支长笛,为星子买了一条头巾。星子高兴得大喊大叫,粞好兴奋。粞觉得自己好想亲亲她。 星子说:”快吹一支好听的。我早晓得你的长笛吹得好。你们宣传队的人都说你是专业水平。” 粞笑笑说:”想听什么?” 星子说:”你最喜欢的。” 粞便吹了一支情歌。星子听得很痴迷。粞在她那副痴迷的神态前有些迷醉。他又吹了一支情歌。一支又一支。粞吹得非常温柔。 星子为粞冲了一杯蜂蜜水。粞喝时,抚着他的长笛说:”等我多挣点钱后,我就去买它一支高级一点的。” 这一支,粞说还是找朋友借的。粞又说他借来是想让星子单独欣赏他的长笛独奏会。 星子笑说:”演员和观众一样多,粞,你好可怜呀。” 粞也笑,笑后说:”我这辈子总能有你这么个观众也就够满足的了。” 星子想,又是暗示,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么?星子毕竟是女孩,是女孩就有女孩的躲闪。星子又闪开了。星子说:”才不呢。万一你不怕累地吹个不停,那我耳朵还累死呢。” 粞仍不清楚星子到底想些什么。粞又开始吹他的曲子。粞过去在中学宣传队吹过五年长笛。把名气吹得很大。好些文工团慕名来招他,每回,粞都又填表又体检地兴奋一阵子,可每回又都被刷了下来。粞的父亲使粞失去了一切机会。粞不断地惊喜又不断地失望。终于有一天粞明白抱着希望本身是件愚不可及的事。那时,粞上高中。在高中这个年龄所产生的所有美丽的幻想又都在高中一一幻灭。粞说,他高中毕业,将长笛交还给学校,两手空空地走出校门,才发现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粞同星子说一阵又吹一阵。粞心里十分地愉快和惬意。粞几乎想把星子揽入怀,告诉她他爱她。粞不再吹了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星子。在粞脉脉含情的目光注视下,星子低下了头。星子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想她等了好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粞叫了一声:”星--” 星子浑身颤抖着。就恰在那一刻,一个女孩在门外大声叫喊了起来:”星子!星子!” 星子迅速恢复常态,开门出去。门虚掩着,那女孩笑嘻嘻地说:”星子,里面是谁?你的男朋友?” 星子也笑嘻嘻的。星子说:”不是。” 那女孩说:”是你的同事么?也搞搬运?” 星子说:”是的。” 那女孩说:”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是搞搬运的,我说怎么会呢。星子那样高的眼光怎么会瞧得起搬运工。是吧?” 星子说:”就算是吧。” 那女孩说:”里面那位?追你的?小心中计哟,那些男的呀,鬼得很。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晓得勾女孩子,你不会落在他手上吧?” 星子说:”不会。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说哟。” 那女孩说:”我会帮你辟谣的。” 女孩一阵风似地走了。星子进屋时,粞正端端地坐在原位上。粞的脸色有些发白。 星子说:”我那同学嘴巴最长了。”星子还想说点什么,粞已站了起来,粞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星子有些不舍,却也没有挽留。是不早了,父母又不在家,坐晚了总归不好。 星子送粞出了楼,在楼外黑暗处,星子对粞说:”就这样走了?” 粞一耸肩,说:”不走又能怎样呢?干搬运的人,明天还得早起呢?” 星子好失望,目送着他远去。星子想:粞你怎么了? 粞的心情坏极了。粞是在情绪极好时一下子落入冰点的。粞真真切切听清了星子和她同学对话的每一个字。粞似当头挨了一棒,粞先前险些打算拥抱星子和星子亲热一下的。粞听了她们的对话,听出了一身冷汗。粞想若不是那女孩来,他冒冒失失地亲近星子,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星子说不定会打他一个嘴巴,或痛骂他是流氓哩。星子是不会随便和他粞这样的人结婚的。星子和他来往密切只是需要他这个朋友。他不配。 粞怀着几分淡淡的哀愁,走在淡淡的月光下。粞同时也有几分恼怒。粞想我既然高攀不上你星子,就让我寻个老实温柔的头脑简单的女孩吧。她永远不会嫌弃我,她永远崇拜我。她只为我而活,一切都是为了我。 粞蓦然间想到了水香。仿佛水香就是那样一类的女孩。只是,水香太漂亮了。而他粞,也没有资格和资本找这样漂亮的女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3.第三十三章 &lt;/strong&gt;水香尖叫道:\”粞你好精哟,你占我便宜。\” 粞和水香说笑了一阵,适才的诸多不快竟一下子消散了。粞想,星子既然只将他作为一般朋友也自有她的理由。她又有什么错?何况星子也还是认真地拿他当朋友的。粞这一晚想了星子种种,居然也不断地想到水香。水香顾盼流莹的眼睛和她的欢笑。 没几天水香就去了粞的家。水香说道班组要她写一篇批评稿,她不会写,叫粞帮帮忙。粞那天正好在家,便满口答应了。于是粞便一句句说,水香一句句地写。水香的字写得歪歪倒倒,一忽儿出一个错别字,粞便指出要她改。粞为了不伤她的自尊心,便用了十分恢谐的语言来说明这个字错了。比方\”口诛笔伐\”、水香将\”诛\”写成\”了\”猪\”,粞便说:\”你以为是让你家圈里的猪去笔伐呀?\”水香便使劲笑,笑得吃吃响,白皙的脸上浮出几分红,鼻子尖冒出星星点点汗珠,显得十分的可爱。 后来,水香便常去粞那儿。并渐渐地帮粞干活儿。不是洗被单便是拖地板。有一天水香洗被套时洗得满头大汗,便脱了春装,紧身的尼龙衫将她的身子裹得线条十分清晰。粞上厨房去看她洗完没有时,水香正立起身子用手背擦汗,她硬挺挺的□□便呈现在粞面前。粞好一阵冲动又一阵感动,粞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对我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粞异样着叫一声\”水香\”,便冲了上去。 很自然地粞抱住了水香,而水香也抱住了粞,两人也很自然地说了些\”我爱你\”之类的话。那情话变成呓语时,粞便吻了水香,水香的嘴唇湿润饱满,吻了许久,两人便情不自禁地上了床。两人都是头一次吃禁果,紧张和急切中将粞的母亲大床上的床单弄得一塌糊涂。 粞的母亲下班回家时,粞和水香正在紧紧张张地换床单。粞的母亲看看粞又看看满脸通红的水香,只是叹了口气。 水香在粞家吃了晚饭才走的,水香的举止已和睡觉前完全不一样了。 晚上、粞的母亲问粞:\”这女孩适合于你吗?\” 粞说:\”不,是我比星子差。我没什么权力挑星子那样出色的女孩子。\” 粞的母亲又叹了一口气。 粞没将他和水香的事告诉星子,虽然粞差不多还像以前那样同星子交往。粞想就这么和星子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关系也不错。粞没好意思开口告诉星子这个朋友他已交了女朋友, 粞没料到这件事将星子伤害得那么深,粞想我要晓得你对我有这份感情,我要晓得你不会看不起我,我又何苦把心思放在水香身上呢?粞好是懊悔了一阵。但那一阵过去后粞便平静了。对于自己,水香或许更合适些。水香能关照和体贴你而星子则需要你随时地宠着她。 粞的母亲闻知星子一直等粞张口的事时,用一种非常非常惋惜的口气说:\”粞,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但你却办了件最蠢不过的事。\” 粞初始不以为然,觉得母亲乃出自一种偏见,直到后来,粞才晓得母亲的判断是何等的正确。 粞放弃了星子之后,才明白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他放弃了。粞力图寻回这失去的,可星子却时刻警惕着他的手。 星子说:\”你想叫水香日夜笑话我,说我捡了她不要的吗?\” 粞被星子的话扎得灰溜溜的。粞知道星子为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可以放弃一切。星子是个能拿大主意的女孩。 粞那天的活是卸黑粉。尽管他戴了防护用的帆布头套,可走出车皮时,依是一脸兼带一身的乌黑,只有两眼白衬出脸上转动着的眼珠子。粞抬头望望蓝得耀眼的天空,心说,这样的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呢? 粞在穿过办公楼往澡堂去的路上经过了调度室。粞下意识朝里瞥了一眼。新上任的调度沈可为正翘着腿呻着一杯茶,一副悠然的神态。 \”是陆粞吗?\”粞走过调度室后,突听见这么一声问。 粞回过头说:\”是。\” 沈可为放下杯子,走过来,说:\”我有点事找你,等于你洗完澡上我这儿来。\” 粞微一点头。在这个倒霉的夏天里,粞想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粞一身干净整洁地再度出现在调度室时,装卸站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沈可为在一堆表格中翻来翻去。 粞坐在他的对面,递给他一支烟。 沈可为看了看笑说:\”嗬,好阔气。\” 粞笑笑为他点着,然后自己也吸上一支。粞很会处理这样的事。粞是洗过澡后,以极快的速度到外面小卖部用黑市价买了这盒\”三五\”。粞总是觉得这些细微末节有时反能成大事。 沈可为抽着烟边清理散在桌上的表格。几乎快抽了半支,才将表格锁入柜中。他重新坐下时,粞已将那盒刚抽出两支的\”三五\”烟及打火机搁在了桌子正中。 沈可为坐下顺手摸起打火机把玩着说:\”粞,很多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能干的人,但王留并不重用你。\” 粞不知他话意为何,淡笑一声说:\”我不见得能干,王留也不见得没重用我。\” 沈可为说:\”你居然还有点滴水不漏的风度。\” 粞说:\”只是如实说的。\” 沈可为说:\”我承包了这个站的业务,你给我当个帮手怎么样?\” 粞说:\”怎么帮?\” 沈可为说:\”做我的现场助理员。\” 粞怦然心动。现场助理员事少活轻,极其自在,这且是小事。干这行,在没有什么特殊的现场事件时,可以有很多时间呆在办公室,这就多出了大量可在书记站长面前表现的机会,几乎每一个现场助理员都无一例外地走上了被提拔的道路。 沈可为见粞沉吟末语,又说:\”我孤家寡人来这里,就是有强硬的后台,可没几个扎得紧的朋友和下属相帮,也难打开局面。可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如果有你和你的朋友助一臂之力,那么,我肯定能干出点名堂。\” 沈可为说到此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我还是从我舅舅那儿听说你的。他说有个叫陆粞的小伙子很能干,将来会成气候的。\” 粞说:\”是吗?\”粞的眼睛闪了一道明亮的光,但他又很快掩饰了自己的真实心态。他知道沈可为说的舅舅是指谁。他很兴奋,一种出头之日来临的情绪从他心底腾腾升起,但他害怕被捉弄,害怕自己一旦遭到捉弄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觉得还是沉稳点为好。 粞说:\”我想想,明天再答复你。\” 沈可为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另找人干。\” 晚间,粞在吃饭时对母亲说:\”我们新来的调度员好有锐气呀。\” 母亲说:\”他干了些什么?这种靠后台上任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干?\” 粞说:\”他想让我当他的现场助理。\” 母亲说:\”这活儿舒服不?\” 粞说:\”那当然舒服得多。\” 母亲说:\”那你就去干。\” 粞淡淡一笑,说:\”不一定,原先的现场助理老八仙对我还不错,我不能夺他的饭碗。\” 一直埋头挑菜吃的父亲忽然大声道:\”蠢东西,只要有机会,你干你想干的,在乎人家干什么?一个人把机会错过了,说不定就错过了一生!\” 粞惊异地凝视父亲几秒。他想父亲这是经验之谈,父亲一定是错过了自己的一生后才想起那最初未曾把握到手的东西,而那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只是因为不经意而放弃掉的。 但是粞说:\”你对事物认识得这么深刻,可你还是错过了一生!\” 父亲冷冷地说:\”所以才能教训你。人等走完了路,才回头来评点当初该走哪条更好或更近,那就晚了。\” 粞又一次惊异地望望父亲。你未曾想过蕴藏在他父亲衰老的体内的思想容量,他突然地被他的哲学他的见地以及他说话的腔调所打动。粞想,哦,这是真正的我想象中的父亲。 母亲说:\”粞,你不要听他胡扯,他的哲学就是昧良心,为自己,你还是按你自己的想法干。\” 粞对母亲笑笑说:\”妈,爸爸的话有道理,我很受启发。\” 母亲板下了面孔,端着她吃完饭的空碗进了厨房。 父亲咕嘟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便不再同粞搭话。粞见父亲的筷子不断地在每个菜碗里翻动着挑肉片,早几天见此状的不悦瞬间变成了同情,他帮着父亲挑选起来。父亲挡了他的筷子,说:\”不要你多事,要学会只管自己。\” 粞晚上就骑车去了沈可为家。沈可为不在,他的妹妹接待了粞。沈可为的妹妹是个瘦弱但却秀丽的女孩子。她为粞倒了杯自制的酸梅汤,便静坐在一边看杂志,时而地扫过一眼打量着边吸烟边凝脾望墙的粞。 大约半小时后,沈可为回来了,见粞,竟十分地兴奋。粞只是问:\”你准备怎么安排老八仙?\” 沈可为说:\”让他下小队干活,他没文化只会扯横皮,留着干什么?\” 粞有意无意道:\”你不知道他和王留是师兄弟么?\” 沈可为淡笑一声,说:\”知道又怎么样?难道你看不出谁的腰板更硬?\” 粞便不再谈这事。这一晚,他同沈可为将站里的业务情况和行将解决的问题谈了个透彻。交谈及至夜间十二点。粞长吐一口气,感到周身的痛快。 沈可为的妹妹便一直在旁边翻看杂志,粞告辞回家时、顺便也同她客气了几句。粞说话时,忽地觉出那双秀丽的眼睛充满了热烈和渴望。 粞行驶在半夜的大街上,回味着那目光,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4.第三十四章 &lt;/strong&gt;星期天早晨,粞在厨房刷牙时,粞的母亲走过来下意识地望望门口,然后说:”粞,我想去你爸单位,叫他们另给他分房子。” 粞白着牙和嘴唇,问:”不叫爸爸往在家里了?” 粞的母亲说:”他住在这里我烦得很。” 粞用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又唿地喷出来,说:”那,爸爸也太可怜了。” 粞的母亲不太高兴了。母亲说:”那你怎么就不觉得我可怜呢?只要看见他,我的情绪就坏到了极点。粞,你别忘了,是我养了你二十几年,而不是他。你该可怜的人是我!”粞想想也是。粞的母亲曾是当年重庆大学的高材生,是粞的父亲的低班同学。粞的母亲被粞的父亲追到手后,便辍学在家一心一意做起了家庭妇女,直到解放后,才响应号召出门工作,当了中学教员。粞的父亲不辞而别时粞的母亲才三十岁,拖着三个小小的儿女,艰难地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几年岁月。粞那时才两岁,粞的姐姐一个九岁一个五岁。虽则是如此这般的生活,粞却记得母亲很少有发愁的时候。母亲闲时除了看看书外,便喜欢解数学题。一旦解出一道难题,便如孩子似地拍手跌脚笑。母亲从不忧心仲仲。母亲总是将屋里收拾得充满了温馨。粞记得小时候两个姐姐在家时,他总是睡在母亲的脚头。华和娟则挤在小床上。关了灯后,母亲常在这十四平米的房里为他们讲故事。粞很少将故事听完。他总是在母亲娓娓动听的声音中睡着了。他的姐姐华和娟比粞崇拜母亲。粞到底是男孩,兴致和爱好和她们都不一样,而华和娟则连举止都模仿母亲的。粞常想,虽然没有父亲,但他仍有一个温暖无比的家。 粞的母亲在粞哗哗地用凉水洗脸时说:”我奇怪你吃了他那么多苦头倒还这样地维护他。” 粞说:”他到底是爸爸呀。妈,你打算怎么向爸爸开口呢?” 粞的母亲说:”这还不简单,就说华和娟要回来了,家里也住不下。” 粞说:”这倒是个办法。” 粞说:”华最恨爸爸。” 粞是突然地想起大姐华过去对他父亲的诅咒才说出这句话的。 粞的母亲说:”你晓得就好。” 很难说华对父亲的仇恨是母亲灌输给她的还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父亲离家时,华已经九岁了。华自己曾解释说,她的恨不光是为父亲的出走,而是因为父亲从来不爱自己的孩子。华说:”你以为爸爸不走我就会喜欢他吗?不,一个爱自己爱得胜过爱自己孩子的人,不论怎样都是得不到孩子对他的感情的。” 华说:”如果爸爸有一块钱,他肯定是拿了这块钱为自己买吃的,如果有两块钱,他会买一块五毛钱的东西自己吃,另五毛钱才会想到妻子和孩子。” 粞对华子所说的一切还是相信的。父亲自私是无疑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倒霉时一走了之,不仅抛下妻子儿女且携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如此,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这个家,相反却言之凿凿地认为自己干得有理.华说:”我太小了,粞。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过的什么日子。” 粞想何必要知道以前的事呢,但是以后你们的日子又是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吗?粞觉得如果从父亲对他的儿女一生的影响上来说,恨父亲便是一件十分容易理解的事,尤其华和娟。 照粞的母亲的意思,这一生再辛苦,也要将三个孩子培养上大学。但母亲的愿望面对□□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而已。华高中毕业娟初中毕业,两人便结伴一起下了乡。华和娟的一些事情,粞早先并不清楚,是父亲回来后,粞躲在床上听母亲边哭边数落他的父亲,他才明白为什么华和娟选择了她们现在的生活。粞被她们的事震惊得心都发抖了,粞却只能保持一种沉默。 华和娟是一起下乡的,因为父亲,她们很多年都抽调不出来。在一个春天的夜晚、邻近的人都过河去公社看电影了,华因娟生了病便留下来照料娟。队里放牛的老头儿端了一碗鸡汤进了门。老头儿说是见娟病得可怜。华和娟同这老头儿一向也熟,什么也没在意。华使劲地向老头儿表示感谢。华在说话时渐渐觉得老头儿哪儿不对劲了。他眼睛突然放出异彩,一向佝着的背也伸直了。华没来得及设防,便叫他铁钳似的手臂给挟住。华挣脱不开,只一会儿,她便倒了下来。老头儿扒净了华的衣服,完成了他蓄谋巳久的事。临走时,还没忘记将鸡汤倒在娟的碗里并将他的那只碗带走。这是一个丧妻多年的老鳏夫。娟是时正发高烧,喉咙嘶哑得喊叫不出,未等这一幕结束,她便恐惧得昏了过去。这件事第二天便传遍了。华和娟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老头儿不几日被抓走了,村里人在他被推上公安局的吉普车时,纷纷求情说他是老婆死了好多年。打熬不住才这么干的。村里人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华日日以泪洗面,觉得自己无脸见人。更糟糕的是,两三个月后,华怀孕了。村里入都视为稀奇。因为那老头儿结婚多年未曾得子,而华却只一下子就给他怀了一个。华没胆量去医院打胎,华害怕嘲笑,便是往这当口,那老头儿的侄儿找到华,说他愿同华结婚,共同抚养这个孩子。村里老少都说这真是再好不过。华巳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便同意了。华结了婚之后,粞的母亲才知道这件事。粞记得母亲拿着华的信边看边大骂华蠢,然后打点行装于次日清晨匆匆赶到华那里。当母亲一星期返回后,粞再没听她说什么。粞只觉得母亲很深刻地沉默了几个月。粞一直以为无非是为华找了个乡下人的缘故。华怀的孩子没生下就死了。幸亏死了,否则,粞想,华会怎么待他呢?华的丈夫又怎么待他呢?华后来又生了两男一女,死心塌地地做了个农人之妻。娟却一直没结婚,粞想一定是那可怕的场景永远映在她的脑海里之故,娟后来到附近的磷矿当了工人,又后来,作了磷矿小学的教师。娟心如古井,过着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什么人都动摇不了她独身的决心。娟才三十出头,乍望去,已拥有了五十岁妇人的苍老和病弱。人们都说娟活不到四十岁,娟自己亦作如此之想,曾经,娟给粞写过一信,说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请粞定要多多帮助华,华是因为她才弄到这一步的。粞一时未明白,何故华是为娟加此这般。 华被奸污那年是华和娟下乡的第五个年头,父亲在听母亲陈述这段伤心事时没有如往常一般同母亲斗嘴。只是好久好久,父亲才低低地咕噜了一声,说:”这未必都算在我的名下?”父亲的声音很小,只有同他睡在一张床的粞听见了,粞的母亲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父亲却没重复,粞只是觉得他的呼吸很粗很粗。 粞吃过早餐,对父亲说了声要出去玩玩类的话便走了。父亲那一刻正牢骚面窝比以前难吃多了的问题。粞知道父亲不关心他的出门或是在家。父亲关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吃他自己的穿。父亲的形象已同刚回时大不一样了。父亲的背伸直了,经过有效的治疗,眼睛也亮了起来。少晒太阳之故,父亲也白了许多。父亲开始逐日地恢复他旧有的作派和装束。有一天,粞居然还看到他衣袋里巳搁上了一条角上染看图案的真丝手绢。父亲想重塑自己,粞想。 粞骑着自行车奔站长王留家去了。粞想纵然许诺了沈可为,但也该探探王留的口气才是。人不能只给自己留一条路走。 粞到王留家时,王留正在喝酒。粞深知王留嗜好,途中亦买了两瓶,其中一瓶乃董酒,粞咬了咬牙才横心买下的。王留拎起酒眯着眼对着阳光照了照仿佛是辨辨真假。尔后连声道:”好酒,好酒。” 粞没说是自己特地买的,粞只是说朋友送给他的。他家里没人喝,今天出门办事,路过这里,顺手就带来了。粞说:”让懂酒的人去喝这董酒,是酒的福气。若让我喝,效果跟喝药一样。”一番话,说得王留哈哈大笑。 虽是顺路,粞自然也要小坐片刻。王留正在酒头上,兴致也好,拉上粞一起喝两口,很自然地扯到了沈可为身上。 王留说:”他妈的,无非仗着他老舅的腰杆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粞说:”他看上去也还能干,对工作也还负责任。” 王留说:”他就一张嘴不错,死的能说活。真本事在哪里?拿出来看看?告诉你陆粞,真本事还得靠时光磨,才磨得出来,我十四岁拉板车,到现在多少年了,四十二年了。我什么没见过?” 粞说:”既然沈可为没什么真本事,您可以不接受哇?”王留叹了口气,说:”跟你讲实话,陆粞。沈可为不光是他舅舅硬塞他来,也是局里的意思。想叫他锻炼锻炼,熟悉下面业务,然后去当公司经理。沈可为早先在部队当过副营长呢。” 粞心里一动,说:”哦?!这么回事。” 粞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跟着沈可为干,既然他这么瞧得起自己。 粞临走出门时,王留想起什么,说:”你跟着我好好干,沈迟早要上去,他那个位子我会让你去的。你再苦几个月,我保险让你出头。” 粞嘴上寒暄了几句,心里却冷笑一声。 粞骑车到街上。被昨天的雨冲打得灰黑发亮的马路巳干了,变得灰白灰白的。太阳是紧随看雨的步子而来的。一下子便将空气晒得温热。 粞见已是正午时分,便随便寻了家餐馆。粞买了一碗热干面。粞在吃面时,发现了一个女孩挽着一个小伙子从餐馆门前走过。粞的心忽地往上提了一下。他恍惚看出那女孩是星子。粞不觉有些忙乱。他三口两口吞下了面,顺着女孩和小伙子去的方向追上了前。粞满心不是滋味,他大步追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追上了又怎么样。实际上粞走近那两人后,才发现女孩根本不是星子。只是穿了同星子相同的裙子,个头又差不多而已。粞将自己嘲笑了一番,又回餐馆门前取自行车。 粞在用钥匙开车锁时,仿佛觉出他在突然间明白了几年前的星子是怎样地痛苦过。那种痛苦适才在他大步追别人的三分钟内他尝到了。 粞一直不知道星子是如何闻知他和水香的事的。直到星子上大学,粞送她过江时,站在船舷边。粞看着两只江鸥交错地飞行在船尾,很轻盈亦很欢快。江面在阳光下抖着炫目的光。粞身边的星子因上大学的兴奋脸上仿佛涂抹着油彩,矍矍照人。粞一阵冲动,他不禁脱口而出:”星子,我非常爱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5.第三十五章 &lt;/strong&gt;待宴席散尽,又将前几日做好的折扇恩赏下去,临了的时候瑾时才有闲工夫拉过宴艽说几句,只叫她不日便来宫里教习马术,朝她挤眉弄眼的全无母仪天下的威凛,真真笑煞旁边几个廷尉府跟来的小丫鬟。 回到含章殿,忠心无二的小兰自然字字句句无一遗漏地禀述给瑾时,一面回想着窣窣道来,一面紧皱眉头,每每提及亭北侯老夫人都是霎然起肃,一派拜服的神色。 常侍奉替瑾时卸去海水玉护甲,一边为瑾时的指甲细细抹香栀手油,一边轻笑道:“都道生儿子是福气,怎么到了宣平侯府倒愁煞宣平侯夫人了,她家那四五个小子才多大点?最大的好像才不过十岁出头,等到冠礼之年将或还要等个十载,她倒是早早为儿子们的前程做起打算了。” 小兰颇为气愤地捶手道:“那闻大小姐也是可恶,到了老夫人面前只是支支吾吾双目淌泪扮楚楚可怜,早干嘛去了?是谁刀架在她脖子上去让她狐骚,还是谁绑了她的腿送她去清华台啊?” 常侍奉的眼色渐渐黯了下来,露出一丝机敏慎重,压低音量对瑾时道:“那个时辰王上确实在清华台习武,这后廷如今生出了此等卖主求荣的风气,王后必要严惩底下这些不知死活的奴才才是!” 瑾时张开五指去看抹了手油晶莹剔透的粉嫩指甲,心情颇好地道:“惩是要惩,只不过也要卖亭北侯老夫人一个面子,权当我日后……算是对她的小小心意吧。” 本来还愁怎么让亭北侯老夫人放下身段愿意与廷尉府结这门亲事,眼下天助般送来这样的良机,不好好卖弄倒真要辜负了老天的一番美意。 瑾时淡声道:“姆娘,这事我不打算瞒萧淳于,毕竟这宫里知道他行踪的只能是紫宸殿的人,没的要我长出长手伸去紫宸殿狗拿耗子,只一五一十地将这件事与他说来,剩下的他自有裁断。” 哼哼,她还没说呢,是他想出了这个歪点子要把廷尉府庶女嫁到亭北侯府做世子夫人,如今拿住了老夫人的把柄,更是事半功倍,叫萧淳于配合做戏,只怕他没有不应的。 常侍奉目瞪口呆:“历来君王最忌讳行踪暴露叫那刺客有机可乘,王后却要将此事如实禀报,岂非要震怒天颜?只怕到时候怪罪的不只紫宸殿,到底这宴会挑头的是含章殿,介时陛下若是迁怒含章……” 姆娘不晓得里面的文章,自然会有多余的担心,瑾时也不想她多心,只吩咐着开口打断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也不要叫旁人知道,余下的本宫自有计量。” 回头又问:“今日的丝竹班子不是着人去请清凉殿的两位师傅么?是底下的人忘了?” 本来还想借机封赏,不料怀瑜和夫崖都没来。 常侍奉回道:“是遣人去传了,后来好像是说老师傅病了,另一位小师傅衣带不解侍奉病榻前,那小师傅不肯来,宫人怕请不到人交不了差,还与他辩驳了几句,最后应该不了了之了。” “病了?”瑾时惊道:“病的可是那位唤夫崖的老乐师?” 常侍奉哪里晓得什么夫崖,只颔首道:“着紧么?王后若想听丝竹班子吹打,叫上别殿的师傅作兴也是一样。” 瑾时忧心道:“姆娘可记得我年前去过一次清凉殿么?那殿里有位老先生,琴技学问都极好,我原还想去请教一二,不料他病了,却无人传禀。” 想到此处,瑾时便有些怨怀瑜,几次三番他在含章殿来去自如,怎么他先生病了也不来说一声,好叫她请太医为夫崖医治,这样做也太不够意思了!亏她还将他当半个朋友。不过眼下传太医去为夫崖瞧病才是要紧,便叫了晴芜来吩咐此事。 常侍奉微微点头,才知里面还有这个缘故,想来瑾时是瞧上那老师傅的才学了,不由想起白日时候见的那位廷尉府闻三小姐,瑾时与她两个热络非常,那闻三小姐本是庶出,远比不得闻大小姐金贵,因廷尉夫人要在众人面前得个体面这才将嫡女和庶女一同带了出来,不叫背后落人偏心的口舌。 这闻三小姐倒也争气,行事举止颇有端正之气,全无庶女的小家子忸怩姿态,在酒桌上与众夫人安席的时候动作如行云流水,一套敬辞与请酒的礼仪功夫有板有眼,处处彰显规矩出大家小姐的做派,模样生的也奇好,难怪瑾时愿意与她亲近。 常侍奉叹说:“王后瞧人的眼力倒是与老太后学了个十足十,廷尉府的三小姐是个妙人,就是没那福分托生在正经夫人的肚子里,不然作配一门高婿,便是天造地设的一登对了。可惜老天无眼,偏生出这起子大摺儿,哼,要老奴说,就是让闻大小姐与闻三小姐掉个个儿都不为过!没的白白给她这样的便宜却不知道体面!” 小兰也在一旁叫屈:“嬷嬷说的极是!啧啧,王后是没瞧见,快走到清华台那园子的时候,闻大小姐脸上的那股火头劲儿,只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去陛下身边似的,呸!也不看看她有没有那身份?倒是那闻三小姐是个好相与的,见我们奴几个长久立在身侧伺候茶水,还私下摸了一把青枣塞过来叫奴们解解渴。” 瑾时哈哈笑了笑,小兰说的也太夸张了些,纵使闻晏薇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也不必急成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呀? 她在桌台上笑得东倒西歪,萧淳于在槅窗外面就听见了殿里的清朗笑声,不由心头骤畅,眉眼颇是神采飞扬地跨步而入,戏谑调笑道:“什么样的美事也不说来给孤听听?倒光顾着自己偷着乐了。” 他一进殿门,屋内便立刻肃静了下来,瑾时很自觉地起身将上首的位置让给他。 见他典袍未褪便知他是从议事厅过来的,瑾时替他去铜盆里绞了一张温手帕,一面呈给他,一面问道:“王上用过晚膳了么?含章殿还有煨着的小米粥,几样小菜也是常在食盒里温着的。” 萧淳于睇她一眼,只觉瑾时在为□□这条路上近来是越发上道了,接过帕子净起手来,不由连连赞许:“便是孤肚子里的蠹虫也不若王后有心,午间同几位将军一道在暖阁用的罗什烹牛腱,荤腥过了头,就是入夜也没甚胃口,眼下要那清淡的小粥就点爽口的腌菜最好!” 不多时桌上便摆起了碗筷和饭食,瑾时替他舀了一碗浓稠的小米粥,拿汤匙细细搅了几下吹凉才递给他,劝着道:“一直在小瓦瓮里炖着,仔细烫口。” 常侍奉有心让他们小夫妻两个培养感情,便朝殿里的几个宫人招了招手,一并带了下去,殿里一时只剩了他们两个。 槅窗外头起先还有云意和云舒两个师兄弟在相互寒暄的声音,到后来也渐渐消弭了下去。 瑾时还在想白天的事情要对他从何说起,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却撑了掌印到她的眉间,渐渐摊平她眉间的忧虑,轻语道:“什么事?不必绞尽脑汁想什么措辞,你只坦诚了来说,孤自不会轻易迁怒。” 他知道她要说的事会让他震怒?瑾时呆了一呆,方才他还说她是他肚子里的蠹虫,其实他是她肠子的蛔虫还差不多! 瑾时听他这么说,眼下也不忸怩了,只朝着殿外高喊了两声:“小兰、小兰!” 小兰应声躬身而入,半屈着腰条,恭敬问道:“王后传奴前来有何吩咐?” 瑾时让她将白日所见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全部再复述一次给萧淳于听,当然,小兰在描绘事情经过的行为艺术上很有天分,先是将闻大小姐如何行为不端,痴心妄想欲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愚蠢行为狠狠冷嘲热讽了一番,随后又将宣平侯夫人如何糊涂护犊才至于险酿大错说得一派惊天泣地,最后把亭北侯老夫人扼腕训侄的深明大义上升到顶礼膜拜的高度,心服口服连连拱手称拜。 在小兰同志一番声情并茂、慷慨激昂的复述完毕之后,萧淳于的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到最后简直到了面露狰狞的地步。 “反了!反了!区区廷尉府都想算计到孤的头上来?好、好!孤若将这不知死活走漏风声的奴才揪出来,便是挫骨扬灰也算便宜他了!” 瑾时赶紧拿着新做好的大象牙骨折扇给萧淳于扇风败火,很有先见之明地朝他挤眉弄眼啧啧道:“还说不轻易迁怒呢!就怕陛下来这个,如今有这样的把柄在手上,陛下还怕往后的那些事会不成么?” 萧淳于哪里不知她肚子里的鬼算盘,又气又笑道:“你便是这般纵着那些女人的?孤瞧你倒自在的很!好似被算计的是与你全然不相干的人啊?” 瑾时一看马屁拍错了地方,立刻正襟危坐起来,恨不能对天指日发誓道:“臣妾待陛下一万个忠心,咳……今日可能少了个有心计的‘闻美人’,难保明天不会多出个想冒头的‘张采女’,日后臣妾便多下心思替王上把守些便是了……绝,绝不叫那些心有歹念的女子近得陛下的身……” 萧淳于狠瞪了她一眼,笑骂道:“孤倒要瞧那些轻贱的女子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若再纵着此类之事,孤绝不轻饶!就是王后你也别想置身事外两袖轻轻,哼,这次是破例……不过孤的紫宸殿确实也该肃清查一查了,到底那些奴才里面还有几个底子不清不白从先王那朝留下来的,平日里倚老卖老,很会占些小便宜。孤不过是悯恤他们侍奉过先王,念在他们也算事主有功的份上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成想这样的好念头反倒成了他们为老不尊的底气,他们想要晚节不保,孤也不是不可以成全他们。” 瑾时在一旁连忙点头如捣蒜,忙不迭满口应“是”,应“该杀”,笑眯眯的一只笑面虎模样,看得萧淳于越发要恼她,到最后实在气不过,一双薄茧大掌招呼上她软嫩粉香的小脸就开始好一顿圆扁揉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6.第三十六章 &lt;/strong&gt;少女小渔 (1) 据说从下午三点到四点,火车站走出的女人们都粗拙、凶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且复杂的过盛的体臭胀人脑子。 还据说下午四点到五点,走出的就是彻底不同的女人们了。她们多是长袜子、高跟鞋,色开始败的浓妆下,表情仍矜持。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滚得溜圆。 前一拨女人是各个工厂放出来的,后一拨是从写字楼走下来的。悉尼的人就这么叫:”女工”、”写字楼小姐”。其实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这个把人活简单活愚的都市,就是赚头多少。女工赚的比写字楼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袜上换景,钱都可以吃了,住了,积起来买大东西。比方,女工从不戴假首饰,都是真金真钻真翠,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还有,回家洗个澡,蜕皮一样换掉衣服,等写字楼小姐们仍是一身装一脸妆走出车站票门,女工们已重新做人了。她们这时都换了宽松的家常衣裳--在那种衣裳里的身子比光着还少拘束--到市场拾剩来了。一天卖到这时,市场总有几样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价到了几乎实现”**”。这样女工又比写字楼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们扫走了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给”她们”剩。 不过女人们还是想有一天去做写字楼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画面目全非的妆。戴假首饰也罢,买不上便宜菜也罢。 小渔就这样站在火车站,身边搁了两只塑料包,塞满几荤几素却仅花掉她几块钱。还有一些和她装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买好菜后顺便来迎迎丈夫。小渔丈夫其实不是她丈夫(这话怎么这样难讲清?),和她去过证婚处的六十七岁的男人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关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叠着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小渔才二十二岁,能让丈夫大出半个世纪去吗?这当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种骗局。小渔花钱,老头卖人格,他俩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政府。大家都这么干,移民局雇不起那么多劳力去跟踪每对男女。在这个国家别说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 又一批乘客出来了,小渔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却长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点丰硕得沉甸甸了。都说这种女人会生养,会吃苦劳作,但少脑筋。少脑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岁就做了护士?在大陆--现在她也习惯管祖国叫”大陆”,她护理没人想管的那些人,他们都在死前说她长了颗好心眼。她出国,人说:好报应啊,人家为出国都要自杀或杀人啦,小渔出门乘凉一样就出了国。小渔见他走出来,马上笑了。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他叫江伟,十年前赢过全国蛙泳冠军,现在还亮得出一身漂亮的田鸡肉。认识小渔时他正要出国,这朋友那朋友从三个月之前就开始为他饯行。都说:以后混出半个洋人来别忘了拉扯拉扯咱哥们儿。小渔是被人带去的,和谁也不熟,但谁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她就远,笑得都一样。江伟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实了一下,她笑笑,也认了。江伟又近一步,她抬起脸问:”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个不懂男人都有无聊混蛋的时候。问了她名字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好啊。”她也不积极也不消极地说。 (2) 星期日他领她到自己家里坐了一个钟头,家里没一个人打算出门给他腾地方。最后只有他带她走。一处又一处,去了两三个公园,到处躲不开人眼。小渔一句抱怨没有。他说这地方怎么净是大活人,她便跟他走许多路,换个地方。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他家,天已黑了。在院子大门后面,他将她横着竖着地抱了一阵。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她没声,身体被揉成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第二个周末他与她上了床。忙过了,江伟打了个小盹。半醒着他问:”你头回上床,是和谁?” 小渔慢慢说:”一个病人,快死的。他喜欢了我一年多。” ”他喜欢你你就让了?”江伟像从发梢一下紧到脚趾。小渔还从他眼里读到:你就那么欠男人?那么不值什么?她手带着心事去摩挲他一身运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的,样子真痛苦、真可怜。”她说。她拿眼读剩下的半句话:你刚才不也是吗?像受毒刑;像我有饭却饿着你。 江伟走了半年没给她一个字,有天却寄来一信封各式各样的纸,说已替她办好了上学手续,买好了机票,她拎着这一袋子纸到领事馆去就行了。她就这样”八千里路云和月”地来了。也没特别高兴、优越。快上飞机了,行李裂了个大口,母亲见大厅只剩了她一个,火都上来了:”要赶不上了!怎么这么个肉脾气!”小渔抬头先笑,然后厚起嗓门说:”人家不是在急嘛!” 开始的同居生活是江伟上午打工下午上学,小渔全天打工周末上学。俩人只有一顿晚饭时间过在一块。一顿饭时间他们过得很紧张,要吃、要谈、要亲昵。吃和亲昵都有花样,谈却总谈一个话题:等有了身份,咱们干什么干什么。那么自然,话头就会指到身份上。江伟常笑得乖张,说:”你去嫁个老外吧!” ”在这儿你不就是个老外?”小渔说。后来知道不能这么说。 ”怎么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没身份就是老外,对吧?”他烦恼地将她远远一扔。没空间,扔出了个心理距离。 再说到这时,小渔停了。留那个坎儿他自己过。他又会来接她,不知问谁:”你想,我舍得把你嫁老外吗?”小渔突然发现个秘密:她在他眼里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她一向瞅自己挺马虎,镜子前从没耐心过,因为她认为自己长得也马虎。她既不往自己身上费时也不费钱。不像别的女性,狠起来把自己披挂得像棵圣诞树。周末,唐人街茶点铺就晃满这种”树”,望去像个圣诞林了。 江伟一个朋友真的找着了这么个下作机构:专为各种最无可能往一块过的男女扯皮条。”要一万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没指望一试的。哪来的钱,哪来的小渔这样个女孩,自己凑钱去受一场糟践。光是想象同个猪八戒样的男人往证婚人面前并肩站立的一刻,多数女孩都觉得要疯。别说与这男人同出同进各种机构,被人瞧、审问,女孩们要流畅报出男人们某个被捂着盖着的特征。还有宣誓、拥抱、接吻,不止一回、两回、三回。那就跟个不像猪八戒的男人搭档吧?可他要不那么猪八戒,会被安安生生剩着,来和你干这个吗?还有,他越猪,价越低。一万五,老头不瘸不瞎,就算公道啦。江伟就这么劝小渔的。 站在证婚人的半圆办公桌前,与老头并肩拉手,小渔感觉不那么恐怖。事先预演的那些词,反正她也不懂。不懂的东西是不过心的,仅在唇舌上过过,良知卧得远远,一点没被惊动。 (3) 江伟伪装女方亲友站在一边,起初有人哄他”钟馗嫁妹”、”范蠡舍西施”,他还笑,渐渐地,谁逗他他把谁瞪回去。小渔没回头看江伟,不然她会发现他这会儿是需要看看的。他站在一帮黄皮肤”亲戚老表”里,喉节大幅度升降,全身青蛙肉都鼓起,把旧货店买来的那件西装胀得要绽线。她只是在十分必要时去看老头。老头在这之前染了发,这钱也被他拿到小渔这儿来报账了。加上租一套西装,买一瓶男用香水,老头共赖走她一百元。后来知道,老头的发是瑞塔染的,西装也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几十年前在乐团穿的演奏服。瑞塔和老头有着颇低级又颇动人的关系。瑞塔陪老头喝酒、流泪、思乡和睡觉。老头拉小提琴,她唱,尽管唱得到处跑调。老头全部家当中顶值价的就是那把提琴了。没了琴托,老头也不去配,因为配不到同样好的木质,琴的音色会受影响。老头是这么解释的,谁知道,没琴托的琴靠老头肩膀去夹,仍不很有效,琴头还是要脱拉下来,低到他腰以下。因此老头就有了副又凄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态。老头穷急了,也没到街上卖过艺,瑞塔逼他,他也不去。他卖他自己。替他算算,如果他不把自己醉死,他少说还有十年好活,两年卖一回,一回他挣一万,到死他也不会喝风啜沫。这样看,从中剥走五千元的下作”月佬”,就不但不下作并功德无量了。 要了一百元的无赖老头看上去就不那么赖了。小渔看他头发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气让香水盖掉了。西装穿得周正,到底也倜傥过。老头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过和梳理过,在脸上盖出两块浓荫。他形容几乎是正派和严峻的。从他不断抿拢的嘴唇,小渔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紧张的缘故。最后老头照规矩拥抱了她。看到一张老脸向她压下来,她心里难过起来。她想他那么大岁数还要在这丑剧中这样艰辛卖力地演,角色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多可悲呀--她还想,他活这么大岁数只能在这种丑剧中扮个新郎,而没指望真去做回新郎。这辈子他都不会有这个指望了,所以他才把这角色演得那么真,在戏中过现实的瘾。老头又干又冷的嘴唇触上她的唇时,她再也不敢看他。什么原因,妨碍了他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和祖父呢?他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来起哄助兴的全是黄皮肤的,她这边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样彻底啊。瑞塔也没来,她来,算是谁呢。当小渔睁开眼,看到老头眼里有点怜惜,似乎看谁毁了小渔这么个清清洁洁的少女,他觉得罪过。 过场全走完后,人们拥”老夫少妻”到门外草坪上。说好要照些相。小渔和老头在一辆碰巧停在草坪边缘的”奔驰”前照了两张,之后陪来的每个人都窜到车前去喊:”我也来一张!”无论如何,这生这世有哪一刻拥有过它,就是夸口、吹牛皮,也不是毫无凭据。只有江伟没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小渔此时才发现他那样的不快活。和老头分手时,大家拿中国话和他嘻哈: ”拜拜,老不死你可硬硬朗朗的,不然您那间茅房,我们可得去占领啦……”江伟恶狠狠地嘎嘎笑起来。 当晚回到家,小渔照样做饭炒菜。江伟运动筷子的手却是瞎的。终于,他停下散漫的谈天,叫她去把口红擦擦干净。她说哪来的口红?她回来就洗了澡。他筷子一拍,喊:”去给我擦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7.第三十七章 &lt;/strong&gt;&amp;审丑&amp; 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雪被风筛着,粉细地落。仅仅灰掉了远远近近,并没有服丧一样的缟素气魄。是那种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惨淡事物的天气,赵无定想。搜搜看,自己有哪些伤痛,也趁气氛想了。然而却不成功,没什么值得他伤痛的。活掉这么半截寿数,竟也未存下点伤痛,这人叫活透了。 踏出楼门,见薄雪上已有了一行足迹。足迹庞大庞大,步距却很小,似乎有着这两只大脚的人一寸寸向前挪、蹭。自然是老头。才早晨六点,他已来过了。又没逮住他。楼根的三个垃圾箱已空掉了。假如见这足迹心里那点刺搔能叫“痛”,那他还有没活透的地方。 “伞不带呀!”老婆人没露,仅亮了一嗓子。之后一把伞砍到他面前的雪地上。伞是穿过大小如壁橱、四壁满是大白菜炒肉丝、肉丝炒大白菜油水的厨房,再飞越堆满父母一文不值的遗产的阳台,瞄准他脑袋劈下来的。老婆真有劈死他的念头,当她冲着他每个女学生叫“□□”的时候,当她从他工资袋里捻不出几张来的时候,或当他把一大包可以卖钱的油画颜料锡管存心当垃圾扔到楼下让老头捡走的时候。但那都不影响他心里死水一样的平静。她喊:“你低能!”死水便老老实实应道:“我低能!” “你屁本事没有,全部能耐只让你老婆孩子吃上口饭!” 死水再如实回应:“我全部能耐就只能让老婆孩子吃上大白菜炒肉丝。” “跟楼下那垃圾老头哥儿们去吧!你俩配,谁也不多沾谁的晦气!” 听到这里,他心里发腐的平静会动几动。不敢朝老婆,他朝竖在脸前的油画布做几下狰狞的面部运动。 那时无定父亲还活着,和他现在一样没出息地在美术学院教书。搬进这座教职员公寓楼时,无定念中学。他是那时见的老头。老头那时就老得可怕,拖一只垃圾车一步一捱地进出。时常地,他车里兜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管他叫“爷”。无定常坐在阳台上读书画画或吃饭,少不了朝楼下闲看。不久,他听老的唤小的“小臭儿”。老头那只垃圾耙子带着开矿的热情与勤勉,若耙出个雪花膏瓶、香粉盒,或香烟锡箔纸,他就长声地召唤跑不见了的小臭儿。有回耙出一串风干板栗,总是生霉生虫不值当挑拣,被谁家丢弃的。他用残残破破的一嘴牙将栗壳嗑开,嗑开十来只,大约会得一只好的。他将好的聚在肮脏的手心,看小臭儿从他手心一颗颗拈了填进嘴里。他目光随小臭儿的手举起落下,下巴颏松弛地坠挂着。似乎有种苦痛在这怜爱里,似乎怜爱到了这种程度便是苦痛了。 无定觉得“小臭儿”这名字逗,想喊着玩玩。“咳,小臭儿!小臭儿!” 男孩没反应,跟不是喊他一样。他爷爷在掏楼尽头一只垃圾箱,这时不知掘出了什么宝。“臭儿”,男孩快快应声跑去了。无定高了个调门再喊:“咳,小臭儿!” 男孩停下,突然回头,无定见他鸭壳儿一样的瘦身子往上狠狠一耸:“□□奶奶!” 无定本住了。 他爷爷这时停了话儿,嚷着问:“谁欺负咱小臭了?” 男孩往楼上一指:“爷,他骂我!” 老头蹭一下直了身。尽管两脚仍是奇怪地相互打绊,但一点不妨碍他加速。近了,他问孙子。“这小子?” 无定拼命挤出一脸匪相:“我骂你什么啦?小垃圾孩儿!你不叫小臭儿吗?哼,臭臭臭!” 老头把眼盯在他脸上一会儿,说:“下来,把你那话舔回去。下来不?不下来,我上去你可得费点事再让我下来。” 无定还想嬉脸,里面母亲和着炒菜铲子大喊大叫起来:“无定,你在那儿和谁耍嘴啊?”他忙拿屁股拱开纱门,缩进了厨房。母亲在炼猪油,见他在油烟里愣眼,说:“等什么?油渣我留着做葱油饼,等也没你的!” 无定仍站着,听见门被叩响也不动。“看看谁,去呀!”母亲对他喊:“怎么跟你爸一样,饱了发困,饿了发呆呀?”她探开他,自己提了锅铲开门去了。 “哟,我们还没煮呢,哪儿有的给你呀!”母亲显然把小臭儿爷儿俩当成了老小叫花子。全世界的掏垃圾老爷子似乎都长得一个模式:皱纹纠纷的脸,眼睑红艳艳的,溃烂期砂眼使它们睫毛全无。母亲自然记不起这个天天碰面的老头。她怎会像无定那样,去注意那个舞蹈般打转、追逐旋在风里的一片塑料膜的老头?谁也不会像无定那样无聊,去研究一个糟老汉,以及他一双奇大的、一行走便相互捣乱的脚。谁也没心思去留神挪着这双脚在几只垃圾箱间认真忙碌的形影有多么滑稽和凄凉。 “唉唉唉,别往里进!”母亲喊冒了调。“赵斌!”赵斌是无定的爸。“还画呐,有人砸咱家锅来啦!” 在爸亮相前,无定已窜出厨房,想证明自己与这爷儿俩有分交情。 但老头一见他便隔着母亲扭住了他。“你是个学生,出口就骂我们孩子!” 无定看看母亲,嚷:“谁骂啦?我骂什么啦?” “臭儿,说,他骂咱们什么啦?” 小臭的肋骨在一层薄皮下猛一动,运口气:“他骂我小臭儿!” “你爷不也叫你那名儿?”无定的臂被老头掐得越发紧。“妈,我胳膊折啦!” 无定爸赶出来喊:“行行行,我们治他!”他顺手从卫生间拿出一块搓衣板,搁到墙根,对无定一甩下巴:“去,跪上去。脸朝墙。”无定跪到搓衣板上,倒也不觉十分受罪,上面的棱棱都被磨圆乎了,不知是被他跪的,还是被妈搓衣搓的。这时听母亲说:“拿着拿着!”他俩眼珠子斜得酸胀,见母亲正将一块冰糖塞进男孩爪儿似的黑手里。冰糖因充满杂质而通黄,像破陋屋檐垂下的肮脏冰挂。但那毕竟是冰糖,足有两指宽,巴掌厚。 门紧贴着爷儿俩的屁股合上了。爸在回他房间的路上顺手按按无定的头顶:“行啦,别跪出瞌睡来。” “注意老头的脚了吗?”母亲问,她的讲话对象可以不在她视野里,听不听见,搭不搭调,随你便。“那叫大脚风!一双脚肿得两双脚大!” “那是什么病?”无定问,将搓衣板搁回卫生间。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穷出来的。脏出来的。觉着咱们自个儿就够穷了,倒有比我穷得还狠的。无定,你好好给我洗个手,用药皂!你那手刚才被老头抓过。”无定洗手,母亲又说:“你刚听清了吧?那孩子没爹没妈。敢惹没爹没妈的?惹得他赖上你,你养活他吧!” 无定这时已回到阳台上。他见老头又开他的矿去了。小臭儿站得稍远,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从根到梢将糖棒抿一遍,再举它到眼前端详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儿啊,赶明儿挣钱给谁花?”老头问。 “给爷爷。”男孩匆忙地答,不情愿从糖上分心。 “给不给爷爷买好吃的?” “买!” “那你的糖让不让爷爷尝一口?” 小臭儿立刻警觉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着胳膊,尽膀子长度将冰糖递向老头,脚却将整个身体留在原地。老头半躬身,朝孙子靠近几步。小臭儿虽然仍举着冰糖,身子便往后缩一截。老头低躬的身体和前伸的嘴使无定想起那类尊严都老没了的老狗。 老头闭了眼,张开嘴,大声地“啊呜”一下,却连糖的毫毛也没去碰。小臭儿证一怔,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样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过了预期的大难。 那之后,无定到山西插队落户,种了近十年高粱红薯。大学恢复高考,父母又开始教书,他逃回来,赖在家,补营养、补觉、补考大学的课。他离开家的日子里,还算年轻力壮的母亲没一点道理地去世了。连父亲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者头用垃圾车将她从豆腐摊子前的长队里拖回的。老头说她精精神神和人挤着就倒下了。 “你妈总也不认得我,我总认得你妈。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老头两只脚你绊我我绊你地在垃圾箱与他的车之间来回忙。“小臭儿当兵去啦!”他很炫耀。脸上皱纹乱七八糟。 一天无定在阳台上见父亲傍着垃圾箱与老头嘀咕什么。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无定支起耳根,听见些话碴儿。 “……都脱光?” “……谁也不认识您。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 “……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 父亲挺抱歉地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8.第三十八章 &lt;/strong&gt;柳生赴京赶考,行走在一条黄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布衣,下截打着密褶,头戴一顶褪色小帽,腰束一条青丝织带。恍若一棵暗翠的树木行走在黄色大道上。此刻正是阳春时节,极目望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竹篱茅舍四散开去,错落有致遥遥相望。丽日悬高空,万道金光如丝在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间只遇上两个衙门当差气昂昂擦肩而过,几个武生模样的人扬鞭摧马急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前面的景致,柳生眼前一片纷纷扬扬的混乱。此后再不曾在道上遇上往来之人。 数日前,柳生背井离乡初次踏上这条黄色大道时,内心便涌起无数凄凉。他在走出茅舍之后,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直追赶着他,他脊背上一阵阵如灼伤般疼痛,于是父亲临终的眼神便栩栩如生地看着自己了。为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黄色大道。姹紫嫣红的春天景色如一卷画一般铺展开来,柳生却视而不见。展现在他眼前的仿佛是一派暮秋落叶纷扬,足下的黄色大道也显得虚无缥缈。 柳生并非富家公子,父亲生前只是一个落榜的穷儒。虽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能养家糊口?一家三口全仗母亲布机前日夜操劳。柳生才算勉强活到今日。然而母亲的腰弯下去后再也无法直起。柳生自小饱读诗文,由父亲一手指点。天长日久便继承了父亲的禀性,爱读邪书,也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因此当柳生踏上赴京赶考之路时父亲生前屡次落榜的窘境便笼罩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 柳生在走出茅舍之时,只在肩上背了一个灰色的包袱,里面一文钱也没有,只有一身换洗的衣衫和纸墨砚笔。他一路风餐露宿,靠卖些字画换得些许钱,来填腹中饥饿。他曾遇上两位同样赴京赶考的少年,都是身着锦衣绣缎的富家公子,都有一匹精神气爽的高头大马,还有伶俐聪明的书童。即便那书童的衣着,也使他相形之下惭愧不已。他没有书童,只有投在黄色大道上的身影紧紧伴随。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时微微晃动。他听到了笔杆敲打砚台的孤单声响。 柳生行走了半日,不觉来到了岔路口。此刻他又饥又渴,好在近旁有一河流。河流两岸芳草青青,长柳低垂。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水为日光所照,也是黄黄一片,只是垂柳覆盖处,才有一条条碧绿的颜色。他蹲下身去,两手插入水中,顿觉无比畅快。于是捧滴之水,细心洗去脸上的尘埃。此后才痛饮几口河水,饮毕席地而坐。芳草摇摇曳曳插入他的裤管,痒滋滋地有许多亲切。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独自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十分妩媚。看着鱼儿扭动,不知是因为鱼儿孤单,还是因为鱼儿妩媚,柳生有些凄然。 半晌,柳生才站立起来,返上黄色大道,从柳荫里出来的柳生只觉头晕目眩,他是在这一刻望到远处有一堆房屋树木影影绰绰,还有依稀的城墙。柳生疾步走去。 走到近处,听得人声沸腾,城门处有无数挑担提篮的人。进得城去,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房屋稠密,人物富庶。柳生行走在街市上,仕女游人络绎不断,两旁酒店茶亭无数。几个酒店挂着肥肥的羊肉,柜台上一排盘子十分整齐,盘子里盛着蹄子、糟鸭、鲜鱼。茶亭的柜子上则摆着许多碟子,尽是些桔饼、处片、粽子、烧饼。 柳生一一走将过去,不一会便来到一座庙宇前。这庙宇像是新近修缮过的,金碧辉煌。站在门下的石阶上,柳生往里张望。一棵百年翠柏气宇轩昂,砖铺的地面一尘不染,柱子房梁油滑光亮,只是不见和尚,好大一幢庙宇显得空空荡荡。柳生心想夜晚就露宿在此。想着,他取下肩上的包袱,解开,从里面取出纸墨砚笔,就着石阶,写了几张“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的宋词绝句,又画了几张没骨的花卉,摆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一时间庙宇前居然挤个水泄不通。似乎人人有钱,人人爱风雅。才半晌功夫,柳生便赚了几吊钱,看看人渐散去,就收起了钱小心藏好,又收起包袱缓步往回走去。两旁酒店的酒保和茶亭的伙计笑容满面,也不嫌柳生布衣寒衫,招徕声十分热情。柳生便在近旁的一家茶亭落坐,要了一碗茶,喝毕,觉得腹中饥饿难忍,正思量着,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薄饼来卖。 柳生买了几张薄饼,又要了一碗茶水,慢慢吃了起来。有两个骑马的人从茶亭旁过去,一个穿宝蓝缎的袍子,上绣百蝠百蝶;一个身着双叶宝蓝缎的袍子,上绣无数飞鸟。两位过去后,又有三位妇人走来。一位水田披风、一位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位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头上的珍珠白光四射,裙上的环佩叮当作响。每位跟前都有一个丫环,手持黑纱香扇替她们遮挡日光。柳生吃罢薄饼,起身步出茶亭,在街市里信步闲走。离家数日,他不曾与人认真说过话。此刻腹中饥饿消散,寂寞也就重新涌上心头。看看街市里虽是人流熙攘,却皆是陌生的神色。母亲布机的声响便又追赶了上来。 行走间不觉来到一宽敞处,定睛观瞧,才知来到一大户人家的正门前。眼前的深宅大院很是气派,门前两座石狮张牙舞爪。朱红大门紧闭,甚是威严。再看里面树木参天,飞檐重叠,鸟来鸟往。柳生呆呆看了半晌,方才离去。他沿着粉墙旁的一条长道缓步走去。这长道也是上好的青砖铺成,一尘不染,墙内的树枝伸到墙外摇曳。行不多远,望到了偏门。偏门虽逊色于刚才的正门,可也透着威严,也是朱门紧闭。柳生听得墙内有隐约的嬉闹之声,他停立片刻,此后又行走起来。走到粉墙消失处,见到墙角有一小门。小门敞着,一个家人模样的人匆匆走出。他来到门前朝里张望,一座花园玲珑精致。心说这就是往日听闻却不曾眼见的后花园吧。柳生迟疑片刻,就走将进去。里面山水树花,应有尽有。那石山石屏虽是人工堆就,却也极为逼真。中间的池塘不见水,被荷叶满满遮盖,一座九曲石桥就贴在荷叶之上。一小亭立于池塘旁,两侧有两棵极大的枫树,枫叶在亭上执手杆望。亭内可容三四人,屏前置瓷墩两个,屏后有翠竹百十竿,竹子后面的朱红栏杆断断续续,栏杆后面花卉无数。有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有未曾盛开的海棠、菊花、兰花。桃杏犹繁,争执不下,其间的梨花倒是安然观望,一声不吭。 不知不觉间,柳生来到绣楼前。足下的路蓦然断去,柳生抬头仰视。绣楼窗棂四开,风从那边吹来,穿楼而过。柳生嗅得阵阵袭人的香气。此刻暮色徐徐而来,一阵吟哦之声从绣楼的窗口缓缓飘落。那声音犹如瑶琴之音,点点滴滴如珠落盘,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随香风拂拂而下,随暮色徐徐散开。柳生也不去分辨吟哦之词,只是一味在声音里如醉一般,飘飘欲仙。暮色沉重起来,一片灰色在空中挥舞不止,然而柳生仰视绣楼窗口的双眼纹丝未动,四周的一切全然不顾。漫长的视野里仿佛出现了一条如玉带一般的河流,两种景致出现在双眼两侧,一是袅娜的女子行走在河流边,一是悠扬的垂柳飘拂在晚风里。两种情景时分时合,柳生眼花缭乱。 这**的吟哦之声开始接近柳生,少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在窗框中显露出来。女子怡然自得,樱桃小口笑意盈盈,吟哦之声就是在此处飘扬而出。一双秋水微漾的眼睛飘忽游荡,往花园里倾吐绵绵之意。然后,看到了柳生,不觉“呀”的一声惊叫,顿时满面羞红,急忙转身离去。这一眼恰好与柳生相遇。这女子深藏绣楼,三春好处无人知晓,今日让柳生撞见,柳生岂不昏昏沉沉如同坠入梦中。刚才那一声惊叫,就如弦断一般,吟哦之声戛然而止。 接下去万籁无声。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在烟消云散。半晌,柳生才算回过神来。回味刚才的情形,真有点虚无缥缈,然而又十分真切。再看那窗口,一片空空。但是风依旧拂拂而下,依旧香气袭人,柳生觉到了一丝温暖,这温暖恍若来自刚才那女子的躯体,使柳生觉得女子仍在绣楼之中。于是仿佛亲眼见到风吹在女子身上,吹散了她身上的袭人香气和体温,又吹到了楼下。柳生伸出右手,轻轻抚摸风中的温暖。 此时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出现在窗口,她对柳生说: “快些离去。”她虽是怒目圆睁,神色却并不凶狠,柳生觉得这怒是佯装而成。柳生自然不会离去。仍然看着窗户目不斜视。倒是丫环有些难堪,一个男子如此的目光委实难以承受。丫环离开了窗户。窗户复又空洞起来,此刻暮色越发沉重了,绣楼开始显得模模糊糊。柳生隐约听得楼上有说话之声,像是进去了一个婆子,婆子的声音十分洪亮。下面是丫环尖厉的叫嚷,最后才是小姐。小姐的声音虽如滴水一般轻盈,柳生还是沐浴到了。他不由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水波一般波动了一下,柳生自己丝毫不觉。丫环再次来到窗口,嚷道: “还不离去?”丫环此次的面容已被暮色篡改,模糊不清,只是两颗黑眼珠子亮晶晶,透出许多怒气,柳生仿佛不曾听闻,如树木种下一般站立着。又怎能离去呢? 渐渐地绣楼变得黑沉沉,此刻那敞着的窗户透出了丝丝烛光,烛光虽然来到窗外,却不曾掉落在地,只在柳生头顶一尺处来去。然而烛光却是映出了楼内小姐的身影,投射在梁柱之上,刚好为柳生目光所及。小姐低头沉吟的模样虽然残缺不全,可却生动无比。 有几滴雨水落在柳生仰视的脸上,雨水来得突然,柳生全然不觉。片刻后雨水放肆起来,劈头盖脸朝柳生打来。他始才察觉,可仍不离去。丫环又在窗口出现,丫环朝柳生张望了一下,并不说话,只是将窗户关闭。小姐的身影便被毁灭。烛光也被收了进去,为窗纸所阻,无法复出。雨水斜斜地打将下来,并未打歪柳生的身体只是打落了他戴的小帽,又将他的头发朝一边打去。雨水来到柳生身上,曲折而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9.第三十九章 &lt;/strong&gt;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门,他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另一只手提着一把亮晃 晃的菜刀。他扬言要把石刚宰了,他说:就算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割下一块带血的 肉。至于这肉来自哪个部位,昆山认为取决于石刚的躲闪本领。 这天下午的时候,昆山走在大街上,嘴里咬着牙签,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小胡 子上沾着烟丝。他向前走着,嘴唇向右侧微微歪起,衣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护腰 带,人们一看就知道,昆山又要去打架了。他们跟在昆山后面,不停地打听着: “谁呀?昆山,是谁呀?这一次是谁?” 昆山气宇轩昂地走着,身后的跟随者越来越多。昆山走到那座桥上后,站住了 脚,他“呸”的一声将牙签吐向桥下的河水,然后将菜刀放在水泥桥的栏杆上,从 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在风中甩了两下,有两根香烟从烟盒里伸了出来,昆 山的嘴唇叼出了一根,然后将火柴藏在手掌里划出了火,点燃香烟。他暂时不知道 该往何处去。他知道石刚的家应该下了桥向西走,石刚工作的炼油厂则应该向南走, 问题是他不知道此刻石刚身在何处? 昆山吸了一口烟,鼻翼翕动了几下,此后他的眼睛才开始向围观他的人扫去, 他阴沉着脸去看那些开朗的脸,他注意到其中一张有眼镜的瘦脸,他就对着那张脸 说话了: “喂,你是炼油厂的?” 那张瘦脸迎了上去。 昆山说:“你应该认识石刚?” 这个人点了点头说:“我们是一个车间的。” 随后昆山知道了石刚此刻就在炼油厂。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钟了,他 知道石刚刚刚下了中班,正向澡堂走去。昆山微微一笑,继续靠在桥栏上,他没有 立刻向炼油厂走去,是因为他还没有吸完那根香烟,他吸着烟,那些要宰了石刚和 最起码也要割下一块肉的话,昆山就是这时候告诉围观者的。 当时,我正向炼油厂走去,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这一天午饭以后, 我将书包里的课本倒在床上,将干净衣服塞了进去,又塞进去了毛巾和肥皂,然后 向母亲要了一角钱,我告诉她: “我要去洗澡了。” 背上书包的我并没有走向镇上收费的公共澡堂,我要将那一角钱留给自己,所 以我去了炼油厂的澡堂。那时候已经是春天的四月了,街两旁的梧桐树都长出了宽 大的树叶,阳光明亮地照射下来,使街上飞扬的灰尘清晰可见。 我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出家门。我将时间计算好了,我知道走到炼油厂的大门 口应该是十二点正,这正是那个看门的老头坐在传达室里吃饭的时间,他戴着一付 镜片上布满圆圈的眼镜,我相信饭菜里蒸发出来的热气会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更 不要说他喜欢埋着头吃饭,我总是在这时候猫着腰从他窗户下溜进去。在十二点半 的时候,我应该赤条条地泡在炼油厂的澡堂里了。我独自一人,热水烫得我□□里 一阵阵发痒,蒸腾的热气塞满了狭窄的澡堂,如同画在墙上似的静止不动。我必须 在一点钟来到之前洗完自己,我要在那些油腻腻的工人把腿伸进池水之前先清洗掉 身上的肥皂,在他们肩上搭着毛巾走进来的时候,我应该将自己擦干了,因为他们 不需要太长的时候,就会将池水弄得像豆浆似的白花花地漂满了肥皂泡。 可是这一天中午的时候,我走到那座桥上时站住了脚,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 炼油厂看门的老头快吃完饭了,那个老头一吃完饭就会背着双手在大门口走来走去, 而且没完没了。他会一直这么走着,当澡堂里的热水冰凉了,他才有可能回到屋子 里去坐上一会。 我站在桥上,挤在那些成年人的腰部,看着昆山靠在桥栏上一边吸烟,一边大 口吐着痰。昆山使我入迷,他的小胡子长在厚实的嘴上,他说话时让我看到肌肉在 脸上像是风中的旗帜一样抖动。我心想这个人腮帮子上都有这么多肌肉,再看看他 的胸膛,刺刀都捅不穿的厚胸膛,还有他的腿和胳膊,我心想那个名叫石刚的人肯 定是完蛋了,昆山说: “他不给我面子。” 我不知道昆山姓什么,这个镇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姓,但是我们都知道昆山 是谁,昆山就是那个向别人借了钱可以不还的人,他没有香烟的时候就会在街上拦 住别人,笑呵呵地伸出两只宽大的手掌拍着他们的口袋,当拍到一盒香烟时,他就 会将自己的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将香烟摸出来,抽出一根递过去,剩下的他就放入 自己的口袋。我们这个镇上没有人不认识昆山。连婴儿都知道昆山这两个字所发出 的声音和害怕紧密相连。然而我们都喜欢昆山,当我们在街上遇到他时,我们都会 高声叫着他的名字,我五岁的时候就会这样叫了,一直叫到那时的十一岁。这就是 为什么昆山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是春风满面?他喜欢别人响亮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总 是热情地去答应,他觉得这镇上的人都很给他面子。 现在,昆山将烟蒂扔进了桥下的河水,他摇着脑袋,遗憾地对我们说: “石刚不给我面子。” “为什么石刚不给你面子?” 那个瘦脸上架着眼镜的人突然这样问,昆山的眼睛就盯上他,昆山的手慢慢举 起来,对着瘦脸的男人,在空中完成一个打耳光的动作,他说: “他打了我老婆一巴掌。” 我听到了一片啼嘘声,我自己是吓了一跳,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人敢打昆山的老 婆,然后有人说出了我心里正想着的话: “他敢打你的老婆?这石刚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昆山伸手指了指我们:“现在我很想认识他。” 瘦脸的男人说:“可能他不知道打的是你的老婆。” 昆山摇摇头:“不会。” 有人说:“管他知道不知道,打了昆山的老婆,昆山当然要让他见血,昆山的 老婆能碰吗?” 昆山对这人说:‘你错了,我的老婆该打。” 然后,昆山看了看那些瞠目结舌的人,继续说: “别人不知道我老婆,我能不知道吗?我老婆确实该打,一张臭嘴,到处搬弄 是非。她要不是我昆山的老婆,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打她耳光……” 昆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可是怎么说她也是我老婆,她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该打耳光的话,我昆山自己会动手。石刚那小子连个招呼都没有,就打了我老婆一 耳光,他不给我面子……” 昆山说着拿起桥栏上的菜刀,微微一笑: “他不给我面子,也就不能怪我昆山心狠手毒了。” 然后,昆山向我们走来了,我们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人高马大的昆山在街道 上走去时就像河流里一艘马力充足的客轮,而我们这些簇拥在他身旁的人,似乎都 是螺旋浆转出来的波涛。我们一起向前走着,我走在了昆山的右边,我得到了一个 好位置,昆山手里亮闪闪的菜刀就在我肩膀前摆动,如同秋千似地来回荡着。这是 一个让我激动的中午,我第一次走在这么多的成年人中间,他们簇拥着昆山的同时 也簇拥着我。我们声音响亮地走着,街上的行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 发出好奇的询问,每一次都是我抢先回答了他们,告诉他们昆山要让石刚见血啦, 我把“血”字拉得又长又响,我不惜喊破自己的嗓子,我发现昆山注意到了我,他 不时地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微笑。那时候我从心底里希望 这条通往炼油厂的街道能够像夜晚一样漫长,因为我不时地遇上了我的同学,他们 惊喜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里全是羡慕的颜色。我感到自己出尽了风头。阳光从前 面照过来,把我的眼睛照成了一条缝,我抬起头去看昆山,他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条 缝。 我们来到了炼油厂的大门口,很远我就看到了传达室的老头站在那里,这一次 他没有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而是像鸟一样地将脑袋伸过来看着我们。我们走到了他 的面前,我看到他镜片后面的眼睛看到了我,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心想他很可能走 过来一把将我揪出去,就像是我的父亲,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哥哥经常做的那样。 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抬起头去看昆山,我看到昆山的脸被阳光照 得通红,然后我胆战心凉地对着前面的老头喊道: “他是昆山……”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而且还像树叶似地抖动着。在此之前,老头 已经问到了一旁,像刚才街道旁的行人那样好奇地看着我们。就这样,我们大摇大 摆地走了进去,这老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阻挡之意,我也走了进去,我心想他原来 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们走在炼油厂的水泥路上,两旁厂房洞开的门比刚才进来的大门还要宽敞, 几个油迹斑斑的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听到有人问他们: “石刚去澡堂了吗?” 一个人回答:“去啦。” 我听到有人对昆山说:“他去澡堂了。” 昆山说:“去澡堂。” 我们绕过了厂房,前面就是炼油厂的食堂,旁边是锅炉房高高的烟囱,浓烟正 滚滚而出,在明净的天空中扩散着,变成了白云的形状,然后渐渐消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此刻,有一个名叫孙福的人正坐在秋天的中午里,守着一个堆满水果的摊位。 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使他年过五十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于是 身体就垂在手臂上了。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就像前面的道路。这是 一条宽阔的道路,从远方伸过来,经过了他的身旁以后,又伸向了远方。他在这里 已经坐了三年了,在这个长途汽车经常停靠的地方,以贩卖水果为生。一辆汽车从 他身旁驶了过去,卷起的尘土像是来到的黑夜一样笼罩了他,接着他和他的水果又 像是黎明似的重新出现了。 他看到一个男孩站在了前面,在那一片尘土过去之后,他看到了这个男孩,黑 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看着对面的男孩,这个穿着很脏衣服的男孩,把一只手放 在他的水果上。他去看男孩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指甲碰到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 他的手就举起来挥了挥,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他说: “走开。” 男孩缩回了自己黑乎乎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后,走开了。男孩慢慢地向前走 去,他的两条手臂闲荡着,他的头颅在瘦小的身体上面显得很大。 这时候有几个人向水果摊走过来,孙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那个走去 的男孩。那几个人走到孙福的对面,隔着水果问他: “苹果怎么卖……香蕉多少钱一斤……” 孙福站了起来,拿起秤杆,为他们称苹果和香蕉,又从他们手中接过钱。然后 他重新坐下来,重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接着他又看到了刚才的男孩。男孩回来了。 这一次男孩没有站在孙福的对面,而是站在一旁,他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孙福的苹果 和香蕉。孙福也看着他,男孩看了一会水果后,抬起头来看孙福了,他对孙福说: “我饿了。” 孙福看着他没有说话,男孩继续说: “我饿了。” 孙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看着这个很脏的男孩,皱着眉说: “走开。” 男孩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孙福响亮地又说: “走开。” 男孩吓了一跳,他的身体迟疑不决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两条腿挪动了。孙福不 再去看他,他的眼睛去注视前面的道路,他听到一辆长途客车停在了道路的另一边, 车里的人站了起来。通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很多肩膀挤到了一起,向着车门移动, 过了一会,车上的人从客车的两端流了出来。这时,孙福转过脸来,他看到刚才那 个男孩正在飞快地跑去。他看着男孩,心想他为什么跑?他看到了男孩甩动的手, 男孩甩动的右手里正抓着什么,正抓着一个很圆的东西,他看清楚了,男孩手里抓 着的是一只苹果。于是孙福站了起来,向着男孩跑去的方向追赶。孙福喊叫了起来: “抓小偷!抓住前面的小偷……”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逃跑,他听到了后面的喊叫,他 回头望去,看到追来的孙福。他拼命向前跑,他气喘吁吁,两腿发软,他觉得自己 快要跑不动了,他再次回头望去,看到挥舞着手喊叫的孙福,他知道孙福就要追上 他了,于是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仰起脸呼哧呼哧地喘气了。他喘着气看着追来的 孙福,当孙福追到他面前时,他将苹果举到了嘴里,使劲地咬了一口。 追上来的孙福挥手打去,打掉了男孩手里的苹果,还打在了男孩的脸上,男孩 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男孩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嘴里使劲地咀嚼起来。孙 福听到了他咀嚼的声音,就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衣领被捏紧后,男孩没法 咀嚼了,他瞪圆了眼睛,两腮被嘴里的苹果鼓了出来。孙福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 另一只手去卡他的脖子。孙福向他喊叫: “吐出来!吐出来!” 很多人围了上来,孙福对他们说: “他还想吃下去!他偷了我的苹果,咬了我的苹果,他还想吃下去!” 然后孙福挥手给了男孩一巴掌,向他喊道: “你给我吐出来!” 男孩紧闭鼓起的嘴,孙福又去卡他的脖子: “吐出来!” 男孩的嘴张了开来,孙福看到了他嘴里已经咬碎的苹果,就让卡住他脖子的手 使了使劲。孙福看到他的眼睛瞪圆了。有一个人对孙福说: “孙福,你看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会把他卡死的。” “活该。”孙福说,“卡死了也活该。” 然后孙福松开卡住男孩的手,指着苍天说道: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吐出来!” 男孩开始将嘴里的苹果吐出来了,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就像是挤牙膏似的, 男孩将咬碎的苹果吐在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上。男孩的嘴闭上后,孙福又用手将他的 嘴掰开,蹲下身体往里面看了看后说: “还有,还没有吐干净。” 于是男孩继续往外吐,吐出来的全是唾沫,唾沫里夹杂着一些苹果屑。男孩不 停地吐着,吐到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声音,连唾沫都没有了。这时候孙福才说: “别吐啦。” 然后孙福看看四周的人,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他就对他们说: “从前我们都是不锁门的,这镇上没有一户人家锁门,是不是?” 他看到有人在点头,他继续说: “现在锁上门以后,还要再加一道锁,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小偷,我这辈子 最恨的就是小偷。” 孙福去看那个男孩,男孩正仰着脸看他,他看到男孩的脸上都是泥土,男孩的 眼睛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是被他刚才的话吸引了。男孩的表情让孙福兴奋起来了, 他说: “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打断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断那只手……” 孙福低头对男孩叫了起来:“是哪只手?” 男孩浑身一抖,很快地将右手放到了背后。孙福一把抓起男孩的右手,给四周 的人看,他对他们说: “就是这只手,要不他为什么躲得这么快……” 男孩这时候叫道:“不是这只手。” “那就是这只手。”孙福抓起了男孩的左手。 “不是!” 男孩叫着,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孙福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男孩的身体摇晃了几 下,孙福又给了他一巴掌,男孩不再动了。孙福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 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 “是哪只手?”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孙福,看了一会后,他将右手伸了出来。孙福抓住他右手的 手腕,另一只手将他的中指捏住,然后对四周的人说: “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把他这只手打断,现在不能这样了,现在主要是教育, 怎么教育呢?” 孙福看了看男孩说:“就是这样教育。” 接着孙福两只手一使劲,“咋”地一声扭断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男孩发出了尖 叫,声音就像是匕首一样锋利。然后男孩看到了自己的右手的中指断了,耷拉到了 手背上。男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孙福对四周的人说:“对小偷就要这样,不打断他一条胳膊,也要持断他的一 根手指。” 说着,孙福伸手把男孩提了起来,他看到男孩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眼睛,就向他 喊叫: “睁开来,把眼睛睁开来。” 男孩睁开了眼睛,可是疼痛还在继续,他的嘴就歪了过去。孙福踢了踢他的腿, 对他说: “走!” 孙福捏住男孩的衣领,推着男孩走到了自己的水果摊前。他从纸箱里找出了一 根绳子,将男孩绑了起来,绑在他的水果摊前。他看到有几个人跟了过来,就对男 孩说: “你喊叫,你就叫‘我是小偷’。” 男孩看看孙福,没有喊叫,孙福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捏住他左手的中指,男 孩立刻喊叫了: “我是小偷。” 孙福说:‘声音轻啦,响一点。” 男孩看看孙福,然后将头向前伸去,使足了劲喊叫了: “我是小偷!” 孙福看到男孩的血管在脖子上挺了出来,他点点头说: “就这样,你就这样喊叫。” 这天下午,秋天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男孩,他的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绳子从他 的脖子上勒过去,使他没法低下头去,他只能仰着头看着前面的路,他的身旁是他 渴望中的水果,可是他现在就是低头望一眼都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脖子被勒住了。 只要有人过来,就是顺路走过,孙福都要他喊叫: “我是小偷。” 孙福坐在水果摊位的后面,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小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 男孩。他不再为自己失去一只苹果而恼怒了,他开始满意自己了,因为他抓住了这 个偷他苹果的男孩,也惩罚了这个男孩,而且惩罚还在进行中。他让他喊叫,只要 有人走过来,他就让他高声喊叫,正是有了这个男孩的喊叫,他发现水果摊前变得 行人不绝了。 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喊叫中的男孩,这个被捆绑起来的男孩在喊叫“我是 小偷”时如此卖力,他们感到好奇。于是孙福就告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 他偷了他的苹果,他又如何抓住了他,如何惩罚了他,最后孙福对他们说: “我也是为他好。” 孙福这样解释自己的话:“我这是要让他知道,以后再不能偷东西。” 说到这里,孙福响亮地问男孩:“你以后还偷不偷?” 男孩使劲地摇起了头,由于他的脖子被勒住了,他摇头的幅度很小,速度却很 快。 “你们都看到了吧?”孙福得意地对他们说。 这一天的下午,男孩不停地喊叫着,他的嘴唇在阳光里干裂了,他的嗓音也沙 哑了。到了黄昏的时候,男孩已经喊叫不出声音了,只有咝咝的磨擦似的声音,可 是他仍然在喊叫着: “我是小偷。” 走过的人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孙福就告诉他们: “他是在喊‘我是小偷’。” 然后,孙福给他解开了绳子。这时候天就要黑了,孙福将所有的水果搬上板车, 收拾完以后,给他解开了绳子。孙福将绳子收起来放到了板车上时,听到后面“扑 通”一声,他转过身去,看到男孩倒在了地上,他就对男孩说: “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说着,孙福骑上了板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前骑去了。男孩躺在地上。他饥渴 交加,精疲力竭,当孙福给他解开绳子后,他立刻倒在了地上。孙福走后,男孩继 续躺在地上,他的眼睛微微张开着,仿佛在看着前面的道路,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 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lt;/script&gt; 一个名叫林红的女人,在整理一个名叫李汉林的男人的抽屉时,发现一个陈旧 的信封叠得十分整齐,她就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叠得同样整齐的信封, 她再次打开信封,又看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然后她看到了一把钥匙。 这把铝制的钥匙毫无奇特之处,为什么要用三个信封保护起来?林红把钥匙放 在手上,她看到钥匙微微有些发黑,显然钥匙已经使用了很多岁月。从钥匙的体积 上,她判断出这把钥匙不是为了打开门锁的,它要打开的只是抽屉上的锁或者是皮 箱上的锁。她站起来,走到写字桌前,将钥匙□□抽屉的锁孔,她无法将抽屉打开; 她又将钥匙往皮箱的锁孔里插,她发现插不进去;接下去她寻找到家中所有的锁, 这把钥匙都不能将那些锁打开,也就是说这把钥匙与他们这个家庭没有关系,所以…… 她意识到这把钥匙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下午,这位三十五岁的女人陷入了怀疑、不安、害怕和猜想之中,她拿着 这把钥匙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她身上,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一动不动,倒是阳光在 她身上移动,她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电话响了,她才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电话, 是她丈夫打来的,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家旅馆里,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 “林红,我是李汉林,我已经到了,已经住下了,我一切都很好,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站在那里,拿着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在叫她: “喂,喂,你听到了吗?” 她这时才说话:“我听到了。” 电话的另一端说:“那我挂了。” 电话挂断了,传过来长长的盲音,她也将电话放下,然后走回到阳台上,继续 看着那把钥匙。刚才丈夫的电话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还存在着。 他确实存在着,他换下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上,他的微笑镶在墙上的镜框里,他 掐灭的香烟还躺在烟缸里,他的几个朋友还打来电话,他的朋友不知道他此刻正远 在千里,他们在电话里说: “什么?他出差了?” 她看着手中的钥匙。现在,她丈夫的存在全部都在这把钥匙上了,这把有些发 黑的钥匙向她暗示了什么?一个她非常熟悉的人,向她保留了某一段隐秘,就像是 用三个信封将钥匙保护起来那样,这一段隐秘被时间掩藏了,被她认为是幸福的时 间所掩藏。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段隐秘正在来到,同时预感到它可能会对自己产 生伤害。她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正在走上楼来,一级一级地接近她,来到她的屋门 前时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上去。 第二天上午,林红来到了李汉林工作的单位,她告诉李汉林的同事,她要在李 汉林锁着的抽屉里拿走一些东西,李汉林的那位同事认识她,一位妻子要来拿走丈 夫抽屉里的东西,、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他就指了指一张靠窗的桌子。 她将那把钥匙□□了李汉林办公桌的锁孔,锁被打开了。就这样,她找到了丈 夫的那一段隐秘,放在一个很大的信封里,有两张像片,是同一个女人,一张穿着 泳装站在海边的沙滩上,另一张是黑白的头像。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她年轻,但是 并不比她漂亮。还有五封信件,信尾的署名都是青青,这个名字把她的眼睛都刺疼 了,青青,这显然是一个乳名,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的乳名给了她的丈夫, 她捏住信件的手发抖了。信件里充满了甜言蜜语,这个女人和李汉林经常见面,经 常在电话里偷情,就是这样,他们的甜言蜜语仍然挥霍不尽,还要通过信件来蒸发。 其中有一封信里,这个女人告诉李汉林,以后联系的电话改成:4014548。 二 林红拿起电话,拨出如下七位数字:4014548。电话鸣叫了一会,一个女人拿起 了电话: “喂” 林红说:“我要找青青。” 电话那边说:“我就是,你是哪位?” 林红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林红拿住电话的手发抖了,她说: “我是李汉林的妻子……” 那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是林红听到了她呼吸的声音,她的呼吸长短不一, 林红说: “你无耻,你卑鄙,你下流,你……” 接下去林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是感到自己全身发抖,这时对方说话了, 对方说: “这话你应该去对李汉林说。” “你无耻!”林红在电话里喊叫起来:“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庭,你真是无耻……” “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家庭,”那边说:“你可以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家庭, 我和李汉林不会进一步往下走,我们只是到此为止,我并不想嫁给他,并不是所有 的女人都像你一样……” 然后,那边将电话挂断了。林红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她的眼泪因为气愤涌出 了眼眶,电话的盲音在她耳边嘟嘟地响着。过了很长时间,林红才放下电话,但她 依然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后,她又拿起了电话,拨出这样七位号码:5867346。 电话那一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是谁?怎么没有声音……” 她说:“我是林红……” “噢,是林红……”那边说:“李汉林回来了吗?” “没有。”她说。 那边说:“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走了有很多天了吧?对了,没有那么久,我 三天前还见过他。他这次去干什么?是不是去推销他们的净水器?其实他们的净水 器完全是骗人的,他送给了我一个,我试验过,我把从净水器里面流出来的水放在 一个玻璃杯里,把直接从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水放在另一个玻璃杯里,我看不出那一 杯水更清,我又喝了一口,也尝不出那一杯水更干净……” 林红打断他的话:“你认识青青吗?” “青青?”他说。 然后那边没有声音了,林红拿着电话等了一会,那边才说: “不认识。” 林红说,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李汉林有外遇了,他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青青,我是今 天才知道的,他们经常约会,打电话,还写信,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李汉林的信, 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 电话那边这时打断了她的话,那边说: “李汉林的事我都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个叫青青的女人,你会不会是误会他 们了,他们可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不起,有人在敲门,你等一下……” 那边的人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她听到两个男人说着话走近了电话,电话重新 被拿起来,那边说: “喂” 然后没有声音了,她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她说下去,但是她不想说了,她说: “你来客人了,我就不说了。” 那边说:“那我们以后再说。” 电话挂断了,林红继续拿着电话,她从电话本上看到了李汉林另一个朋友的电 话,号码是:8801946。她把这个号码拨了出来,她听到对方拿起了电话: “喂” 她说:“我是林红。” 那边说:“是林红,你好吗?李汉林呢?他在干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后说:“你认识青青吗?” 那边很长时间里没有声音,她只好继续说: “李汉林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不会吧。”那边这时说话了,那边说:“李汉林不会有这种事,我了解他, 你是不是……你可能是多心了……” “我有证据,”林红说:“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他的信,还有送给他的像片, 我刚才还给她打了电话……” 那边说:“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边的声音很冷淡,林红知道他不愿意再说些什么了,她就把电话放下,然后 走到阳台上坐下来,她的身体坐下后,眼泪也流了下来。李汉林还有几个朋友,但 是她不想再给他们打电话了,他们不会同情她,他们只会为李汉林说话,因为他们 是李汉林的朋友。在很久以前,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她们的名字是:赵萍、张丽妮、 沈宁。她和李汉林结婚以后,她就和她们疏远了,她把李汉林的朋友作为自己的朋 友,她和他们谈笑风生,和他们的妻子一起上街购物。他们结婚以后,他们的妻子 替代了赵萍、张丽妮、沈宁。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赵萍和张丽妮的一点消息,她只有沈宁的电话,沈宁的电话是一年多 前告诉她的,她们在街上偶尔相遇,沈宁告诉了她这个电话,她把沈宁的电话记在 了本子上,然后就忘记了她的电话,现在她想起来了,她要第一次使用这个电话了。 接电话的是沈宁的丈夫,他让林红等一会,然后沈宁拿起了电话,沈宁说: “喂,你是谁?” 林红说:“是我,林红。” 那边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沈宁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听到你的声音我太高兴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们的电话没人接,你还好吗? 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有一年多了吗?我怎么觉得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有赵萍 和张丽妮的消息吗?我和她们也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好吗?” “我不好。”林红说。 沈宁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刚才说什么?” 林红这时泪水涌了出来,她对沈宁说: “我丈夫背叛了我,他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林红呜咽着说不下去了,沈宁在电话里问她: “是怎么回事?” “昨天,”林红说,“昨天我在整理他的抽屉时,发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我 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个信封,他用三个信封包住一把钥匙,我就怀疑了,我去开 家里所有的锁,都打不开,我就想可能是开他办公桌抽屉的钥匙,今天上午我去了 他的办公室,我在那里找到了那个女人给他的信,还有两张像片……” “卑鄙!”沈宁在电话里骂道。 林红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支持,她充满了内心的委屈、悲伤和气愤可以释放出 来了,她说: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我从来不想自己应该怎么样,我每时每刻都在替他着想, 想着做什么给他吃,想着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和他结婚以后,我就忘记了还有自己, 只有他,我心里只有他,可是他在外面干出了那种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瑾时听了他这句倒老实下来了,想来刚刚在紫宸殿萧淳于定是与薛相爷又起争执了。那薛义为人是个赤胆忠心的,性格耿直爽快,前朝之事若与萧淳于有什么意见不合,也不顾忌挨板子什么的,只照常说来自己的见解,每每将萧淳于气了个半歇,却又拿他无法儿。 常侍奉捧了一鬼脸青的薄荷酸汤上来,又拿了小的竹端子盛了两吊出来,端到萧淳于和瑾时中间的高脚四方几上,言道:“晌午熬好的祛暑汤,又从地窖里起了一块冰,如今镇的冰凉,叫王上王后和几位世子小姐尝尝。” 萧淳于眼睛依旧看着戏台,倒是面不改色松开了瑾时的手,道:“如今还未盛暑天气便这样炎热,想来今年多半要旱,趁着入盛暑这段时节好下雨,须得命各司颁布旨令,叫蠲好雨水做足准备才是。” 后头的陆玉听了,便拱手揖道:“臣之表亲是南边的农庄大户,旧年雨水充沛,还涝死了不少庄稼,年终时底下那些庄子进上来的谷粮反倒有减无增,是以今年便改种了耐涝的庄稼。不想今年却是这么个年景,月余前便命府里并下头各处庄子的人早早地蠲起雨水来。” 萧淳于略一拧眉,沉声思量道:“涝不死上头的,旱不绝收佃的,倒是底下那些佃农的日子又不好过了。”而后又问了陆玉一些民间如何抗旱的旧法,陆玉虽为王侯子弟,却回答得如数家珍,治农应天时之法仔仔细细地巨细道来,萧淳于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最后干脆起身坐到了陆玉那桌上去。 众人饮了好半会的祛暑茶,台面上新添上来不少点心,瑾时也跟着萧淳于坐到桌边,又能和晏艽一道并座,一时高兴,那只白胖的小手就不停地伸上去摸点心,吃的嘴满心满。 刚又要抬手去拿起一块蜜奶枣糕,就听身边一声警告意味的咳嗽声刻意传来。 她微微转头去看,萧淳于正把眼睛瞪在她白乎乎的小胖爪上,面色犹带危险的信号,然后又凶神恶煞狠狠瞪了她一眼,瑾时这才意犹未尽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 常侍奉尴尬地赶紧把那碟快要见底几乎只剩残渣碎末的果子碟撤了下去,还低声凑到瑾时身边暗暗警告道:“可不许再吃了!回头让几位世子笑话。” 瑾时委屈地撇了撇嘴,他们几个男的家国天下忧国忧民滔滔不绝的,她连吃几块糕点打发时间都不许啦? 又拉起晏艽的手,强忍住想拱到她怀里撒娇发牢骚的冲动,一张小脸皱皱巴巴地道:“委屈你了,原说带你逛园子,眼下倒要无趣地陪着我‘听戏’。” 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某人听的,还特地加重了“听戏”二字以示不满。 某人的耳朵自然不是背的,听了之后只微微挑动了一下眉梢,之后也并没有任何中断侃侃而谈的意思。 见他丝毫不搭理她,瑾时便又起一计,借口要去更衣,便拉着晏艽出来透气。 刚走远了些,瑾时就对她道:“你别说,这亭北侯府的陆玉果真是通身的派头,头一个样貌不论,他的那些个言谈吞吐就连萧淳于都很看得上,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君一言臣一语,旁边陈国公府和忠勇伯府的倒都被晾在一边。” 见晏艽面上依旧不肯松动,叫人瞧不出什么水波来,瑾时默默转回了头,往戏台那边看了一眼,微微眯长眼,憾道:“萧淳于打定的主意不会变,越是这么一个可用之人他越不会轻易放过,我今日把话晾在这里,你便等着罢。” 晏艽微微松开了紧抿的唇,默了良久才出言道:“陛下裁定的事自然无人敢弗逆,但有一句话臣女也是要遑论一番——他们两个青梅竹马岂是那么容易拆散的?况且亭北侯府权爵世家,先祖武荫至今依旧显赫,纵是与那陈五小姐有缘无分,也断不会娶一个庶女做当家主母!他们那样的人家眼睛长在头顶,就是拿公主作配,他们也未必放在心上。” 瑾时不由失笑道:“亏得我说你虽长于后院却很有几分前朝见识,如今看来是我话说早了。你的那位陛下,我的这位夫君,诸日来在前朝连连宠幸廷尉府,你爹是个老滑头,夹在林府和萧淳于之间本想两边都卖好,可今时不同往日了,萧淳于已经渐渐再不能容忍林府踩到自己的肩上作威作福,便是去北川的那次带上的臣眷,你瞧又有几个是他林府门下的?” 瑾时扑了扑手里的团扇,又道:“你父亲得了萧淳于的好处,岂是白白得的?不过是萧淳于要再收一枚棋子到麾下罢了。陈国公府几年前落败下来已然在前朝行事艰难,又不知死活的去攀了林府的高枝儿,眼下竟还想再拉一个亭北侯府一起下水,你当你们那位圣上真是吃素的菩萨?他可不是什么善人!若真伤到他的痼处,别说拆散一对少年鸳鸯,就是白头夫妻也是要生生劈下一个杀威棍!” 晏艽彻底愣住,几乎是颤抖着全身,怔怔出口:“所以……所以陛下才执意要亭北侯府娶一个无勋无爵无根基的官家庶女?那亭北侯府……” 瑾时眯眼打断道:“没错!未成气候先裁羽翼,有了一个林府,萧淳于不会再让这世间有第二个‘张府’、‘李府’,权柄上收才是他的目的。他是大商流离在外的质子,多年在外,原本能靠得住的外戚也是燕太后一族,如今早被诛尽,而剩下的那些权阀之家又大多是世家联姻,彼此之间的关系固若金汤,便是哪一家出了错另一家想包庇萧淳于也是一时头痛轻易动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权爵大家族若真跟他对着干,他想动病灶还真有些底气不足,是以今后只会越来越削减他们联姻的势头。” 晏艽紧皱了眉头,思索着漫口道:“可权柄太过上移,朝务必然累赘,陛下只有一个岂不是到时分身乏术?恐又要再生出好多变故……” 晏艽的这句彻底触动了瑾时,以她一个识字尚且和自己半斤八两的后院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能有如此深远的见解,瑾时不得不叹服有些人生来便是很有政治天赋的。 瑾时悠悠道:“总算我看人没有走眼,萧淳于前头还喷我来着,如今我替他寻着这么一个妙人,倒要看他怎么拜服我!” 他们这些官宦之家的儿女自幼便懂得权姻其道,也自然明白身上的这根红线大多不是月老安排而是父母君主系上的,哪里来那么多的矫情和非卿不可。如若娶的正妻看不过眼,小日子不对付,左右再拣聘两个如花美眷的侧夫人便是。这样一来,这世间还有什么不称意的?正牌老婆是权阀大家之女,带来娘家数不尽的嫁妆以及看不见的背后势力,一群美妾宠之爱之是心头上的肉,既能不负父母之命家族之期,又能以此借口挑自己喜欢的妾室,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基本上每个公子哥儿也都很乐意践行之。 晏艽心里也知道这门亲事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外横来的一笔意外之财,放眼全邺墅,哪个庶女能有这样的运气可以嫁到真正的簪缨世家去做正牌夫人?可是以她的悟性,她得知瑾时有此意的时候,自然知道瑾时的意思也很可能就是萧淳于的意思,而后就是无尽的烦恼。 其中顾虑,头一个陆玉不用说,他看对眼的未来夫人半路被她这个扛马槊的程咬金截了胡,到时候嫁到侯府去必定是冷眼以对。再一个亭北侯夫人本就是陈国公府出来的,她属意的媳妇从来都是娘家侄女,出身高贵且是正经夫人生的,有了这样的比照,只怕哪里肯多看一眼出身微寒的自己。再就是那府里的众人,世态炎凉众生相,只怕没有人会瞧得起她罢?说不定暗地里还会笑话自己不知是哪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居然有机会嫁进侯府做夫人。 诸多顾虑下来,晏艽只能苦笑一声,不知当初犯险来瑾时面前求富贵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如今求来的富贵是颗烫手山芋,可她却是即使被烫破了皮,烫熟了肉也要硬生生地恭敬用双手接过来。 野心大,本事浅,终究求来的只能是苦头。 ********* 掌灯时分,瑾时因白日在唱春台和晏艽在太阳底下说了好些话不知中暑还是怎么,一回了含章殿就蔫蔫的,一阵头晕恶心,漱了几口解暑的汤药下去,便倒头一觉睡到天黑。 隐隐觉得有东西在自己脸上蹭,朦朦胧胧睁开了眼,见是萧淳于坐在榻边目有隐忧地望着自己,便要起身来给他行礼。 他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按倒她,哂道:“装哪门子的正经,你自己中暑了你都不知道?” 瑾时呆呆的,“啊?”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凉凉的,眨了眨眼睛,道:“以前大晌午去田里插秧也没事的呀,不成不成,这身体怎么变得这般娇气?都叫我自己糟蹋坏了。” 萧淳于朗笑几声,不由问道:“你还去田里插过秧?” 瑾时抽了抽嘴角,呵呵,没准你也插过秧,只不过你自己忘了罢了,倒敢笑话起我? 不知她在肚子里腹诽他什么,萧淳于探出长臂就将她从榻上捞起来,“起来再喝些汤药下去罢,你的手脚还是冰凉的。” 瑾时不大乐意喝苦苦的药汁,便推脱道:“要不先用膳吧?肚子空空,喝了药要伤肠胃的。” 萧淳于点头道:“你想吃什么孤叫人给你做来。”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本正经地问道:“白日的蜜奶枣糕还要么?孤又叫人做了好些置在食盒里,你若是馋了拿这个先填填肚子,再把汤药喝下去也是一样。” 随即便抬掌叫来云意去拿枣糕,瑾时忙抱住他挥动的长臂,连声喊停道:“不必了不必了,下午那会吃了这许多,再吃一块都要腻出酸水来了。” 他明明记得她看着常侍奉端走果碟的时候还是一脸委屈不情愿,于是不放心地又补问了一句:“真不吃了?” 瑾时怕他那双幽深的眼看破自己的心机,只悄悄埋了首,含蓄地点头道:“嗯嗯,不吃了。” 不吃,打死也不吃,吃了就得喝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我的父亲以前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经常在手术 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就是这样,他下了手术台以后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倦意, 走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而有力,走到家门口,他往往要先站到墙角撒一泡尿, 那尿冲在墙上唰唰直响,声音就和暴雨冲在墙上一样。 我父亲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娶了一位漂亮的纺织女工做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 婚后第二年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我哥哥,过了两年,他妻子又生下了一个 儿子,这一个就是我。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精力充沛的外科医生在连年累月的繁忙里,偶尔得 到了一个休息之日,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上午,下午他带着两个儿子走了 五里路,去海边玩了近三个小时,回来时他肩膀上骑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又 走了五里路。吃过晚饭以后天就黑了,他就和自己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坐在屋 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时候月光照射过来,把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我们身上,还 有凉风,凉风在习习吹来。 外科医生躺在一张临时搭出来的竹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边的藤椅里,他们的 两个孩子,我哥哥和我,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听我们的父亲在说每个人肚子里都 有的那一条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来条阑尾,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 五分钟,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一次阑尾手术,将病人的阑尾唰地一下割掉了。我们问, 割掉以后怎么办呢? “割掉以后?”我父亲挥挥手说,“割掉以后就扔掉。” “为什么扔掉呢?” 我父亲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然后父亲问我们:“两叶肺有什么用处?” 我哥哥回答:“吸气。” “还有呢?” 我哥哥想了想说:“还有吐气。” “胃呢?胃有什么用处?” “胃,胃就是把吃进去的东西消化掉。”还是我哥哥回答了。 “心脏呢?” 这时我马上喊叫起来:“心脏就是咚咚跳。” 我父亲看了我一会,说:“你说得也对,你们说得都对,肺,胃,心脏,还有 十二指肠,结肠,大肠,直肠什么的都有用,就是这阑尾,这盲肠末端上的阑尾…… 你们知道阑尾有什么用?” 我哥哥抢先学父亲的话说了,他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我父亲哈哈大笑了,我们的母亲坐在一旁跟着他笑,我父亲接着说道: “对,阑尾一点用都没有。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有一 点关系,就是吃饱了打个嗝,肚子不舒服了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 听到父亲说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坐了起 来,认真地对我们说: “可是这阑尾要是发炎了,肚子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 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 一听说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气,我父亲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手伸过来拍了一 下我的脑袋,他说: “其实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有一个英国的外科医生……” 我们的父亲说着躺了下去,我们知道他要讲故事了,他闭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 一个呵欠,然后侧过身来对着我们,他说那个英国的外科医生有一天来到了一个小 岛,这个小岛上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个医生,连一只药箱都没有,可是他的阑 尾发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树下,痛了一个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动手术的话,就 会穿孔了……” “穿孔以后会怎么样?”我们的父亲撑起身体问道。 “会死掉。”我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我父亲纠正了我哥哥的话。 我父亲说:“那个英国医生只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 大镜子,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这里……” 我父亲指指自己肚子的右侧,“在这里将皮肤切开,将脂肪分离,手伸进去, 去寻找盲肠,找到盲肠以后才能找到阑尾……” 一个英国医生,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我们激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问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像那个英国医生 那样。 我们的父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如果我也在那个小岛上,阑尾也发 炎了,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的回答使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一向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 的,他的回答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为,同时也使我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 孩子吹嘘: “我们的父亲自己给自己动手术……”我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人 抬一面大镜子……”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到了这一年秋天,我们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 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的母亲去工厂加班了,我们的父亲值完夜班回来,他进家门 的时候,刚好我们的母亲要去上班,他就在门口告诉她: “昨晚上一夜没睡,一个脑外伤,两个骨折,还有一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 我的胸口都有点疼了。” 然后我们的父亲捂着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觉了,我哥哥和我在另一间屋子里,我 们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去,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去,那么放来放去,三四个小时就过 去了,我们听到父亲屋子里有哼哼的声音,就走过去凑在门上听,听了一会儿,我 们的父亲在里面叫我们的名字了,我们马上推门进去,看到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 身体,正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父亲对我们说: “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找陈医生…… 找王医生也行……快去,去……” 我哥哥拉着我的手走下了楼,走出了门,走在了胡同里,这时候我明白过来了, 我知道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哥哥拉着我正往医院走去,我们要去找陈医生,或 者去找王医生,找到了他们,他们会做什么? 一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心里突突地跳,我心想父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 了,我们的父亲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 走到胡同口,我哥哥站住脚,对我说: “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找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给我们爸爸动手术。” 我点点头,我哥哥同:“你想不想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说:“我太想了。” 我哥哥说:“所以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们到手术室去偷一个手 术包出来,大镜子,家里就有……”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啦。” 我们走到医院的时候,他们都到食堂里去吃午饭了,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护士, 我哥哥让我走过去和她说话,我就走过去叫她阿姨,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 嘻嘻笑了很长时间,我哥哥就把手术包偷了出来。 然后我们回到了家里,我们的父亲听到我们进了家门,就在里面房间轻声叫起 来: “陈医生,陈医生,是王医生吧?” 我们走了进去,看到父亲额上全是汗水,是疼出来的汗水。父亲看到走进来的 既不是陈医生,也不是王医生,而是他的两个儿子,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问我们: “陈医生呢?陈医生怎么没来!” 我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自己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一会的大镜子拿了过 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还在问: “王医生,王医生也不在?” 我们把打开的手术包放到父亲的右边,我爬到床里面去,我和哥哥就这样一里 一外地将镜子抬了起来,我哥哥还专门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 里看清自己,然后我们兴奋地对父亲说: “爸爸,你快一点。” 我们的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什 么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道: “爸爸,你快一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父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 老板坐在柜台内侧,年轻女侍的腰在他头的附近活动。峡谷咖啡馆的颜色如同悬崖的阴影,拒绝户外的阳光进入。《海边遐想》从女侍的腰际飘浮而去,在瘦小的“峡谷”里沉浸和升起。老板和香烟、咖啡、酒坐在一起,毫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峡谷”。万宝路的烟雾弥漫在他脸的四周。一位女侍从身旁走过去,臀部被黑色的布料紧紧围困。走去时像是一只挂在树枝上的苹果,晃晃悠悠。女侍拥有两条有力摆动的长腿。上面的皮肤像一张纸一样整齐,手指可以感觉到肌肉的弹跳(如果手指伸过去)。 一只高脚杯由一只指甲血红的手安排到玻璃柜上,一只圆形的酒瓶开始倾斜,于是暗红色的液体浸入酒杯。是朗姆酒?然后酒杯放入方形的托盘,女侍美妙的身影从柜台里闪出,两条腿有力地摆动过来。香水的气息从身旁飘了过去。她走过去了。酒杯放在桌面上的声响。 “你不来一杯吗?”他问。 咳嗽的声音。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总在那里咳嗽。 “不,”他说:“我不喝酒。” 女侍又从身旁走过,两条腿。托盘已经竖起来,挂在右侧腿旁,和腿一起摆动。那边两个男人已经坐了很久,一小时以前他们进来时似乎神色紧张。那个神色疲倦的只要了一杯咖啡;另一个,显然精心修理过自己的头发。这另一个已经要了三杯酒。 现在是《雨不停心不定》的时刻,女人的声音妖气十足。被遗弃的青菜叶子漂浮在河面上。女人的声音庸俗不堪。老板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朝身边的女侍望了一眼,目光毫无激情。女侍的目光正往这里飘扬,她的目光过来是为了挑逗什么。一个身穿真丝白衬衫的男子推门而入。他带入些许户外的喧闹。他的裤料看上去像是上等好货,脚蹬一双黑色羊皮鞋。他进入“峡谷”时的姿态随意而且熟练。和老板说了一句话以后,和女侍说了两句以后,女侍的媚笑由此而生。然后他在斜对面的座位上落座。 一直将秋波送往这里的女侍,此刻去斜对面荡漾了。另一女侍将一杯咖啡、一杯酒送到他近旁。 他说:“我希望你也能喝一杯。” 女侍并不逗留,而是扭身走向柜台,她的背影招展着某种欲念。她似乎和柜台内侧的女侍相视而笑。不久之后她转过身来,手举一杯酒,向那男人款款而去。那男人将身体挪向里侧,女侍紧挨着坐下。 柜台内的女侍此刻再度将目光瞟向这里。那目光□□裸,掩盖是多余的东西。老板打了个呵欠,然后转回身去按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钮,女人喊声戛然而止。他换了一盒磁带。《吉米,来吧》。依然是女人在喊叫。 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此刻声音响亮地说: “你最好别再这样。”头□□亮的男人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说: “你这话应该对他(她)说。” 女侍已经将酒饮毕,她问身穿衬衫的人: “希望我再喝一杯吗?” 真丝衬衫摇摇头:“不麻烦你了。” 女侍微微媚笑,走向了柜台。 身穿衬衫者笑着说:“你喝得太快了。” 女侍回首赠送一个媚眼,算是报酬。 柜台里的女侍没人请她喝酒,所以她瞟向这里的目光肆无忌惮。又一位顾客走入“峡谷”。他没有在柜台旁停留,而是走向茄克者对面的空座。那是一个精神不振的男人,他向轻盈走来的女侍要了一杯饮料。 柜台里的女侍开始向这里打媚眼了。她期待的东西一目了然。置身男人之中,女人依然会有寂寞难忍的时刻。《大约在冬季》。男人感伤时也会让人手足无措。女侍的目光开始撤离这里,她也许明白热情投向这里将会一无所获。她的目光开始去别处呼唤男人。她的脸色若无其事。现在她脸上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她的眼睛惊恐万分。眼球似乎要突围而出。她的手捂住了嘴。“峡谷”里出现了一声惨叫。那是男人将生命撕断时的叫声。柜台内的女侍发出了一声长啸,她的身体抖动不已。另一女侍手中的酒杯猝然掉地,她同样的长啸掩盖了玻璃杯破碎的响声。老板呆若木鸡。 头□□亮的男人此刻倒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还挂在椅子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刀,他的嘴空洞地张着,呼吸仍在继续。 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向老板, “你这儿有电话吗?”老板惊慌失措地摇摇头。 男人走出“峡谷”,他站在门外喊叫。 “喂,警察,过来。”后来的那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两位女侍不再喊叫,躲在一旁浑身颤抖。倒在地上的男人依然在呼吸,他胸口的鲜血正使衣服改变颜色。他正低声□□。 警察进来了,出去的男人紧随而入。警察也大吃一惊。那个男人说:“我把他杀了。”警察手足无措地望望他。又看了看老板。那个男人重又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坐下。他显得疲惫不堪,抬起右手擦着脸上的汗珠。警察还是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后来的那两个男人此刻站起来,准备离开。警察看着他们走到门口。然后喊住他们:“你们别走。”那两个人站住了脚,迟疑不决地望着警察。警察说: “你们别走。” 那两个互相看看,随后走到刚才的座位上坐下。 这时警察才对老板说: “你快去报案。”老板动作出奇地敏捷地出了“峡谷”。 录音机发出一声“咔嚓”,磁带停止了转动。现在“峡谷”里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垂死之人。那人的□□已经终止,呼吸趋向停止。 似乎过去了很久,老板领来了警察。此刻那人已经死去。那个神色疲倦的人被叫到一个中年警察跟前,中年警察简单询问了几句,便把他带走。他走出“峡谷”时垂头丧气。 有一个警察用相机拍下了现场。另一个警察向那两个男人要去了证件,将他们的姓名、住址记在一张纸上,然后将证件还给他们。警察说:“需要时会通知你们。” 现在,这个警察朝这里走来了。 砚池公寓顶楼西端的房屋被下午的阳光照射着,屋内窗帘紧闭,黑绿的窗帘闪闪烁烁。她坐在沙发里,手提包搁在腹部,她的右腿架在左腿上,身子微微后仰。 他俯下身去,将手提包放到了茶几上,然后将她的右腿从左腿上取下来。他说:“有些事只能干一次,有些则可以不断重复去干。” 她将双手在沙发扶手上摊开,眼睛望着他的额头。有成熟的皱纹在那里游动。纽扣已经全部解开,他的手伸入毛衣,正将里面的衬衣从裤子里拉出来。手像一张纸一样贴在了皮肤上。如同是一阵风吹来,纸微微掀动,贴着街道开始了慢慢的移动。然后他的手伸了出来。一条手臂伸到她的腿弯里,另一条从脖颈后绕了过去,插入她右侧的胳肢窝,手出现在胸前。她的身体脱离了沙发,往床的方向移过去。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却并不让她躺下,一只手掌在背后制止了她身体的迅速后仰,外衣与身体脱离,飞向床架后就挂在了那里。接着是毛衣被剥离,也飞向床架。衬衣的纽扣正在发生变化,从上到下。他的双手将衬衣摊向两侧。乳罩是最后的障碍。手先是十分平稳地在背后摸弄,接着发展到了两侧,手开始越来越急躁,对乳罩搭扣的寻找困难重重。 “在什么地方?”女子笑而不答。他的双手拉住了乳罩。 “别撕。”她说。“在前面。” 搭扣在乳罩的前面。只有找到才能解开。 后来,女子从床上坐起来,十分急切地穿起了衣服。他躺在一旁看着,并不伸手给予帮助。她想“男人只负责脱下衣服,并不负责穿上”。她提着裤子下了床,走向窗户。穿完衣服以后开始整理头发。同时用手掀开窗帘的一角,往楼下看去。随后放下了窗帘,继续梳理头发。动作明显缓慢下来。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将茶几上的手提包背在肩上。她站了一会,重又在沙发上坐下,把手提包搁在腹部。她看着他。 他问:“怎么,不走了?” “我丈夫在楼下。”她说。 他从床上下来,走到窗旁,掀开一角窗帘往下望去。一辆电车在街道上驰过去,一些行人稀散地布置在街道上。他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人行道上,正往街对面张望。 陈河站在砚池公寓下的街道上,他和一棵树站在一起。此刻他正眯缝着眼睛望着街对面的音像商店。《雨不停心不定》从那里面喊叫出来。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雨不停心不定》。这曲子似乎和一把刀有关,这曲子确实能使刀闪闪发亮。峡谷咖啡馆。在街上走呵走呵,口渴得厉害,进入峡谷咖啡馆,要一杯饮料。然后一个人惨叫一声。只要惨叫一声,一个人就死了。人了结时十分简单。《雨不停心不定》在峡谷咖啡馆里,使一个人死去,他为什么要杀死他? 有一个女人从音像商店门口走过,她的头微微仰起,她的手甩动得很大,她有点像自己的妻子。有人侧过脸去看着她,是一个风骚的女人。她走到了一个邮筒旁,站住了脚。她拉开了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放入邮筒后继续前行。 他想起来此刻右侧的口袋里有一封信安睡着。这封信和峡谷咖啡馆有关。他为什么要杀死他?自己的妻子是在那个拐角处消失的,她和一个急匆匆的男人撞了一下,然后她就消失了。邮筒就在街对面,有一个小孩站在邮筒旁,小孩正在吃糖葫芦。他和它一般高。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看了看信封上陌生的名字,然后他朝街对面的邮筒走去。 砚池公寓里的男人放下了窗帘,对她说: “他走了。” 一群鸽子在对面的屋顶飞了起来,翅膀拍动的声音来到了江飘站立的窗口。是接近傍晚的时候了,对面的屋顶具有着老式的倾斜。落日的余晖在灰暗的瓦上漂浮,有瓦楞草迎风摇曳。鸽子就在那里起飞,点点白色飞向宁静之蓝。事实上,鸽子是在进行晚餐前的盘旋。它们从这个屋顶起飞,排成屋顶的倾斜进行弧形的飞翔。然后又在另一个屋顶上降落,现在是晚餐前的散步。它们在屋顶的边缘行走,神态自若。 下面的胡同有一些衣服飘扬着,几根电线在上面通过。胡同曲折伸去,最后的情景被房屋掩饰,大街在那里开始。是接近傍晚的时候了。依稀听到油倒入锅中的响声,炒菜的声响来自另一个位置。几个人站在胡同的中部大声说话,晚餐前的无所事事。她沿着胡同往里走来,在这接近傍晚的时刻。她没有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她应该神态自若。像那些鸽子,它们此刻又起飞了。她走在大街上的姿态令人难忘,她应该以那样的姿态走来。那几个人不再说话,他们看着她。她走过去以后他们仍然看着她。她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如此紧张。放心往前走吧,没人会注意你。那几个人继续说话了,现在她该放松一点了。可她仍然胆战心惊。一开始她们都这样,时间长了她们就会神态自若,像那些鸽子,它们已经降落在另一个屋顶上了,在边缘行走,快乐孕育在危险之中。也有一开始就神态自若的,但很少能碰上。她已在胡同里消失,她现在开始上楼了,但愿她别敲错屋门,否则她会更紧张。第一次干那种事该小小翼翼,不能有丝毫意外出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 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 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 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 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 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 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 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 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 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 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 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车后面拚命地追了一阵,我这 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 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 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的手里放一 块大石子。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 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 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现在 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 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 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汽车 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 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 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 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么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 的方面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 眼前。 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老乡,你好。” 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拨弄着什么。 “老乡,抽烟。” 这时他才使了使劲,将头从里面□□,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递过去 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车转悠 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闻,闻到了苹果味。 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不一会他修好了车,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 “老乡,我想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说:“滚开。”我气得 无话可说,他却慢慢悠悠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我知道要是错过这 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侧,也拉开车门钻 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 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 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我说:“随便上哪。”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 ?”他仍然看着我。 “那还用问。”“到后面去拿吧。”他把汽车开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 面去吗?于是我就说:“算了吧。”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 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 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机聊着天。现在 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苹果也是他 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他说“开过去 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真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外的一 切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的人来了,于是我又叫 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 得。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 紧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 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 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 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 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 高翘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的脏手在衣服上 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修好了?”我问“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 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地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胀,不 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我的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司机这 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 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 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但我没做广播操也没小跑。我在想 着旅店和旅店。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扁担绑 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有人下来,我 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人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吗?” 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是苹果。”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 着就翻下来十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 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来用手一摸, 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 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 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 “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 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 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这时 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骑车的人里面有一 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 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 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 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 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地滚了,所有人都像□□似地蹲着捡苹果。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 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孩 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孩子,有一 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 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时正站 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一切。 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 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动手,我看着 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 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 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去。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 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个人在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 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 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 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 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声音都 没有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 一位满脸白癜风癍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向我们村走来。我们村庄周围的山林在初秋的阳 光里闪闪发亮。没有尘土的树叶,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这是有关过去的记忆,那个时 代和水一起流走了。我们的父辈们生活在这里,就像是生活在井底,呈现给他们的天空显得 的狭窄和弯曲,四周的山林使他们无法看到远处。距离对他们而言成了简单的吆喝,谁也不 用走到谁的跟前说话,声音能使村庄缩小成一个家庭。如今这一切早已不复存在,就像一位 秃顶老人的荒凉,昔日散发着蓬勃绿色的山村和鸟鸣一起销声匿迹了,粗糙的泥土,在阳光 下闪耀着粗糙的光芒,天空倒是宽阔起来,一望无际的远处让我的父辈们看得心里发虚。 那天,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向我们走来时,我正睡在父亲汗味十足的棉袄里,那件脏得发 亮的棉袄包住了我,或者说我被稻草捆住了。一个我异常熟悉的女人把我放在田埂上,她向 我俯下身来时头发刺在了我的脸上,我发出了青蛙般的叫声。我的母亲就直起了身体。她对 她长子的叫声得意洋洋,而在田里耕作的父亲对我表达生命的叫唤似乎充耳不闻,他用柳枝 抽打着牛屁股,像是一个爬山的人前倾着身体。我母亲用力撕下了头巾,让风把头发吹得重 又整齐后,又使劲扎上了头巾。这一组有些夸张的动作,展示了我母亲内心的不满。我父亲 对他长子的麻木,让我母亲对他夜晚的欢快举动疑惑不解。这位在水田里兢兢业业的男人实 际上是一个没有目的的人,对他来说,让我母亲怀孕与他将种子播入田里没什么两样,他不 知道哪件事更值得高兴。我母亲对他喊: “喂,你听到了吗?”我父亲将一只脚从烂泥里拔了出来,扭着身体看我母亲。这时候 谁都听到了白癜风货郎的拨浪鼓,鼓声旋转着从那些树叶的缝隙中远远飘来。我看到了什 么?青草在我眼睛上面摇晃,每一根都在放射着光芒,明亮的天空里生长出了无数闪闪发亮 的圆圈,向我飞奔而来,声音却是那么遥远。我以为向我飞来的圆圈是用声音组成的。 在我父亲黝黑的耳中,白癜风货郎的鼓声替代了我刚才的叫唤,他脸上出现了总算明白 的笑容。我父亲的憨笑是为我母亲浮现的,那个脸上白癍里透出粉红颜色的货郎,常为女人 带来喜悦。我忠诚的父亲对远远来临的鼓声所表达的欢乐,其实是我母亲的欢乐。在鼓声 里,我母亲看到了色彩古怪的花朵,丧失了绿叶和枝桠后,直接在底色不同的布料上开放。 这种时候母亲当然忘记了我。渐渐接近的拨浪鼓声使我父亲免除了责备,虽然他对此一无所 知。我母亲重又撕下了头巾,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向鼓声传来的树林走去。她扭动着的身体, 使我父亲的目光越来越明亮。 一群一群栖息的鸟,从树林里像喷泉一样飞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开去。我可能听到了 树梢抖动后的哗哗声。我那无法承受阳光而紧闭的眼睛里,一片声音在跳跃闪烁。那些在田 里的男人双手抱住他们的锄头,看着村里的女人拥向鼓声传来的地方。她们抬起胳膊梳理着 头发,或者低头拍打裤管上的泥土,仅仅是因为白癜风货郎的来到,使她们如此匆忙地整理 自己。拨浪鼓的响声在树林上方反复旋转。遮住了天空的树林传来阵阵微妙的风声,仿佛是 很多老人喑哑的嗓音在诉说,清晰的鼓声漂浮其上,沿着山坡滑了过来。我母亲伸直了脖 子,像是仰望天空一样望着伸手可及的树林。她和村里的女人在一起便要叽叽喳喳,女人尖 厉的声音刺激了我张开的耳朵,为什么女人的声音要和针一样锋利,在明亮的空中一道一道 闪烁,如同我眼睛上面的青草,摇摇晃晃刺向了天空。 那个货郎总是偏离方向,我母亲她们听到鼓声渐渐斜过去,不由焦虑万分,可她们缄口 不言。她们伸长了脖子,犹如树巢里的麻雀。如果她们齐声呼喊的话,将有助于货郎找到我 们村庄。在这些女人的费解的沉默里,货郎似乎意识到了判断上的误差,于是鼓声令人欣喜 地斜了回来。问题是他又逐渐斜向了另一端。满脸白癜风癍的货郎踩着松软的枯叶,在枝桠 的缝隙里弯弯曲曲地走来。终于让她们听到了扁担吱呀吱呀的响声,隐藏在旋转的鼓声里, 微弱无力,却是激动人心的。货郎拨开最后一根阻挡他的树枝,被担子压弯了的腰向我们村 庄倾斜过来。他看到众多女人的眼睛为他闪闪发光时,便露齿一笑。他的一口白牙顿时使脸 上的白癍黯淡无色。 于是女人尖厉的声音像沸水一样跳跃起来,她们的欢乐听上去是那么的轻飘飘毫无掩饰 之处。我已经能够分辨其中的那个声音,从我母亲张开的嘴飞翔而出,她滔滔不绝,就像是 石片在水面上滑过去激起一连串的波浪,我意识到了母亲的遥远,她的嗓音里没有潮湿的气 息喷在我脸上,我最初感受到了被遗弃的恐惧。过于明亮的天空使我的眼睛开始疼痛难忍, 那些摇晃的草尖明确了我的孤独。我张开空洞的嘴,发出与我处境完全吻合的哭喊。 谁会在意一个微小生命的呼叫?我显示自己存在的声音,说穿了只是一只离开树根爬到 阳光底下的蚂蚁,谁也不会注意它的自我炫耀。我母亲彻底沉浸到对物质的渴求之中,她的 眼睛因为饥饿而闪耀着贪婪的光芒,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动,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 什么。事实上这并不重要,她翻动货郎担子里物品的手指有着比嘴里更急迫的语言。我的父 亲、脸上布满难以洗尽的尘土的父亲,正虔诚注视着我母亲的激动。他听不到我的哭喊,他 作为丈夫比作为父亲更值得信赖。我哇哇哭叫,全身开始抽搐,可是没有人理会我,哪怕是 回过身来望我一眼的人也没有。父亲的破烂棉袄捆住了我,我无力的腿蹬不开这束缚,只有 嘴是自由的。我的哭喊飘出了村庄,进入了四周的树林。如果真像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所说的 那样,我当初的哭声穿越了许多陈旧的年代,唤醒了我们沉睡的祖先。我同时代的人对我的 恐惧置之不理时,我的一位祖先走过漫长的时间来到了我的身旁。我感到一双毛茸茸的手托 起了我,身体的上升使哭喊戛然而止,一切都变得令人安心和难以拒绝。一具宽阔的胸膛如 同长满青草的田地,替我阻挡了阳光的刺激。我的脸上出现痒滋滋的感觉,我的嘴唇微微张 开,发出呀呀的轻微声响,显然我接受了这仿佛是杂草丛生的胸膛。因我无人理睬的哭叫而 走向我的那具宽大的身躯,听说长满了长长的黑毛。村里当初目睹此事的人都弄不清他头颅 上生长的是和身上一样的毛,还是头发?他们无法判断哪种更长。他那两颗像鸡蛋一样滚圆 的眼睛里有着明亮的目光,这一点谁都铭心刻骨。他的形象十分接近我们理解中的祖先,如 果他真是我们的祖先,这位祖先显得过于粗心大意了。我的哭叫无意中成为一块放在陷阱上 面涂抹了酱油的肉,引诱着他深入到现代人的敌意之中。 他像货郎一样拨开了树枝,迈动着两条粗壮的短腿,摇晃着同样粗壮的胳膊,大模大样 地走来了。那时候我的父亲依然抱着他的锄头痴笑地看着我母亲。我母亲和众多女人都俯身 翻弄着货担里的物品。她们臀部结实的肉绷紧了裤子。货郎的手也伸进了担子里。女人的手 在翻开货物时,他翻弄着女人的手。后来他注意到一双肤色异样的手,很难说它充满光泽, 可是里面的肉正一鼓一鼓的试图涌出来,他就捏住了它。这只哺乳时期女人的手有着不可思 议的松软。我母亲立刻抬起脸来,与货郎相视片刻后,两人都微微一笑。 此刻,那位类似猩猩又像是猿人的家伙,已经走到我的身旁。他从田梗上走过来时很像 是走钢丝的杂耍艺人,伸开两条粗短的胳膊,平衡着自己摇摆的身躯。宽大的长满黑毛的脚 丫踩着青草走来,传来一种似苍蝇拍子拍打的响声,应该说他出现时显得颇为隆重,在村庄 喧闹的白昼里,他的走来没有一丝隐蔽可言,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上了他。 我母亲松软的手遭受货郎的袭击之后,这位女人内心涌上了一股怅然之情,她一下子被 推到货物的诱惑和陌生的勾引之间,一时间无从选择。接下来她体现出了作为妻子的身份, 我母亲扭过脸去张望我的父亲。那时候我父亲看得过于入迷,脸上渐渐出现严肃的神情。这 使我母亲心里格噔一下,她呆呆望着我父亲,无从判断刚才转瞬即逝的稳秘行为是否被我父 亲一眼望到。我母亲的眼中越来越显示出了疑惑不解。前面浓密的树林逐渐失去阳光的闪 耀,仿佛来到了记忆中最后的情景,树林在风中像沉默的波涛在涌动。正是那位黑魶魶的大 家伙使我母亲摆脱了窘境,她看到一具宽阔的身体从我父亲身后移了过去,犹如阳光投射在 土墙上的黑影。最初的时候,我母亲并没有去重视这日光背影上出现的身躯。她的思绪乱纷 纷如同远处交错重叠的树叶。直到那个宽大的身形抱起我重又从我父亲身后慢吞吞移过去 时,我母亲才蓦然一惊。她看清了那个可怕的身形,他弯曲的双臂表示他正抱着什么。我母 亲立刻去眺望我刚才躺着的田埂,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谁也想不到我母亲会发出如此尖 利的喊叫,她的脑袋突然向前刺过去,双手落到了身后,她似乎是对我父亲喊:“你——” 我母亲的喊叫给所有人都带来了惊慌,那些沉浸在货物给予的欢乐中的女人,吓得也跟着叫 起来。她们的叫声七零八落,就像是一场暴雨结束时的情景。我父亲在那一刻睁大了眼睛, 显而易见,他是那一刻对恐惧感受最深的人,虽然他对我的被劫持一无所知。就连那位抱着 我的长满黑毛的家伙,也被我母亲闪电一般的叫声所震动,他的脚被拖住似地回过身,两只 滚圆的眼睛闪着异常的光芒。这很可能是恐惧的光芒。他看到我母亲头发飘扬起来,喊叫着 奔跑过来。 我母亲的惊慌没过多久,就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灾难。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给了 其他人勇气。货郎是最先表达自己勇敢的人,他随手操起一根扁担,从另一个方向跑向那个 黑乎乎的家伙。他是要抢先赶到树林边劫住偷盗婴儿者。几个在田里的男人此刻也跳上了田 埂,握着锄头去围攻那个怀抱我的家伙。他们奔跑时脚上的烂泥向四处飞去。那些女人,心 地善良的女人,被我母亲面临的灾祸所激动,她们虽然跑得缓慢,可她们的尖声大叫同样坚 强有力。倒是我的父亲,在那一刻显得令人不可思议的冷静。他依然双手抱住锄头,茫然地 注视着这突然出现的纷乱。我的父亲只是反应不够迅速,在那种时候即便是最胆小的人,也 会毅然投入到奔跑的人们中间。迷惑控制了我的父亲,他为眼前出现的胡乱奔跑惊住了,也 就是说他忘记了自己。 与我母亲他们慌乱地喊叫着奔跑相比,那个抱住我的黑家伙显示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副模 样。他的神情十分放松,仿佛周围的急剧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在田埂上摇摇摆摆比刚才走 来时自如多了。他摇晃着脑袋观看那些从两边田埂上慌乱跑来的人。这样的情形令他感到趣 味横生,于是他露出了凌乱的牙齿。那个时候我肯定睁开着眼睛,我的脸贴在他使我发痒的 胸膛上,当我们村庄处于惊慌失措之中时,我是另一个心安理得的人。我和那些成年人感受 相反,在他们眼中十分危险的我,却在温暖的胸口上让自己的身体荡漾。 那个差一点成为我的抚养者的家伙,走完狭窄的田埂,顷刻就要进入密密的树林里,被 满脸白癜风的货郎挡住了去路。货郎横开着扁担,向他发出一系列的喊叫。货郎充满激情的 恐吓与诅咒只对我们身后的人有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7.第 47 章 &lt;/strong&gt;星期六下午五点的时候,三百多名男女工人拥挤在机械厂的大门口,等待着下 班铃声响起来,那扇还是紧闭的铁门被前面的人拍得哗啦哗啦响,后面的人嗡嗡地 在说话,时而响起几声尖利的喊叫。这些等待下班的工人就像被圈在栅栏里的牲口, 在傍晚暗淡下来的光芒里,无所事事地挤在了一起,挤在冬天呼啸着的风中。他们 身后厂房的几排宽大的窗户已经沉浸到了黑暗之中,厂房的四周空空荡荡,几片扬 起的灰尘在那里飘荡着。 今年五十一岁的石志康穿着军大衣站在最前面,正对着两扇铁门合起来以后出 现的一条缝,那条缝隙有大拇指一样宽,冬天的寒风从那里吹进来,吹在他的鼻子 上,让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比原先小了一些。 石志康的身边站着管大门的老头,老头的脑袋上光秃秃的,被寒风吹得微微有 些发红,老头穿着很厚的棉衣,棉衣外面裹着一件褪了色的工作服,一把像手那么 大的钥匙插在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在外面,很多人嚷嚷着要老头把铁门打开, 老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望望这边,看看那里,谁冲着他说话,他就立刻把脸移开。 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来,老头才伸手把胸前的钥匙取出来,最前面的人身体都往后 靠了靠,给他让出一个宽敞的地方,他走上去,他在将钥匙□□锁孔之前,胳膊肘 往后摆了几下,没有碰到什么后才去开锁。 石志康第一个走出了工厂的大门,他向右疾步走去,他要走上一站路,在那里 上电车。其实这一趟电车在工厂大门外就有一站,他往前走上一站,是为了避开和 同厂的工人挤在一起。起码有四十多个工人将在那里挤着推着上同一趟电车,而电 车到他们厂门口时已经有满满一车人了。 石志康住前走去时心里想着那四十多个同厂的工人,他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他 们围在厂门外那个站牌四周的情形,就像刚才挤在工厂大门前那样,这中间有十来 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还有十多个是女工,这十多个女工中间有三个是和他同时进 厂的,现在她们身上都带着病,一个心脏不好,两个有肾病。 他这么想着看到了前面的站牌,一辆电车正从更前面的大街上驶过来,他立刻 把插在口袋里的两只手拿出来,手甩开以后跑起来快,他和电车差不多同时到了站 牌前。 那里已经站了三堆人了,电车慢慢驶过来,那三堆人就跟着电车的三个车门移 过来,电车停下后,三堆人也停下不动了。车门一打开,车上的人像是牙膏似的连 成一条紧贴着挤了出来,然后下面的人圆圆一团地挤了进去。 当电车来到石志康所在工厂的大门口时,他已经挤到电车的中间,他的两条胳 膊垂直地放在几具贴着的身体所留出的缝隙里。电车没有在他工厂的这一站停下, 直接驶了过去。 他看到站牌四周站着的同厂工人已经没有四十来个了,最多只有十五六人,另 外还有七八个陌生的人,他心想在这趟车之前起码有一两趟车经过了。那三个体弱 的女工显然挤不上刚才经过的车,此刻还站在那里,就站在站牌前,心脏不好的那 个在中间,两个有肾病的在两侧,三个人紧挨着,都穿着臃肿的棉大衣,都围着黑 毛线织成的围巾,寒风将她们三人的头发吹得胡乱飘起,逐渐黑下来的天色使她们 的脸像是烧伤似的模糊不清了。 电车驶过去时,石志康看到她们三个人的头同时随着电车转了过来,她们是在 看着他所乘坐的电车驶去。 坐了九站以后,石志康下了电车,他往回走了三十多米,来到另一个站牌下, 他要改乘公交车了。这时候天色完全黑了,路灯高高在上,灯光照到地面上时已经 十分微弱,倒是街两旁商店的灯光很明亮,铺满了人行道,还照到了站牌周围。 站牌前已经有很多人,最前面的人差不多站到马路中间了,石志康走到了他们 中间,一辆中巴驶过来,车门打开后一个胸前挂着帆布包的男子探出头来喊着: “两块钱一位,两块钱一位…… 有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上了中巴,那个男子仍然探着头喊叫; “两块钱一位……” 这时公交车在前面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中巴上喊叫的男子看到公交车来了,立 刻缩回了脑袋,关上车门后中巴驶出了等车的人群,公交车隆隆地驶了过来。 石志康迅速地插到了最前面,然后微微伸开两条胳膊,随着公交车的驶过来而 往后使劲退去,在他后面的一些人都被挤到了人行道上,最前面的车门从他身前滑 了过去,他判断着车速向前移动着,估计自己会刚好对上中间的车门,结果公交车 突然刹车,使他没对上中间的车门,差了有一、二米。他从最前面掉了出来,差不 多掉到了最外面。 车门打开后,只下来了三个人。石志康往中间移了两步,将两只手从前面的人 缝里□□去,在往车上挤的时候,他使出了一个钳工所应该有的胳膊上的力气,将 前面人缝一点点扩大,自己挤进了缝中,然后再继续去扩大前面的人缝。 石志康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将前面的人往两侧分开,又借着后面的人所使出的劲, 把自己推到了车门口,当他两只脚刚刚跨到车上时,突然背后有人抓住了他的大衣 领子,一把将他拉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那个人 的腿反过来再把他的头给撞了一下,他抬头一看,是一个姑娘,姑娘很不高兴地看 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了。 石志康站起来时,公交车的车门关上了,车子开始驶去,一个女人的手提包被 车门夹住,露出一个角和一截带子,那一截带子摇摇晃晃地随着公交车离去。 他转过身来,想知道刚才是谁把他一把拉了下来,他看到两个和他儿子一样年 轻的小伙子正冷冷地看着他,他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又去看另外那些没有挤上车 的人,他们有的也正看着他,有的看着别处。他想骂一句什么,转念一想,还是别 骂了。 后来同时来了两辆车,石志康上了后面那一辆。这次他没有在离家最近的那一 站下车,而是在前面两站下了车。那里有一个人天天骑着一辆板车,在下午三四点 钟来到公交车的站牌下卖豆腐,他的豆腐比别处的豆腐都要香。石志康在纺织厂工 作的妻子,要他下班回来时,顺便在那里买两斤豆腐,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他们在 大学念三年级的儿子将回家来过周末。 石志康买了豆腐后,不再挤车了,而是走了两站多路回家,他回到家中时,已 经快到七点了,他的妻子还没有回来,他心里很不高兴。他妻子四点半就应该下班 了,而且回家的路也比他近。要是往常这时候,他妻子饭菜都差不多做好了,现在 他只能饿着肚子来到厨房,开始洗菜切肉。 他妻子李秀兰回来时,手里提了两条鱼,她一进屋看到石志康正在切肉,急忙 问他: “你洗手了没有?” 石志康心里有气,就生硬地说: “你没看到我手是湿的。” 李秀兰说: “你用肥皂了吗?现在街上流行病毒性感冒,还有肺炎,一回家就得用肥皂洗 手。” 石志康鼻子里哼了一下,说: “那你还不早点回家?” 李秀兰把两条鱼放到水槽里,她告诉石志康,这两条鱼才花了三块钱,她说: “是最后两条,他要五块,我硬是给了他三块钱。” 石志康说: “买两条死鱼还要那么长时间?” “死了没多久。” 李秀兰给他看鱼腮: “你看,鱼腮还很红。” “我是说你。” 他指指手表,直起嗓子说: “都七点多了,你才回来。” 李秀兰的嗓子也响了起来,她说: “怎么啦?我回来晚又怎么啦?你天天回来比我晚,我说过你没有?” 石志康问她: “我下班比你早?我的厂比你的厂近?” 李秀兰说: “我摔了。” 李秀兰说着将手中的鱼一扔,转身走到房间里去了,她说: “我从车上摔下来,我半天都站不起来,我在大街旁坐了有三、四十分钟,人 都快冻僵了……” 石志康把正在切肉的刀一放,也走了过去: “你摔了?我也摔了一跤,我被人捏住衣领……” 石志康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他看到李秀兰裤管卷起来后,膝盖旁有鸡蛋那 么大一块乌青,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问她: “怎么摔的?” 李秀兰说: “下车的时候,后面的人太挤,把我撞了下来。” 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穿着一件大红的羽绒服,一进屋看到母亲腿上的 伤,也像父亲那样弯下腰,关切地问: “是摔了一跤?” 然后边脱着羽绒服边说: “你们应该补充钙,现在不仅婴儿要补钙,上了年纪的人也要补钙,你们现在 骨质里每天都在大量地流失钙,所以你们容易骨折……要是我从公交车上被推下来, 就绝对不会有那么大的一块乌青。” 他们的儿子说着打开了电视,坐到沙发里,又塞上袖珍收音机的耳机,听起了 音乐台的调频节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8.第 48 章 &lt;/strong&gt;余华 我曾经被这样的两句话所深深吸引,第一句话来自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哥哥。这位 很早就开始写作,后来又被人们完全遗忘的作家这样教导他的弟弟:“看法总是要陈旧过 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第二句话出自一位古老的希腊人之口:“命运的看法比我 们更准确。” 在这里,他们都否定了“看法”,而且都为此寻找到一个有力的藉口:那位辛格家族的 成员十分实际地强调了“事实”;古希腊人则更相信不可知的事物,指出的是“命运”。他 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事实”和“命运”都要比“看法”宽广得多,就像秋天一样; 而“看法”又是甚么?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只是一片树叶。人们总是喜欢不断地发表自己的看 法,这几乎成了狂妄自大的根源,於是人们真以为一叶可以见秋了,而忘记了它其实只是一 个形容词。 后来,我又读到了蒙田的书,这位令人赞叹不已的作家告诉我们:“按自己的能力来判 断事物的正误是愚蠢的。”他说:“为甚么不想一想,我们自己的看法常常充满矛盾?多少 昨天还是信条的东西,今天却成了谎言?”蒙田暗示我们:“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虚荣和 好奇在作怪,“好奇心引导我们到处管闲事,虚荣心则禁止我们留下悬而未决的问题”。 四个世纪以后,很多知名人士站出来为蒙田的话作证。1943年,ibm公司的董事长托马 斯.沃林胸有成竹地告诉人们:“我想,5台计算机足以满足整个世界市场。”另一位无声 电影时代造就的富翁哈里.华纳,在1927年坚信:“哪一个家伙愿意听到演员发出声 音?”而蒙田的同胞福煦元帅,这位法国高级军事学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总司 令,对当时刚刚出现的飞机十分喜爱,他说:“飞机是一种有趣的玩具,但毫无军事价 值。” 我知道能让蒙田深感愉快的证词远远不止这些。这些证人的错误并不是信口开河,并不 是不负责任地说一些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他们所说的恰恰是他们最熟悉的,无论是托马 斯.沃森,还是哈里.华纳,或者是福煦元帅,都毫无疑问地拥有着上述看法的权威。问题 就出在这里,权威往往是自负的开始,就像得意使人忘形一样,他们开始对未来发表看法 了。而对他们来说,未来仅仅只是时间向前延伸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对未来就一无所知了。 就像1899年那位美国专利局的委员下令拆除他的办公室一样,理由是“天底下发明得出来 的东西都已经发明完了”。 有趣的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未来却牢牢地记住了他们,使他们在各种不同语言的报刊的 夹缝里,以笑料的方式获得永生。 很多人喜欢说这样一句话:“不知道的事就不要说。”这似乎是谨慎和谦虚的质,而且 还时常被认为是一些成功的标志。在发表看法时小心翼翼固然很好,问题是人们如何判断知 道与不知道?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大加议论,人们习惯於在自己知道的事 物上发表不知道的看法,并且乐此不疲。这是不是知识带来的自信? 我有一位朋友,年轻时在大学学习西方哲学,现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有一个十分有 趣的看法,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说:“我的大脑就像是一口池塘,别人的书就像是一块石 子;石子扔进池塘激起的是水波,而不会激起石子。”最后他这样说:“因此别人的知识在 我脑子里装得再多,也是别人的,不会是我的。” 他的原话是用来抵挡当时老师的批评,在大学时他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学生,现在重温 他的看法时,除了有趣之外,也会使不少人信服,但是不能去经受太多的反驳。 这位朋友的话倒是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些轻易发表看法的人,很可能经常将别人的 知识误解成是自己的,将过去的知识误解成未来的。然后,这个世界上就出现了层出不穷的 笑话。 有一些聪明的看法,当它们被发表时,常常是绕过了看法。就像那位希腊人,他让命运 的看法来代替生活的看法;还有艾萨克.辛格的哥哥,尽管这位失败的作家没有能够证明 “只有事实不会陈旧过时”,但是他的弟弟,那位对哥哥很可能是随口说出的话坚信不已的 艾萨克.辛格,却向我们提供了成功的范例。辛格的作品确实如此。 对他们而言,真正的“看法”又是甚么呢?当别人选择道路的时候,他们选择的似乎是 路口,那些交叉的或者是十字的路口。他们在否定“看法”的时候,其实也选择了“看 法”。这一点谁都知道,因为要做到真正的没有看法是不可能的。既然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同 样可以行走,一个具备了理解的人如何能够放弃判断? 是不是说,真正的“看法”是无法确定的,或者说“看法”应该是内心深处迟疑不决的 活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看法就是沉默。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发出声音,包括希腊人、辛格 的哥哥,当然也有蒙田。 与别人不同的是,蒙田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怀疑主义的立场,他们似乎相信“任何一 个命题的对面,都存在着另外一个命题”。 另外一些人也相信这个立场。在去年,也就是1996年,有一位琼斯小姐荣获了美国俄 亥俄州一个私人基金会设立的“贞洁奖”,获奖理由十分简单,就是这位琼斯小姐的年龄和 她□□的年龄一样,都是38岁。琼斯小姐走上领奖台时这样说:“我领取的绝不是甚么 『处女奖』,我天生厌恶男人,敌视男人,所以我今年38岁了,还没有被破坏□□。应 该说,这5万美元是我获得的敌视男人奖。”这个由那些精力过剩的男人设立的奖,本来应 该奖给这个性乱时代的贞洁处女,结果却落到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手中,琼斯小姐要消灭性的 存在。这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对那些好事的男人来说,没有性肯定比性乱更糟糕。有意思的 是,他们竟然□□无缝地结合在一起。 由此可见,我们生活中的看法已经是无奇不有。既然两个完全对立的看法都可以荣辱与 共,其他的看法自然也应该得到它们的身分证。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笑忘书》里,让一位哲学教授说出这样一句话:“自詹姆斯.乔 伊斯以来,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生活的最伟大的冒险在於冒险的不存在……”这句话很受欢 迎,并且成为了一部法文小说的卷首题词。这句话所表达的看法和它的句式一样圆滑,它的 优点是能够让反对它的人不知所措,同样也让赞成它的人不知所措。如果摹仿那位哲学教授 的话,就可以这么说:这句话所表达的最重要的看法在於看法的不存在。 几年以后,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旧话重提,他说:“……这不过是一些 精巧的混帐话。当年,70年代,我在周围到处听到这些,补缀着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残渣 的大学圈里的扯淡。” 还有这样的一些看法,它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指出甚么,也不是为说服甚么,仅仅只是 为了乐趣,有时候就像是游戏。在博尔赫斯的一个短篇故事《特隆.乌尔巴尔,奥尔比 斯.特蒂乌斯》里,述者和他的朋友从寻找一句名言的出处开始,最后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 界。那句引导他们的名言是这样的:“镜子与□□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同样使人口数目增 加。” 这句出自乌尔巴尔一位祭师之口的名言,显然带有宗教的暗示,在它的后面似乎还矗立 着禁忌的柱子。然而当这句话时过境迁之后,作为语句的独立性也浮现了出来。现在,当我 们放弃它所有的背景,单纯地看待它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句话里奇妙的乐趣所深深吸 引,从而忘记了它的看法是否合理。所以对很多看法,我们都不能以斤斤计较的方式去对 待。 因为“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而且“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这些年来,我始终 信任这样的话,并且视自己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一个作家需要甚么,就像但丁所说: “我喜欢怀疑不亚於肯定。” 我已经有15年的写作历史,我知道这并不长久,我要说的是写作会改变一个人,尤其 是擅长虚构述的人。作家长时期的写作,会使自己变得越来越软弱、胆小和犹豫不决;那些 被认为应该克服的缺点在我这里常常是应有尽有,而人们颂扬的刚毅、果断和英勇无畏则只 能在我虚构的笔下出现。思维的训练将我一步一步地推到了深深的怀疑之中,从而使我逐渐 地失去理性的能力,使我的思想变得害羞和不敢说话;而另一方面的能力却是茁壮成长,我 能够准确地知道一粒钮扣掉到地上时的声响和它滚动的姿态,而且对我来说,它比死去一位 总统重要得多。 最后,我要说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看法。因此,我想继续谈一谈博尔赫斯,在他那篇迷 人的故事《永生》里,有一个“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转换成英语,又转成 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的人,这个乾瘦憔悴的人在这个世 上已经生活了很多个世纪。在很多个世纪之前,他在沙漠里历经艰辛,找到了一条使人超越 死亡的秘密河流和岸边的永生者的城市(其实是穴居人的废墟)。 博尔赫斯在小说里这样写:“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乾渴和对乾渴的 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这个句子为甚么令人赞叹,就是因为在“乾渴”的后面,博尔 赫斯告诉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对乾渴的恐惧”。 我相信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看法。 博尔赫斯在小说里这样写:“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乾渴和对乾渴的 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这个句子为甚么令人赞叹,就是因为在“乾渴”的后面,博尔 赫斯告诉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对乾渴的恐惧”。 我相信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看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9.第 49 章 &lt;/strong&gt;一代宗师阮进武死于两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已是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在阮进武之子 阮海阔五岁的记忆里,天空飘满了血腥的树叶。 阮进武之妻已经丧失了昔日的俏丽,白发像杂草一样在她的头颅上茁壮成长。经过十五 年的风吹雨打,手持一把天下无敌梅花剑的阮进武,飘荡在武林中的威风如其妻子的俏丽一 样荡然无存了。然而在当今一代叱咤江湖的少年英雄里,有关梅花剑的传说却经久不衰。 一旦梅花剑沾满鲜血,只须轻轻一挥,鲜血便如梅花般飘离剑身。只留一滴永久盘踞剑 上,状若一朵袖珍梅花。梅花剑几代相传,传至阮进武手中,已有七十九朵鲜血梅花。阮进 武横行江湖二十年,在剑上增添二十朵梅花。梅花剑一旦出鞘,血光四射。 阮进武在十五年前神秘死去,作为一个难解之谜,在他妻子心中一直盘踞至今。那一日 的黑夜寂静无声,她在一片月光照耀下昏睡不醒,那时候她的丈夫在屋外的野草丛里悄然死 去了。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将丈夫生前的仇敌在内心——罗列出来,其结果却是一片茫然。 在阮进武生前的最后一年里,有几个明亮的清晨,她推开屋门,看到了在阳光里闪烁的 尸体。她全然不觉丈夫曾在深夜离床出屋与刺客舞剑争生。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她已经隐约 预感到丈夫躺在阳光下闪烁不止的情形。这情形在十五年前那个宁静之晨栩栩如生地来到了 。阮进武仰躺在那堆枯黄的野草丛里,舒展的四肢暗示着某种无可奈何。他的双眼生长出两 把黑柄的匕首。近旁一棵萧条的树木飘下的几张树叶,在他头颅的两侧随风波动,树叶沾满 鲜血。后来,她看到儿子阮海阔捡起了那几张树叶。 阮海阔以树根延伸的速度成长起来,十五年后他的躯体开始微微飘逸出阮进武的气息。 然而阮进武生前的威武却早已化为尘土,并未寄托到阮海阔的血液里。阮海阔朝着他母亲所 希望的相反方向成长,在他二十岁的今天,他的躯体被永久地固定了下来。因此,当这位虚 弱不堪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他母亲眼前时,她恍恍惚惚体会到了惨不忍睹。但是十五年的忍受 已经不能继续延长,她感到让阮海阔上路的时候应该来到了。 在这个晨光飘洒的时刻,她首次用自己的目光抚摸儿子,用一种过去的声音向他讲述十 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他的父亲躺在野草丛里死去了,她说: “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她经过十五年时间的推测,依然无法确知凶手是谁。 “但是你可以去找两个人。” 她所说的这两个人,曾于二十年前在华山脚下与阮进武高歌比剑,也是阮进武威武一生 唯一没有击败过的两名武林高手。他们中间任何一个都会告诉阮海阔杀父仇人是谁。 “一个叫青云道长,一个叫白雨潇。” 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如今也已深居简出,远离武林的是是非非。尽管如此,历年来留存于 武林中的许多难解之谜,在他俩眼中如一潭清水一样清晰可见。 阮海阔在母亲的声音里端坐不动,他知道接下去将会出现什么,因此几条灰白的大道和 几条翠得有些发黑的河流,开始隐约呈现出来。母亲的身影在这个虚幻的背景前移动着,然 后当年与父亲一起风流武林的梅花剑,像是河面上的一根树杆一样漂了过来。阮海阔在接过 梅花剑的时候,触摸到母亲冰凉的手指。 母亲告诉他:剑上已有九十九朵鲜血梅花。他希望杀夫仇人的血能在这剑身上开放出一 朵新鲜的梅花。 阮海阔肩背梅花剑,走出茅屋。一轮红日在遥远的天空里漂浮而出,无比空虚的蓝色笼 罩着他的视野。置身其下,使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灰黑的麻雀独自前飞。 在他走上大道时,不由回头一望。于是看到刚才离开的茅屋出现了与红日一般的颜色。 红色的火焰贴着茅屋在晨风里翩翩起舞。在茅屋背后的天空中,一堆早霞也在熊熊燃烧。 阮海阔那么看着,恍恍惚惚觉得茅屋的燃烧是天空里掉落的一片早霞。阮海阔听到了茅 屋破碎时分裂的响声,于是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然后那堆火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 地上洋溢开去。 阮海阔转身沿着大道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脚被晨风吹得飘飘悠悠。大道在前 面虚无地延伸。母亲**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已无他的 栖身之处。 没有半点武艺的阮海阔,肩背名扬天下的梅花剑,去寻找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 二 母亲死前道出的那两个名字,在阮海阔后来无边无际的寻找途中,如山谷里的回声一般 空空荡荡。母亲死前并未指出这两人现在何外,只是点明他俩存在于世这个事实。因此阮海 阔行走在江河群山,集镇村庄之中的寻找,便显得十分渺小和虚无。然而正是这样的寻找, 使阮海阔前行的道路出现无比广阔的前景,支持着他一日紧接一日的漫游。 阮海阔在母亲**之后踏上的那条大道,一直弯弯曲曲延伸了十多里,然后被一条河流 阻断。阮海阔在走过木桥,来到河流对岸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去的方向,从那一刻以后, 方向不再指导着他。他像是飘在大地上的风一样,随意地往前行走。他经过的无数村庄与集 镇,尽管有着百般姿态,然而它们以同样的颜色的树木,同样形状的房屋组成,同样的街道 上走着同样的人。因此阮海阔一旦走入某个村庄或集镇,就如同走入了一种回忆。 这种漫游持续了一年多以后,阮海阔在某一日傍晚时分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 的出现,在他的漫游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在这里呈现出几种可能 。然而在阮海阔绵绵不绝的漫游途中,十字路口并不比单纯往前的大道显示出几分犹豫。 此刻的十字路口在傍晚里接近了他。他看到前方起伏的群山,落日的光芒从波浪般连结 的山峰上放射出来,呈现一道山道般狭长的辉煌。而横在前方的那条大道所指示的两端,却 是一片片荒凉的泥土,霞光落在上面,显得十分粗糙。因此他在接近十字路口的时候,内心 已经选择了一直往前的方向。正是一直以来类似于这样的选择,使他在一年多以后,来到了 这里。 然而当他完成了对十字路口的选择以后很久,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落日照耀 下的群山。出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他并没有按照自己事前设计的那样一直往前,而是在十字 路口处往右走上了那条指示着荒凉的大道。那时候落日已经消失,天空出现一片灰白的颜色 。当他回首眺望时,十字路口显得含含糊糊,然后他转回身继续在这条大道上往前走去。在 他重新回想刚才走到十字路口处的情景时,那一段经历却如同不曾有过一样,他的回想在那 里变成了一段空白。 他的行走无法在黑夜到来后终止,因为刚才的错觉,使他走上了一条没有飘扬过炊烟的 道路。直到很久以后,一座低矮的茅屋才远远地出现,里面的烛光摇摇晃晃地透露出来,使 他内心出现一片午后的阳光。他在接近茅屋的时候,渐渐嗅到了一阵阵草木的艳香。那气息 飘飘而来,如晨雾般弥漫在茅屋四周。 他走到茅屋门前,伫立片刻,里面没有点滴动静。他回首望了望无边的荒凉,便举起手 指叩响了屋门。 屋门立即发出一声如人惊讶的叫唤,一个艳丽无比的女子站在门内。如此突然的出现, 使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女子仿佛早已守候在门后。 然而那女子却是落落大方,似乎一眼看出了他的来意,也不等他说话,便问他是否想在 此借宿。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着女子步入屋内,在烛光闪烁的案前落坐。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细 细端详眼前这位女子,依稀觉得这女子脸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胭脂。胭脂使她此刻呈现在脸上 的迷人微笑有些虚幻。 然后他发现女子已经消失,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她消失的过程。然而不久之后他听到了女 子在里屋上床时的响声,仿佛树枝在风中摇动一样的响声。 女子在里屋问他: “你将去何处?” 那声音虽只是一墙之隔,却显得十分遥远。声音唤起了母亲**时茅屋燃烧的情景,以 及他踏上大道后感受到的凉风。那一日清晨的风,似乎正吹着此刻这间深夜的茅屋。 他告诉她: “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 于是女子轻轻坐起,对阮海阔说: “若你找到青云道长,替我打听一个名叫刘天的人,不知他现在何处?你就说是胭脂女 求教于他。” 阮海阔答应了一声,女子复又躺下。良久,她又询问了一声: “记住了?” “记住了。”阮海阔回答。 女子始才安心睡去。阮海阔一直端坐到烛光熄灭。不久之后黎明便铺展而来。阮海阔悄 然出门,此刻屋外晨光飘洒,他看到茅屋四周尽是些奇花异草,在清晨潮湿的风里散发着阵 阵异香。 阮海阔踏上了昨日离开的大道,回顾昨夜过来的路,仍是无比荒凉。而另一端不远处却 出现了一条翠绿的河流,河面上漂浮着丝丝霞光。阮海阔走向了河流。 多日以后,当阮海阔重新回想那一夜与胭脂女相遇的情形,已经恍若隔世。阮海阔虽是 武林英雄后代,然而十五年以来从未染指江湖,所以也就不曾听闻胭脂女的大名。胭脂女是 天下第二毒王,满身涂满了剧毒的花粉,一旦花粉洋溢开来,一丈之内的人便中毒身亡。故 而那一夜胭脂女躲入里屋与阮海阔说话。 阮海阔离开胭脂女以后,继续漫游在江河大道之上,群山村庄之中。如一张漂浮在水上 的树叶,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然而在不知不觉中,阮海阔开始接近黑针大侠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0.第 50 章 &lt;/strong&gt;霜降跨进地铁车厢。到最后两班车时,丑姑娘都会被人盯着看了,何况霜降不丑,旁的乡下女孩,头回到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一瞅就让人瞅矮了,她不。她一双墨墨黑的眼刹时就反咬住无论从哪方伸过来的目光,逃得再及时,也难免被那眼咬着撵一截。 霜降下了车,嗅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汗臭。她没有买火车票,到北京的一路被检票员撵下车四五回,她换乘了四五趟车,总算一分钱没花在路费上。她穿一条假丝裙子,光线稍微亮一点,就透出里面的彩色内裤。很快她就懂得,裙子贵贱不要紧,衬裙是一定要穿的。男朋友迎出来,怨她不打个电报通知一声火车班次。男朋友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比她大好几岁,后来她升到高年级他却仍留原来的班。他参军后给霜降来了封老厚的信,说他和班里其他男同学一样,一直是悄然无望地爱着霜降。通了一年多的信,他在最后一封信里夹了二十元钱,邀霜降逛逛北京。许多乡下女孩都在北京给人做女佣,他认为霜降一定能在顶好的人家混上事由。就像他服务的那种深宅大院。 霜降打量着他身后高院墙里的小楼,问:“我住哪?” “有空房,”他鬼笑。“老爷子的大儿子一家出了国,叫我常给他们房子开开窗透气,抹抹灰尘什么的。我呆子啊?给他们使着不挣一个钱。你住进去手脚一定要轻,要出去逛,早上早早就跑,除了老爷子,这院里都是夜里吃白天睡的人。老爷子看见你不要紧,反正有七八个小保姆都和你差不多年纪,他分不清谁是谁。” 他说的“老爷子”是这院的主人,一个名气很响、有许多英雄传说、轶闻的老将军。他是老将军的警卫员。他光着背,却挂着□□,霜降觉得他看去像旧时打手或家丁。他接过霜降手里的一只竹篓,每上一步楼梯脖子都伸一下再缩一下。霜降笑,说他像个偷瓜贼。 霜降很快被引进一间大房,地是两色镶的拼花地板,所有窗户都坠着紫红的丝绒窗帘,开灯不碍事,楼上有几只脚有板有眼地跺着:什么入时音乐在惹他们发疯。 见男朋友把竹篓搁在门边,霜降提醒他别让篓子倒了。问里头装了啥,她笑,笑里有戏。霜降用手轻轻触那床,仿佛它是脆的或嫩的。然后拿屁股小心着压上去,又惊又兴奋地一缩颈子。之后她横下心似的往上一躺,人浮沉几下。 男朋友靠拢过夹,带一种企图和试探的表情,霜降喝住他。紧急当中,她连他名字也忘了。他名字又土又拗口。并且他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像霜降这样灵透灵透的姑娘一旦开始了自己的故事,马上就跟他没关系了。 “你还不走?我想睡了。明一大早我要出门!”霜降说。 “明天我好好跟老爷子求,请出半天假来,我领你逛北京!” “我一人逛,北京城敢不认我?” “北京人听人讲外地话,还不把你往死里欺负!” “那我,就讲北京话,”她一变腔:“前门儿到了,有到□□、大栅栏儿……”仅仅一路地铁乘过来,她把报站广播学了个活脱脱。这时她拉开壁橱门,愣住。她原以为这门后是厕所,男朋友笑起来,坏笑。 “笑什么,我晓得里头不是茅房!”她呛呛道。她知道他等她犯错误,或少见多怪地惊叫,他好为她解释这个那个。比如梳妆台上那个扎着刺的、像仙人掌的玩艺是女人刷头发的;天花板上的四片船浆叫电风扇。霜降偏偏不问,心想,等我一个人时,我来慢慢研究怎样用每样东西。 男朋友打开另一扇门:“这才是茅房!” 霜降截了他的话:“我晓得那是马桶!晓得城里人编乡下姑娘的故事,说她们在马桶里洗脚洗衣裳!”她心想: 学会坐着解手可不是件容易事,就怕手解不出,坐那儿打起磕睡。 睡到大擦黑儿,霜降被什么响动惊醒。一看,没拴紧的门被风吹开了,再看,门边那个竹篓倒翻了,里面十来只鳖跑得一只不剩,听人讲鳖在北京卖百来块一只,霜降没带钱和衣裳来,这篓鳖就是她全部行李。她顾不得穿整齐衣服就顺走廊找去。走廊那头的一间房乌蒙蒙亮着灯,她发现一群甲鱼全聚在角落里。有一只探了半个身进那屋,门底缝太窄,它进退不得,正被夹得张牙舞爪。她将其他甲鱼捉进竹篓,便来处理门缝里最淘的那只,刚一动作,门砰一下开了。慌坏的霜降仰起脸,见门里站了个灰白脸男人,满面孔烦躁,颇年轻的身坯,头却是半秃了。 “呀,对不起!……”霜降站起身,想在他盘问前逃掉。她手已被逮住。 “你是谁?”男人问,样子不凶,却很阴,怎么有这种脸色?灰得像水泥。霜降编不出妥当的谎,只有被他捉着男人又闷:“新来的?” 霜降快快点头。听说这院子的小女佣不断被辞旧迎新,一时谁搞得清。男人从头到脚细瞄她,已不再逮紧她手了。霜降一身碎花薄棉纱短裤褂。旧了,也嫌窄,胸脯在里面撑得满满的。 “进来。”男人说,根本不问:你愿不愿、想不想之类的话,也不说“请”。 “你一个人?”霜降问。 “两个,”等他将她让进屋,他又说:“加上你。” 霜降立刻扭头去看门。门已被掩紧,门下那只鳖在拳打脚踢。她转身踏住鳖伸长的头与颈,抓住它背与腹,从门缝拔出它。“看!”她歪头一笑,呲了颗虎牙出来。 男人掩饰着惊吓与嫌恶。“才从乡下来?看样子是才进城,还没来得及学坏。十八岁?”他很顺手地捏捏她下巴。轻浮到如此自如的程度,反而让人服贴了。 霜降昨晚听说这院的将军老爷子娶过三房老婆,结发的那位在他跟红军走后便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第二位生了两个孩子后让将军当时一位上司看中,被将军拱手相让了。第三位生了七个孩子,其中一个生出来与老头的秘书长得一模一样,从此夫人便在这家中大气不出了。霜降断定面前这位是老将军的九个龙种之一。 “你怕?”霜降把甲鱼肚皮朝天搁在地上:“这回看你再动弹!”她对甲鱼说。“青肚皮呢!青肚皮比红肚皮难觅,因为红肚皮的住在水浅的地方,长的也比青肚皮快!……”她认真瞪着甲鱼,眼不闪,鼻孔也撑圆了。男人在一步以外的地方再从脚将她看到头,霜降晓得自己生得很俏。即使世上没镜子,男人们的眼神也会告诉她。 他请霜降坐。这屋有地毯,满地是枕头、毛巾、毯子。不久霜降知道,他一闹失眠就这样造反。他懒散地转身往冰箱走,裤子宽大,飘得像他没腿也没屁股。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听coke扔给霜降。 “喝。我叫四星。是我家老爷子升四星上将时生的。” 说着,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指飞快地捻动一副扑克牌,摆起某种牌戏来,但不超过两分钟,他准定搅和了它们重摆。 “唉,你跟我说话。”他说。 “我叫霜降,……”她看出他一点不老,半秃的头造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假象。 “接着讲。你没听见?你得跟我聊天!” “现在几点?” “管它呢:唉,讲活讲话!” “……我要回去睡觉。” “就睡这儿,那是床。” “……我要回去。我走啦?……”霜降觉出一点儿蹊跷和恐怖。这屋和这男人都不对劲。她轻轻搁下未启的coke,实际上她根本不知它是什么,一只冰冷的金属筒,只让她感到几分凶险。 “站住。你不能出去。这里是牢。”叫四星的男人说。 “你进来了,就跟我一样,别想出去。这屋真的是牢。” 霜降环视一眼,倏地笑起来。这屋有点疯癫迷幻的气氛,但怎么也不可能是牢。她笑得燎亮;从里到外笑透了。霜降就这点好,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她笑时四星停了牌戏盯着她看,既惊讶又羡慕:她笑得多么好啊。霜降笑时想,好日子容易养疯人:这屋虽一团糟,但没不精致不高档的物件。地毯、壁毯、水晶吊灯就有三只不同的。一屋子摆设足足够装璜十间屋子。若它被称为牢,天下人都会去杀人放火情愿被囚进这种“牢”。 “你笑什么?我神经?喝醉了,满口胡话?狗娘养的骗你!这里真是牢房。” 霜降仍带着逗醉汉或疯人的神情,问:“你不能出去?” “出去会被五花大绑绑回来。” “跑快点,跑远些!” “枪子儿会撵上我的” 霜降咬住下唇:笑憋得她鼓了两腮。四星又开始摆另一局牌,没摆完就一把收拢了它们,他瞅定霜降,浪气地半眯眼。“知道吗?你是一帖补药,男人看你一眼就是大补。”他搁下手中的牌,站起身。霜降想,他可别由文癫子变成武癫子。 “我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了。”她仍笑,但眼已四下掠了一遍,看看有什么能操到手,一旦他疯得动粗,她好砸他个劈头盖脸。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1.第 51 章 &lt;/strong&gt;霜降发现他已逼得相当近。她一下站起来,拳头捏得实实的。近看,四星的脸清濯,还有几分典雅。那双眼不像所有疯人那样空白,带着魂魄散去后的超然。四星眼仅盛着深极的寂寞,绝对的疲惫。他半点不疯,霜降断定。 但他究竟怎么了? “你长得……”四星伸手,又想捏她下巴或脸颊,她用力躲掉了那手。“你长得比较混账……” “你嘴干净点。”她斥道,并非真恼。霜降并不是个天真得连打情骂俏都不懂的女子。 “这院子没人嘴干净。妈的,我喜欢你。你的混账小样让我喜欢你了!”他将两手搭在她肩上。它们是懒的,冷的。 霜降有种感觉:只要她一撤身,他就会倒伏下来;似乎他的重量全搁在两手上,她架着他,或被他拄着。 “摸摸我的脸。”他说,霜降照办了,“我他妈的不配喜欢你吗?小乡下妞儿?”他柔情地说出这些流里流气的话。 霜降从未设想过事情会这样开始。也未料到会有四星这样的男人存在着:把他突发的钟情表达成轻贱。一种遥远的却与生俱有的骚动在霜降身心中出现了。下一步该发生什么她似乎并不清楚,但她知道会有下一步。她拿不定主意到时候要不要呼救和踢打。不知怎么,这情形与她听说的****或□□都不相同;她的**似乎正违背她的良知,正趋迎那“下一步”。她不情愿那“下一步”的发生,却也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和惧怕它。 瘦长的四星站在那里,看上去那么不结实,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太不难了。霜降想象不出一位闯天下雄关的将军的血,流到这副身躯里已近乎死寂。一位挂帅三军的武士,竟投下一个如此单薄的影子。 霜降往后撒一步,他手坠下来。她拾起四脚朝天的甲鱼:“你要不放我走,我就……”她猛地将甲鱼向前一送,一脸肌肉都在使劲,越发显出一种孩子气的、不当真的威胁。 这回是四星笑了。以后,他们熟了,霜降知道,直到见到她,他己很久没笑过。四星还告诉她,不知她的哪一点引起了他抽风般的快乐。当然,他解释了好些天才使霜降明白:他一开始说的“坐牢”并非戏言,无论从形式到实质,他都是个服大刑的囚徒。 四星一把抓过甲龟,眼也不眨地从窗口扔出了它。霜降“哎呀”一声扑向窗口。 “我拿它卖钱的!你得赔!……” “赔,赔你。”四星微咬着牙。他拉住她头发,把她脸拉得仰向他。他个高,并下因为半秃和面色恶劣就失去全部潇洒。“我有的是钱,小村姑。”他也不像她想得那样羸弱,很快就将她平搁到床上。 霜降想:她若叫喊,人们可以救她,但之后就会撵走她。她是那样不明不白潜入这座将至宅院,人们很可能会先制裁她。 霜降见那张死灰的脸“呼”地向她压下来,却没有碰她。那冷的、干涩的脸在她耳鬓处拱了几拱,便离开了去。等了一会,霜降感到自己仍被完好无损地搁在那儿,一股香烟味飘向她。她睁开眼,发现四星不知何时侧卧在距她一尺的地方,吸着烟。 霜降刚想坐起,他按住她。“安分待着,我不会****你。你是怎么来的?怎么闯到我这牢里来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全家小保姆都知道我干过多少缺德事。没人理我,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理我。” 霜降不得不讲清自己的来历。四星在她叙述时抓着她的手,不时将一截截烟灰弹进她掌心,再将它们捻碎。 “想听听我的事吗?”四星眼珠向上翻一下,像认真追忆什么:“我走私。嗯……受贿,透露国家经济情报。还干过军火贩子。我爸把我送上了法庭,后来又保我出来,指定这屋子做我的小号——懂吗?就是牢监。我已经两年没出过这道门。真的牢监好歹有伴,急了还能越狱。可父亲给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我知道没机关枪对着,没电网围着,可就是没法逃。” 霜降瞅着他,猜度着他几分真话,几分疯话。 “法律只是一个牢,出去了,就不再有牢。我这个牢呢,出去了还有法律的牢。实际上我是被关在双重牢里。 在真正的牢里一定可以睡着觉。去干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着大碗喝糙米粥,去听别人打鼾,去让人成群结队赶着,跟牲口一祥,今天赶到这儿明天赶到那儿,你可以忘掉自己是个人,去找一种牲口式的快活。在这个牢里,你看见了吧,没一样东西变动,会变;什么都不是新的、活的。我哪儿还是个人,我还没死就成了块臭肉,孤鬼……”霜降听他絮叨,不完全懂。尤其不懂他怎么拿应有尽有、富丽堂皇的屋去比真的牢监。霜降抽身,四星没捺住。他吼起来:“你敢走!”吼时,眼很绝望的样子。 “谁说我要走啦?”霜降说:“你说这屋跟死了一样不会变,你自己不会变变它?你又不是死的!”她快手快脚地把散乱满地的印有电影女明星大脸的画报叠折好,放进搁满酒瓶的书架,又把几十只酒瓶扔进一个塑料筐。她想着干着,把一些家具和小摆设也挪换了位置。四星在厕所摆了几把牌,出来说:“是跟换了个地方似的。不过还是个牢。” “谁让你作孽作多了?”霜降一手挽住长发,嘴里叼着发卡,露出粉茸茸一张脸。 四星翘着一只嘴角打量她:“你过来,小乡下妞。”霜降牙齿衔着发卡摇摇头。“我们来做这协议好不好?” “不好。”霜降别发卡说。又问:“不过,什么叫协议?” “你不要走了。我给你钱。在这里陪我……” “陪你坐牢?” “你给我住口。”四星盘腿坐下,并打手势让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对你干什么,我就是想有个伴。 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给你钱,你伺候好了我,我会多给你。不错吧,小村姑。我怪喜欢你的。你看,你那双混账眼睛敢这么看我。去问问看,哪个小丫头敢对四星这么瞅?找死啊。在全北京的高干崽子里,四星指哪儿打哪儿。我有的是钱。两年前判我时给找过选择,要么坐二十年牢,要么把钱都吐出来。我选了坐牢:我们老爷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减掉了十年。哎,你喜欢钱嘛?” “喜欢。”霜降答。 “喜欢我吗?” “不喜欢。”说完她笑了。 “每个跟我凑近乎的女人都说一样的话:不喜欢钱,喜欢我。真让我想吐。我这人没钱是粪土一堆,我比谁不清楚。我都是爱我的钱超过爱我自己,不然怎么会为保住钱让自己坐牢呢?好,好,好。现在我和你有了个绝对好的基础——百分之百的诚实。我这人坏,但是诚实地坏,我让所有人都对我做好充分防御。”他边说边拿一只电动剃须刀在脸上磨,五官不断变位置。 霜降打了个长哈欠。天已大亮,麻将声,音乐声沉杳了。霜降正要开门,四星停了手里哦啦响的剃须刀。 “你现在不能出去了。听——” 楼下传来一声回肠荡气的大骂:“祖宗的!都是疯狗——车撞掉老子那么多樱桃!” 霜降从窗帘缝隙往下看,见一位身段极直,黑眉白发的老头站在院子当中。他穿一条军裤,上面是一件士兵的黄衬衫。军制服被他环系在腰上,像刚结束一场拳术练习。他倒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臃肿痴肥的老军人。 “只要他一骂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们家的报晓鸡。”四星说。 第02章 第02章 花了十天,霜降才卖掉了全部甲鱼。没降一分钱的价;霜降那不依不饶的劲头让买家几乎发了怒,最后又全向她妥协。在买主被激坏脾气时她会倏然一笑,随之,他们就舒舒服服吃了这个亏。 霜降有生以来头次有这么多钱。男朋友提出下趟高级馆子,“你做梦”,她说。 她想买些衣裳,却一点想法也没有。突然见一幅电影广告上的女演员上着黑衬衫下着牛仔裤,便照了样买了黑衬衫和牛仔裤,头发也仿照着直直披散下来。到银行存钱时,被问道:“工作单位?”她便明白,她已被误认为北京城的姑娘了。 这天晚上霜降被带去见程司令员——其实他已不在职,他统帅的那支部队被裁军百万时裁掉一小半,现任的司令员军阶和资历都是他儿子辈儿。但谁也不敢改口,仍对他一口一个“司令员”地叫。程家院里一个小保姆因为饭量太大,得不到满足,便去公共大食堂偷偷帮工,挣双份工资和双份口粮,最终她的不忠实被其他小保姆骂架时骂了出来。所以霜降便有了空缺可填。 程司令在见霜降的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落下座位。老头有张神气蛮横的脸,还残存点英武。他脖子紫红,但并未进人老年期那种松弛。霜降想,四星若与这位父亲来蛮的,他一定败给老的。兀突地,程司令发起怒来。 “我这个院子是在开戏班子嘛?啊?……”他头扭向左右,但周围没人。霜降傻了,不知老头在跟谁翻脸。 这时孙管理员立刻从门外闪进来,轻捷得像条影子。孙管理是负责首长们的家政勤务,如安插保姆、护士、秘书、警卫之类。 “程司令,是这么回事……”他笑时不知何故要露下舌头。 “我家不是戏班子!”老头打断他“你不用尽挑些脸蛋子往这里送!你不看看我这个家——还不够乱吗?我那几个杂种儿子,见了女人谁肯省事!……” “首长,是这么回事,您先别埋怨我……”孙管理一口中肯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断变换两腿的立足点,霜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腿长短各异。人当面背地都叫他孙拐子。 “昨早晨您的警卫员小赵打电话说孩儿妈要见我,说急缺一个小保姆!” “孩儿妈插手这事啦?” 程家院的人都知道,司令夫人除了被称呼“孩儿妈” 没其他任何尊称。连她大号都没几个人知道。 “其实孩儿妈也是替……”孙管理再次换立足点。 “往下说。到底谁的主意,引来这么个小女子!”程司令瞥霜降一眼。霜降木着脸,站得笔直,对于他们的争执她似乎绝对无辜。 “直说吧。这是你家四星的意思,四星求了孩儿妈,孩儿妈找了小赵……” “喂,孙拐子,谁是四星?”程司令突然以又低又冷的声调问。 “程司令,您……”孙背理笑着苦起脸。 “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我不认得他。” “反正,少一个小保姆总得有顶缺的,您要不满意,叫她走人不了事啦?”孙管理仍慢吞吞说着,似乎奴才惯了,也被喝斥舒服了。“我忘了说:小赵与这姑娘同过学,他担保她的品行。” 程司令不再说话。过一会,他朝两人挥挥手,眼也不抬。三天后,小赵被调回了连队,换了一位矮得罕见的警卫员来:霜降上了任,任务是照顾程家众多孙儿孙女中的四个,两个程司令出国的大儿子夫妇留下的,另外两个,用程司令话说是“没爹没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2.第 52 章 &lt;/strong&gt;晋江.独发 天元元年的春天,一场大雪吹来了大元朝尚是稚龄的新君主,也吹来了大元朝最繁盛的十年。帝王年幼,太后卢氏垂帘听政,大元朝的天下看似是一盘由新寡妇人执手的新棋,但这权握天下的却另有其人。 至于平头百姓,他们只知道如今是太平日子,家里的男丁不用再被征去性命,丰收了的米粮刨去缴纳的部分,剩余的足够养活一家人。除了这些,他们才不关心如今才十岁大的小皇帝是如何运作起这个庞大的帝国,也没那个闲情来碎嘴当今的卢太后如何以一己女流之辈堵了朝中的悠悠众口,关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关心自家的母猪又下来几头小猪崽来得实在。 伺候太上皇后的大太监从迟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只见原本的一头油光水滑青丝早已白尽,两只原本明亮凝透的眼睛也已经浑浊老花,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参差不齐的金牙在镜中露出了明晃晃的光芒。这是太上皇后怜惜他年老牙口不如当初,命这天下最顶巧的工匠为他亲手打造的,放眼宫里宫外,便是再也没有这样的荣宠。 从迟太监回首自己这一生,统共伺候过两个主子,两个都命格非凡,只不过因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才造就如今的场面。一个是花王牡丹,一个是花相芍药,现而今一个虽禁锢深宫后院却坐拥天下,一个虽显豁一方却身家累赘,倒不知哪个活得更自在。 他把头凑到镜子前,想看清楚自己的白发,才发现那些原本清晰鲜明的爱恨似乎也随着自己这双渐渐昏花的老眼日益模糊消退。 三十三年宫廷沉浮,从迟依稀记得太后卢氏当年刚进宫时的模样,翠绿的娥袖一挥一舞,仿佛春天一丝丝碧汪汪的柳条随风摇曳,无过人姿色却胜在才情,很是得先帝的青眼。那时的太上皇后只说了一句:此卿颇有我当年之风,谁料一语成谶,今天高坐太后宝位的竟真是卢氏。 太上皇后一生算计,到头来却为自己豢养了最强大的对手。如今太上皇后年老日衰,卢氏正值壮年,身强体健,朝中各派蠢蠢欲动,从迟太监也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大限之期不久矣。他一生为奴为婢,身不由己,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最终下场如何心中早已一片清明。若未趁太上皇后健在之时逃出宫闱,只怕介时尸骨零落也未可知。 ————— 五更天,京城。 喝过一碗昨夜剩饭烫的清粥,檀柔长长地呵了一口气,嘴边升腾起朦胧的白雾。这时天还是黑的,外头微微下着小雪。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接近四月的天却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要是搁往年,春燕在这时候都已经在房檐下筑屋产燕崽了。 檀柔搓了搓被冻僵的小手,估摸着街口刘老头的药铺差不多该开铺了,匆匆收起碗筷,准备前去买药。 阴阴的天气,檀柔从妓坊出来时,整栋楼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客人的沉重鼾声此起彼伏着。母亲在房内尚未醒转,她想大约是昨夜累了罢,昨夜那个男人那样粗蛮,高九尺余,身形壮硕,黑杂的络腮胡子和冰蓝色的眼珠宣示着胡人的异族血统。京城近来的胡人愈来愈多,又听闻国安长公主远嫁胡番和亲,一股来自番外的猖獗气息不知不觉已变得浓烈腥红。 清晨的冷空气呛得她的喉咙微微发紧,一粒粒米点大的雪扑在她的睫毛上,没一会就变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水珠密密地铺散在她的长睫上,像极了妓坊舞台上的白珠垂帘,三百六十根珠帘玎珰作响,帘里的舞姬腰肢蛇转。 长街上依稀开着几家铺子,幽幽点着油灯,扑闪扑闪的灯火在漏进铺里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檀柔缩着身子走到了一家药铺前,铺面不大,连药台子都仅容一人站立。她哆嗦地从怀里掏出五文银子,噹啷地全部撒在药台上,清脆的铜板落定声召来了帘布后的老药郎。老药郎就是刘老头,他的一只仍手插在毛袖套里,另一只手掀开厚厚的帘布,冷漠地扫了一眼站在药台前的檀柔,转身从药台最下方的抽屉里掏出了一包已经包好的药,冷冷地扔在了药台。 刘老头仰着头,喇开嗓子道:“近来这药方里的一味药材涨得厉害,下回来就不能五文钱卖你了。” 檀柔愣了愣,咬紧牙不说话。这已经是这月第三回说要涨了,前两回她不想与这赖皮的刘老头争辩,谁知这刘老头越发猖狂起来,竟当她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檀柔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看见他两个乌漆漆的鼻孔里藏满了多年的烟垢,心中更是一阵嫌恶。 这避子汤虽每家药铺都有卖,但肯卖她的却极少。若是与妓坊里的鸨婆子买,那价钱只会比现在贵上几倍。到时候光是每月与鸨婆子买药就得花去大价钱,檀柔思前想后,望着手中的这包避子汤,决定回去向ji女春儿借几本医书来看,一一找出这包药里面的药材以后自己做配方。 春儿原本是老郎中的女儿,只因老郎中好赌才输尽家产,最后靠变卖闺女来抵债。春儿自小跟着她爹行医坐诊、耳濡目染,虽说怨恨她爹,但却对她爹临终前托给她的那一箱子医书宝贝得很,最忌讳别的ji女来碰她的书。檀柔素日与她来往也不是很密,但她对檀柔却是真真的好,确切地说是对这妓坊里的雏儿好,仿佛这样就是对尚是清白的自己好似的。 拿定主意的檀柔舒了一口气,于是又掏钱买了一包药方便研究之用这放心才回去。 清晨街道上的人极少,也没有往日别人异样的目光,她的脚步走得甚是轻盈,檀柔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走在漫无人烟的长街,心情也格外舒畅。 妓坊的白日是不做生意的,没有门庭若市的灯红酒绿,没有香脂奁粉的油腻浮艳,平平常常与一般人家的外户无异,只有檀柔知道推开门后,里面将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小九,快去楼上看看罢,你娘不行了。”阁楼上懒起的女人抱胸俯视着匆匆回来的檀柔,讥笑着道。 檀柔落在雪地里的脚一顿,怔怔地立在原地,不前不退。 “小九,怎地不动,真是蹄子无情,自个亲娘死了怎么也不哭上两声就傻傻地站在那,唉,你去哪儿,小蹄子你别走……” 女人一边叫着,檀柔一边快步跑开。 檀柔疾步跑到后厨,随后不慌不忙地打开手里的药,过了一遍清水后就把药全部倒入出门前就烧上水的瓦瓮里。小火炉里的炭火噼啪乍响,她蹲在火炉旁,手里拿着蒲扇轻轻地摇扇着炉火。 炭火一息一明,映得檀柔的小脸红扑扑的,她的手就这么轻轻地、轻轻地摇扇着,眼里的火苗也随着摇摇晃晃。她偎在炙热的火炉旁,看着炉子里的炭火如何生息,如何熊烈,如何燃烬,直至最后全然寂灭。随着最后一点炭火的消失,她眼里最后的那一点火光也熄灭了。 平生从未觉得熬好一碗药是如此漫长,檀柔端着熬好的药,宛若平常,一路稳稳当当地看着药碗端上了二楼。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外,她抬头看了看房门上方的三个字,是文人香客赐笔的行体“香杏斋”。香杏是她母亲的花名,人如其名,杏花虽淡,却长时耐看,就如她的母亲一样这十年来长艳不衰,香客拂断。 檀柔抬起手,敲了敲门,门内自不会有人回答。妓坊里出了这样的事,人人避之不及,冷漠无情的ji女吝惜的感情不会给客人,更不会给一个抢了她们十年饭碗的女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只怕昨夜的胡人香客也早已吓得面色青白,仓促挟衣逃去。 推门而入,凌乱的床褥、挂衣的山水屏风横倒在地上、被打落的青瓷茶盏,还有一件胡人样式的狼毛坎肩被遗落在了桌子上,可见胡人走时有多急促慌乱,竟连这样上好的狼毛都不要了。 檀柔将视线转到床上,只见绣满金线花萼的被褥随意披在那人身上,半只酥/胸尚且露在外面,长发委地,头上的珠翠七零八落。 檀柔走上前,站在床边俯视床上的女人,清瘦的面容带着昨夜留下的残妆,眼下是两片常年的青乌。紧抿的嘴唇已经黑紫,僵硬紧致的唇部肌肉大概是这女人想告诉她女人走的时候有多痛苦,檀柔仔细地打量着女人眼角的两道泪痕,早已干透,却仍旧留下了痕迹,那两道细长的痕迹像是清晨的长街,轨迹浩浩汤汤、蜿蜒无边,泪痕一直延续到女人乌黑垂乱的鬓发里。 她的发还残余着惯用的香膏气息。 檀柔叹息一声,用汤匙舀了一勺药,跪在床头,微微垂首,伸出手想要掰开女人的嘴。出奇的,女人的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僵硬,反而檀柔轻轻一碰就自动张开了,檀柔看了女人一眼,把温烫的汤药一点一点地灌到了她的嘴里。 她娘在很久之前交代过,在她死之时旁的不要,一碗避子汤清清白白地走。若是她死了就不要再回来这里,介时鸨母必定要檀柔母债女偿,只有檀柔悄无声息地逃了才能躲过这一劫。 檀柔看着女人毫无生机的脸,脑子早已经麻木得不知痛为何物:“娘,我走了。” 没有大恸大悲,只有一句平淡隐忍的“娘,我走了”,檀柔趁着妓坊众人未醒,消失在了城内。 不久,原本毛毛的小雪渐渐变大,到近中午时竟已有鹅毛般大小,城里城外到处是飘花般的飞雪。 大雪封城,漫天大作的风雪将道路铺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人与车马寸步难行,檀柔辗转至京城外的岚水,三月的天,只有岚水边的几排柳树抽出了几粒嫩绿的新芽。 她叹,原来春/色暗露几许却早在城外这自由的天地之间。 此处仍可看见城门,却离城门已有二里之远。檀柔站在岚水畔眺望着远方,高耸入云霄的黄土城墙巍然而立,不知怎么忽然感伤起来。 *** 择了郊外一处可躲风雪的石洞,檀柔坐在洞口前缘处,借着外头的光,从包裹里拿了个今早从市集买的馒头。经过一路的寒冻,馒头早已硬如磐石,檀柔没法,只好一点点地从皮剥着吃。 洞口的风呜呜刮着,檀柔听着风声竟起了一丝睡意,但她哪里敢睡,自己冻得双脚发青,如果睡着,这一睡就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外面实在太冷,檀柔想往洞的里处挪一挪,但洞实在太深,里面黑得与夜晚无异。她不怕死不怕病,却最怕黑,幽深的洞本来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檀柔咬着牙频频望着洞里,却不敢往里再走几步。 “老头我又不是鬼,咳……怕什么,进来罢。” 檀柔被里面乍然传来的尖细沙哑声音吓得惊恐无以复加,下意识地迅速转头机警地盯着洞内——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渐渐地,檀柔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很沉重。她仔细地竖着耳朵听,直到从黑暗里走出的身影一点点开始清晰,她才看清走出来的东西真的不是鬼,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见他衣衫褴褛,檀柔心想是哪个流浪的乞人身无居所才寄居在洞内罢,自己唐突了人家的地盘,可此时自己也是无处可去,若是他赶她走,自己是不会搭理他的。 “如今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知规矩了,咳……” 檀柔默不吱声。 老者走到她身边,打量了一番,皱着眉问:“是个哑巴?” 檀柔抬眼看了看他,依旧没说话。 老者方才在洞内幽暗处观察她已有一个时辰,见她确是个约摸十来岁的孩子才放下警惕。 他看着檀柔手里剥了一半的馒头道:“吃馒头?铁冻的馒头不好吃,进里面用火烤热罢。” 言罢也不管檀柔理不理会就径直走回洞内敛柴生火。 檀柔坐如禅定,决定不搭理他。妓坊年过半百还出来寻花访柳的男人不在少数,这样年纪的男人也是最难伺候的。明明那方面的能力已经差不多了,偏偏还要逞能,妓坊里的女人最是瞧不起这段年纪的男人,尽管人前百般媚好,一转眼还不知怎么奚落讥讽。 感受到洞内发散出来的微弱火光,檀柔确定了那人和自己的距离。 此时洞内又传出老头的声音:“如今这京城的妓家子都这么清高傲骨了?到底是年轻,将愚蠢当饭吃。” 檀柔的瞳眸微微一缩,眼里流露出狠意,将手里的馒头狠狠地砸向洞内。 “多谢,老朽已有二日未进食。”老者接住半个馒头自若地烤火。 檀柔气愤之余更是惊讶,心想怎么这老头的功夫如此之高,自己随意砸过去的馒头在幽暗中都准确无误地接住,且自己未言明身份他便直接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过了一会:“丫头,馒头烤好了,进来吃罢。” 檀柔不甘心地往里边瞥了瞥,犹豫再三,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又禁不住烤馒头蒸腾而出的香气诱惑,最终把口水一咽下去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这洞越到里面越矮,走到深处,逼得檀柔不得不弓着身才能继续往前走。在洞的最深处,一小堆温暖的柴火边,老者优哉游哉地吃着香气扑鼻的烤馒头,檀柔一看大怒:“好你个老骗子!”馒头都被他吃了,还叫她进来吃,难道吃狗屁的空气不成?! 老头哈哈一笑:“道行忒低了,坐下罢,方才我见你的腿脚已经冻肿,若不贴火烤一会只怕腿脚要废了。” 檀柔瞪着一双大眼,瞥了一眼自己肿胀的腿,还是选择怒气冲冲地一屁股坐下。 “许久不闻脂粉香,女儿楼里温柔乡,想当初……”老者觑了眼埋首捶腿的檀柔突然噤声,随即慨叹道:“皮相是好皮相,不过可惜了。” 檀柔听言抬头望了一下他,又低下头去。这老头阴阳怪气的,声音古怪的很,似女非女,似男非男,倒像是戏文里说的老太监。 老者接下来的话让檀柔彻底震惊:“我与你同病相怜,皆不是正经之人,你是娼妓之女,我也不是个正经男人,上天如此安排倒也合乎情理。” 没想到真是个太监!檀柔心突突的,又补望了一眼老头,才发现他确实连胡茬都没有。可是太监怎么不在皇宫里头呆着。 “以后你便唤我师傅罢,以前众人争着唤我师傅,我姑且只应下了两个,如今算上你,我从迟也算儿女双全了,哈……咳……” 真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头。 檀柔捏够了腿,想着起来走动一会活动活动筋骨,又嫌洞内空间太狭隘,加上柴火的热气有些气闷,于是打算到洞外走走。 “这里头还有几个馒头,饿了自己拿。” 她把包裹往他身上一甩,人就起身往外走了。 身后是老头低低的咳笑声。 外头天地一白,雪势渐小,檀柔站在雪中,仿若天地苍茫,唯余她一人遗世独立,她想,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罢,三月,岚水已开始解冻,河畔的两排柳树已经依稀看得出嫩芽。 雪地不好走,她一步一脚印,好在方才将腿烤得热了,现时活动自如。 在快要及膝的雪地里走着,松软的雪一踩就变成了厚实的冰。她在雪地里走了个圈,于是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看似走了很远的路程,却不过还是在原地罢了。 低头走腻了,她才抬起头看看天。 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行隆重的车马,檀柔数了数,一共十三驾车马,依次排开,远远地看着像是卧在雪地的一条龙。 这样华丽的车驾她见过,妓坊的顶尖美人来来往往坐的大多是这样的马车,她随母亲过府伺候时便坐过这样的马车。里面铺着雪白的绒毯,檀木做的案几搁置在中央,上头摆着一张古琴,一端凝香炉,隔间是盛放四季蔬果及各类糕点小吃的食间。 不过是过往的事罢了,怎么今日她分外想念,就连那马车内的一设一物都记得如此清晰,甚至连母亲跪坐在案几前为她梳头的画面都犹如鲜活,历历在目。 檀柔甩甩头,将头转到别处不再看马车,却在转头间一眼对上了夹杂在柳树间的一株杏树,像被触动了心窝最深处的地方,她的双眸瞬时湿润开来,于是她定定地看着那棵杏树,几番哽咽、静默良久。 檀柔试着走过去,才发现那杏树长得离奇,根竟是从河壁里长出来的,枝干弯曲向岸上生长,她走到树下,认真地查视了一番杏树长势,原来这杏树竟已经含苞待绽,苞心的粉色都乍然可见,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只怕现时已经傲放枝头了。 看着生机勃勃的花苞,她眼中的泪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她轻柔地捧住一朵花苞,护在掌心,细致地吹去落在花苞上的残雪,呵气成雾。随后又不知疲倦地一朵一朵为其余花苞吹扫残雪,像是呵护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无奈她个头矮,高处的枝头够不着,只好一窜一跳地轻摇树枝悄悄抖落白雪。 她正踮脚伸手去够高枝的一处残雪,一只洁白纤长的手却先于她一步落在上头。 入目的那只手恍若白玉,皮肤细腻,泛着柔软的清光,檀柔惊诧地一转身,谁知无意撞上了身后的人,于是被重重弹到树干上。受了撞击的杏树,枝干都剧烈抖动起来,其时,万千的晶莹从枝头坠落,她只能怔怔地靠在杏树上看着眼前的人。 素白的纹海棠披风,玉白的狐毛围成一圈披散肩头,无数从枝上飞落的雪好似杏花含露飘坠,那只仍是抬着的手,冷香盈袖,披在他身上的广袍随风轻轻摆动。 扑簌而来的星星点点,迷得她睁不开眼。 “你瞧,这样散的比较快,所有的雪都被你抖落了。”少年微笑着说,浑厚浓醇的声音融在了风里。 檀柔的眼睛不敢看他春风般的笑靥,不自觉地向不远外的马车望去,再回来低头看着少年绸缎做成的绾色靴子时,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悲哀,于是下意识地收脚退了退。 她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眉头锁成一道难以释怀的线。 此时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少爷,前方的路障已清扫妥当,老爷下令启程。” 在马车旁焦急张望的青衣少年终于茫茫雪海中捕捉到那抹修长笔直的身影,于是展颜一笑,随后团手呼喊。 话音刚落,檀柔身旁的少年就开始渐渐走远。过了很久,她才有勇气一点一点抬起头,循着他深深浅浅的脚印望去,只是这茫茫的雪海,哪里还有什么白氅少年、香车华驾。此情此景,她忽然记起自己在服侍香客茶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雪初停的天气,那个喝醉的诗人这样吟道: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原来那一行车马就像一个梦般,已经全然灰飞烟灭。 *** 天元五年。 十月过半,园子里的芙蓉淋过一场秋雨,竞相端放起来。荥阳郑府里的太太小姐们挑了个无风不动、且又端着些暖熏熏太阳的日子,在府里的臻宝园操办了一晌桂蟹宴。 这臻宝园按年头说还是先祖皇帝在时建起来的,已有一百二十来载的光景。园子西面设有藕池,藕池中央便是一处亭阁,亭子北正上方处端的挂着一块南朝风笔的“度然亭”牌匾。“度然”二字正是郑府太公的小字,郑太公亦是这园子建设者。 “往年江南太湖贡的螃蟹可不若今年的个头,倒是世道太平,连这螃蟹都愈发富态了。” 说话的是郑老太太郑崔氏,年六十有二,亦是这郑府后院真正的女主人。当朝显赫世族有五姓,乃是:荥阳郑氏、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 郑崔氏乃清河崔氏世族女,其出身尊贵非凡,年十六便由大行皇帝赐婚于郑府的长房嫡子,与郑府老太爷育有两儿两女,二女远嫁,大儿子没有留下子嗣病故,小儿子郑佺现如今承了郑国公爵位,官居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司,是郑府的当家老爷。 “怎么不见宜卿?”老太太往席间里转视了一番,问道。宜卿是郑行的小字,是老太太的嫡房长孙,郑行平日里行为颇是放浪,不免老太太如此挂心。 “母亲就知道心疼那小崽子,昨夜被老爷罚了一通,今儿个怕是日上三竿还在褥子里头赖着不肯起罢。”郑大夫人嘴上埋怨儿子不成器,言语间却是向老太太报备昨夜之事,巴巴求着老太太给儿子做主。 果不然,老太太听了此事接着问道:“罚?因何事罚?” 在座众人自然晓得平日里老太太待郑行的不同,但又怕得罪了老爷,权衡之下席间也就无一人开口多嘴。 大夫人贺氏喜上眉梢,又紧着嘴皮子说:“说是行儿昨日邀了李副使的儿子一同赛马误了学业,老爷回府发了好一通火,让行儿跪了一夜的祠堂,今早五更天才由小厮扶回去的。” 郑老太太睨了贺氏一眼,儿媳妇往日在自个儿子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如今敢到自己面前说上一嘴,只怕不是跪祠堂那么简单了。家宅里的事贺氏料理有序,却偏偏这个儿子管得一塌糊涂。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波澜,眼睛瞟向桌子上的小孙女处,仿若未闻对着众人道:“蟹肉性凉,龄丫头打小落了气喘的毛病,你们多看着点,别让她贪嘴。” 郑龄此时还在专注地扒着蟹腿肉,倏地老太太把话头落到她身上,众人的注视的目光也就随之而至。她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祖母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慈爱又有些不同于她对另几个孙子孙女,一时之间,郑龄只能怔怔地回望自己的祖母连话都忘了说。 坐在郑龄旁边的二姨娘周氏替她擦了擦手,温和道:“听见老祖宗的话没?回头让丫鬟给你送些性暖的茶水,一口都不能剩,仔细犯病。” 郑龄今年九岁,懵懵懂懂多少懂些祖母和母亲的话,似乎是关心自己又似乎掖着些什么别的意思。但想起平日里母亲的教诲,于是笑着乖巧答道:“祖母的话龄儿记下了,母亲莫担心孩儿。” 贺氏见势便嘱咐侍候的丫头给郑龄倒了一碟姜醋,又道:“让厨房给五小姐蒸几个姜酒螃蟹,这姜性烈恰可冲了螃蟹的寒凉,小孩家又吃不得酒,让汽儿一蒸酒力便散了大半。” 郑老太太点点头,眯笑着夸道:“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老太太这话是说给几个姨娘听的,至于是哪些人明白的一听就知道,说的便是尚无子嗣的四姨娘林氏和五姨娘秦氏。 郑崔氏出身贵族,自幼教习得体,但儿子郑佺纳的两个姨娘房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皆是出身市井的小户人家,平素里爱吵爱闹些,计较些个财物最是厉害,好几次闹到老太太清修的佛堂,老太太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到底是不喜欢。且林姨娘和秦姨娘进门也有两三年了,连个子嗣也没有更是落人话柄。 林姨娘与秦姨娘当着众人的面失了脸面,二人的脸色一下白一下红,却老老实实憋在心里连个不字都不敢吐。 郑老太太接过婢子剔好蟹肉的碟子,拿起手中的白象牙嵌粉瓷箸夹了一筷子:“原先老爷在江南任职时,那地方富庶,就是出的螃蟹也肥美。” 大夫人贺氏接道:“那时自在倒也自在,可惜江南夏天太热,比不得在荥阳祖地来得舒坦,老爷又一切从俭,一个夏天下来只不过用了四箱的冰。且荥阳到底是血肉相连的地方,那时父亲母亲皆在荥阳终究是个牵挂。后来大爷没有留下子嗣去了,老爷受命匆匆回来,自那以后每每想来在江南的日子也是多有留恋。” 郑老太太放下筷子,似有思索,沉吟道:“李姨娘好似是苏杭一带人氏,这么瞅来龄丫头确也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身子也娇弱。” 郑龄幼时丧母,在二姨娘周氏名下抚养。郑老太太说的李姨娘便是郑龄的生母李氏。 周姨娘慈爱地摸了摸郑龄的头,笑着回道:“龄儿模样是随她娘多些,但脾气却似老爷。” “古来女多肖父,子多肖母,我瞧着五丫头只不过气质像她娘,但眉眼却颇得老太太的真传。”贺氏言语间颇带酸刺地一语点醒众人,众人再这么一看确实是像老太太多些。 郑老太太也惊奇,仔细打量了郑龄一番,却忌着贺氏方才口中的酸意,心中有了几分清明就不再往下言语。 郑佺在江南任职时,贺氏生郑行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头一胎得了个儿子却再也无法生育。郑佺随即纳了当地富家小姐出身的周氏,周氏一口气连生了二子一女,贺氏面上喜悦,心底却妒忌周氏儿女双全又颇得郑佺宠爱,这些年也是处处与周氏争锋相对。 张妈妈暗自观察了贺氏的脸色,伺候老太太放下筷子,缓声道:“螃蟹性凉,老祖宗仔细身子吃不消。”说着又往郑崔氏的双耳扣环陶杯里斟了姜汁儿红糖茶。 众人估摸着老太太今日兴浓,几房孙子孙女要拉着老太太去听小曲儿,老太太笑着连连摆手,直道:“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你们年轻人的兴致玩意儿硬拉上我老婆子作甚。” 一行人正嬉笑间,清风和软语,怡景映佳人,只听一记沉闷的咳嗽声自亭子远处传来,众人抬头循声望去,顷刻之间人群中的嬉笑吵闹之声作惊弓之鸟消散而尽。 “儿子扰了母亲的雅兴。”来人年过四十,身着青色的云纹水波绸衫,气态沉稳持重,正是郑府老爷郑佺。 老太太见着儿子脚步匆匆且面色青郁,又瞟了眼一脸心虚的贺氏,心中便有了一二分底,对着旁边的人低头吩咐了几句,几房的人就都识趣地散了。 郑佺自远处走来便瞧见了贺氏闪烁不定的视线,暗骂一声“慈母多败儿”后冷哼一声便不再理她,恭着声对郑老太太道:“儿子拜过母亲。” “瞧你惊散了这一堆妙人儿,有什么事不能留到明日定省的时候说?” “儿子不敢瞒母亲,实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他事儿子自当全权做主不敢扰了母亲清净。母亲可知那李副使的次子李闻?”郑佺的口气忧心忡忡。 “哦?是那成日与行儿同游读书的人儿?虽心性不定,言语轻佻,但底子里并不坏,来府里做客对长辈也是恭恭敬敬并无错处。” 郑佺低声一叹,无奈道:“母亲慧眼,饶是底子不坏,却也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 此言一出,郑母大惊,连连趔趄了几步,张妈妈忙上前扶住老太太。 “这逆子昨日与李闻同去,私瞒了他母亲说是赛马,实是去了酒肆之地,招妓买娼,还闹出了人命。” 听到人命二字郑母已是脸色煞白,按当朝律例,但凡王子杀人还得与庶民同罪,怎么这般不知轻重轻易惹上这等糊涂事。但念及往日郑行的做派,郑母心疼这个嫡孙自然有她的道理,以郑行的性子万不可能轻取了旁人的性命,只怕这事里面另有文章。 郑母稳住气息开口道:“如今那尸身在何处?” 郑佺一愣,没想到母亲如此沉着,不问命案经过个中委细,却直接盘问起那尸身尚在何处。 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今已被李府的人抬了去,这人是李家儿子失手打死的,但孽障也逃不了干系,且当众在场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徒,只怕现在街头巷尾早已说长道短。” 老太太按了按张妈妈扶着自己的手,示意她不用扶着了。 “既不是行儿打死的,便送一笔银子去打点,多花些银子无妨,但有一点不可不防,你怎知这人的死不是行儿所为?几人看见是那李闻行的凶?若非亲眼所见,便只由得他人嘴说。这李家次子亦是嫡出,行得通便找个人顶了罪,行不通只怕到时也是要送出去的。护犊之情深不可测,难保介时那些嘴不反咬一口把脏水泼到行儿身上,这些嘴老爷事后可看牢了?况老爷袭了你父亲的爵位,这些年底下的微辞不是没有,要是这时候被插上一刀,只怕就不是易事了。”言至此处,郑老太太的眸色陡然一暗:“那李副使在你手下也有些年头了罢……” 郑佺听得母亲一席话,竟觉得后怕无穷,甚至后背都起了隐隐的薄汗。这些年李副使在他手下,官场里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只怕没少被他攥在手里,自然李副使有多少把柄,郑佺也有几寸把握。 恍惚间,郑佺又听老太太娓娓道来:“再过不久就是春闱之期,行儿天资非凡,迥然不群,这些年是出格了些,倒似你年轻时,将你的性格学了个十足十。可老爷现如今不也是事事得意?若是恩科中第之时遭人中伤,闹到朝廷去……”老太太的语气刹变严厉:“究诸事看来,此事不得轻视,须得小心之上再加小心,否则——后患无尽。” 郑佺望着一脸深沉的母亲,心中明白大事已定却不忍说出口,颤着声问道:“那依母亲之言……” “送行儿上京,越早越好,荥阳是非之地切不可久留,但凡后事,便由府里打点。”郑母隔着青绸握住儿子的手腕,沉声嘱咐:“送他去罢,总归是要走出这府里的,早些晚些都是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3.第 53 章 &lt;/strong&gt;晋江.独发 人们看见铁脑已是一张死人脸。他们有一点幸灾乐祸:好运还都让你老孙家摊完了?有钱没钱,在鬼子这儿全一样。 “俺村的人都能证明。”葡萄说。“你不信问他们,收下麦他们都来俺家吃了喜酒。”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荡得和魏老婆一样疯。一个孩子的嘴没让□□堵住,哇哇地哭起来。 “你们能不能给他俩作证?”翻译对四百来个史屯人说。 没有吭声,头全耷拉得很低。 “没人给你们作证。” 葡萄不说话了,看着翻译,意思是:“那我有啥办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译赶紧问:“你公、婆能给你做保不能?”葡萄说:“能呀。”翻译冲着人群喊,“谁是他俩的老人?出来出来。” “别喊了,他们去西安了。二哥毕业呢。” “你们这儿的保长呢?让他保你们。” “俺爹就是保长。” 铁脑的两个小腿都化成凉水似的,也不知靠什么他还没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绕舌都马上结束,请他吃一颗枪子,就算饶了他。他怕那把长刀万一不快,搁脖子上还得来回拉,费事。不过枪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让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说不定还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来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劲,刀锋吃进皮肉时还会“嗤”的一响。还是枪子吧,别把脑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铁脑是个特要体面的人。 鬼子说了一句话。翻译说:“小丫头,你撒谎。”鬼子又说了一句。“撒谎是要有后果的。”葡萄问:“啥叫‘后果’?”鬼子对翻译“嗯?”了一声。翻译把葡萄的话翻成鬼子话。 “唰啦”一声,刀横在了葡萄脖子侧面。翻译说:“这就叫‘后果’。说实话吧。” 葡萄抽动一下肩膀,眼睛一挤,等刀发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全是抽动肩膀,挤紧眼皮。几个老人心里悔起来,本来能做一件救命积德的事。 鬼子却突然把刀尖一提,人们看见葡萄的一支羊角儿齐根给削断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长刀,已经垂下来。他同翻译说了两句话,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这样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亲人,救你们的抗日份子,那你们这个低贱、腐烂的民族还不该亡。” 没几个人听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讲些什么。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气了,葡萄总算没做刀下鬼。 八个史屯的年轻男人给拉走了。是去当夫子修工事、搬炮弹、挖煤。不累死的饿死,结实活到最后就挨刀挨枪子。他们走得你扯我拽,脚上的电缆不时把谁绊倒。女人们都哭起来,不出声,只在喉咙深处发出很低的鸣鸣声音。也都不擦泪,怕擦泪的动作给走去的男人们看见。场地在稍高的地势,能看见被电缆拴走的人走过窑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们中一个人还歪着脸看从下面窑院长上来的一棵桐树,梢子上挂了一个破风筝。 人们听见三十来岁的老八说话了。他眼睛也红红的,鼻子也囊囊的,说:“说啥也得把他们救回来。”没人吭气。黄衣裳鬼子把八个史屯男儿遮住了。老八又说:“只要咱这几个老八活一天,就记着这一天是谁给的。”还是没人吭气。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没了。 “今天鬼子来得这么准,当然是得到通风报信的。乡亲们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赏,有恩的报,有奸也要除!” 人们开始把心思转到“除奸”这桩事上来,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扑得准啊,怎么一来就把史屯围上,而没去围魏坡、贺镇呢? 老八们拿上筹办好的粮就要走。大家还是说了两句留客的话;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吧。老八们都说不了不了,已经是受了老乡们的大恩大德了。他们还是让老乡们懂了那层真正的意思,你们这村咱敢待?还让那奸细得一回手? 老八走后没有一座窑院起炊烟的。也都不点灯,月光清灰色,却很亮。要是一个人上到最高的坡头上,史屯上百口窑院看起来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还是睡在场院上,只是这晚没人给他们讲“七侠五义”或“聊斋”。老头们睡场院是怕窑屋里闷,听不见官路上的响动,鬼子再来跑不及。几个老头脸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搁老大功夫,谁说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会飞檐走壁。”“还说老八红胡子绿眼呢!还不是跟咱一球样。” 铁脑也在场院上睡。这季节窑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惯了场院。下露水之前,人们被两声枪响惊醒。一两百条狗扯起嗓门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裤衩背心,打一双赤脚从床上跳下来。枪声是响在场院上,她惊醒时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来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边叫狗闭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渐渐静下来,谁突然听见哭声。那哭声听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烟都绝了,四十个村镇给哭成了千古荒野。人们慢慢往场院上围拢,看见葡萄跪坐在那里,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过来,人们看清她腿上是头脸不见的一俱人形。那两枪把铁脑的头打崩了,成了他顶不愿意做的倒瓤西瓜。 第九个寡妇一(4) 七岁的小闺女告诉人们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过有问才有答。逃黄水的人在村外的河滩上搭了芦棚,编起芦席做墙。史屯的人过去给他们半袋红薯干或一碗柿糠面,问道:“那小闺女卖不卖?”逃黄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做这个主。小闺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让黄水卷走了,卖了她谁数钱呢? 过了几天,史屯人看见河滩上芦棚边拉起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串的鱼。他们咋吃这些腥臭东西呢?村里有条狗吃鱼,让刺给卡死了。史屯人于是断定这些黄水边上的人命比他们贱。史屯连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会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鱼肉。 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听了这事把身上围裙一解,边跑边撸下两只套袖,一前一后甩在地上。他叫帐房谢哲学把两袋白面装到小车上,推上车到河边来找他。还怕赶不及,他在街上叫了两个逃学的男孩,说:“快给你二爷爷跑一趟——到河滩上告诉孙克贤那驴,让他等在那里,他二大有话跟他说。”说着他扔了两个铜子给男孩们。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花在窑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到河边,见逃黄水的人正和孙克贤在交钱交货。他牛吼一声:“孙克贤!” 孙克贤一听,不动了。他明白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骚驴!他回过头,对斜身从堤坡上溜下来的孙怀清笑笑,回答道:“二大来啦?” 孙怀清象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黄水的人说:“大伙儿合起来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让她跟上讨乞,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孙克贤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孙克贤有些家业,也读过书,只是一见女色钱财,书理都不要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白面?”二大问大侄儿。 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白面钱,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拣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急救难的事,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打算把无耻要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耻来。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过后人们才明白他真话都藏在逗耍里。孙克贤精,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你买她弄啥?” 孙克贤的笑变得很丑。他脸丑了好大一阵,还是想出话来回。“就想给孩子妈添个使唤人手。” “噢。”孙怀清点点头,笑眯眯的。 孙克贤于是听出这声“噢”底下的话是:“你老婆可是见过你有多不要脸:当着儿媳就到墙根下撒尿。” 孙怀清说:“小闺女我买了。” 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哎,二大!……” “我铁脑还没订亲,”孙怀清说。 孙克贤说:“铁脑人家荣华富贵的命,还读书!这闺女小狗小猫都不抵,咋般配?” 孙怀清转过去问逃黄水的人:“你们说成价钱没有?” “两袋白面,”逃黄水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 “也是两袋白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抽纸烟熏黄的手:“二大,咱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的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孙克贤明白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的。老八来拉人当兵,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窝,又看看她的脚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4.第 54 章 &lt;/strong&gt;及至第二日早上,太阳都烧屁股了还不见绍四的芒馆有人来请,静庭便想着应是昨日薛氏教训了绍四几句,绍四一时也没有胆子跟自己来往太密切,刚好她也落得个清闲,于是醒来睁了会眼就又抱着被子倒下睡了。 还没眯多会,就有几个婆子进来催促静庭起床。 “姐儿快起罢,一会要给长辈和哥儿姐儿们送月饼和西瓜去。”王妈妈动作可是利索,一把就将小小只的静庭从床上抄起来。 没多久静庭就出现在秦姨娘屋里,怀里抱着个圆滚滚比她脑袋还大的圆西瓜,不情不愿地脆声:“给姨娘送西瓜和饼子来了。” 秦姨娘笑眯眯地接过她怀里的西瓜,掂了掂重量,笑问:“捧了一路累着了吧?” 静庭也不知为什么中秋的时候这么兴给人送月饼送西瓜,吃了月饼吃了西瓜也不见得人就有多团圆了呀,还非得显个心诚一路亲手抱过来。 秦氏给她倒了杯蜜水,又拿了两个玫瑰蜜陷儿的月饼给她,说道:“这是从滇地来的玫瑰月饼,图个新鲜,你老爷昨儿夜里让人送来的。” 说起月饼,静庭最爱吃的还是莲蓉鸭蛋黄馅儿的,又以江浙一带高邮产的油鸭蛋最为合宜,虽每年过节北静王府各王公臣子送来的月饼多是水果五仁馅儿的,倒也有几个误打误撞送了莲蓉蛋黄月饼来,每每就被静庭从一堆的月饼里摸空了搬回自己的世子院。 静庭坐在矮凳上小胖手一边抓着个玫瑰月饼,一边端着杯枣蜜茶,吃的自嗨自乐。等吃得有些堵住胃口了,就扭头去看秦姨娘在做什么。 静庭探头一看,原来是在点查礼单呢。以前她做北静世子时倒不操心这些,自有下头的嬷嬷为她打点,她只专心养身体做个富贵闲人。 秦氏见她吃饱了,便有心锻炼她,叫她跟着自己细点礼单数目。静庭之前虽不曾亲事倒也因在王府里浸淫多年,上手很快,令得秦氏刮目相看,直叫她祖宗宝贝。 “上用绯绫四匹,内司绒背锦十二匹,鹿胎起线二十四匹,南海大明珠五对儿。 ”静庭一边帮秦姨娘细点,一边帮她对数。 秦氏在一旁细细听她的点当,待各礼品分配点数妥当就让婆子去库房开了锁,领着静庭去了库房。 静庭第一次参观秦姨娘的小金库。那二十几个箱子的东西若是搁在上辈子,静庭连眼皮都懒得掀开,可今时不可同日而语了,几个婆子抬了两箱出来,箱子锁一开静庭便觉大有被闪瞎眼的趋势。 别的绸缎首饰不说,就是那整整一箱真金白银齐整地码放成一排排一列列便让静庭吞了三吞口水,静庭的小脑瓜飞速运转计算,一锭银子是二十两,这一箱估计得有个百来个,一半是金一半是银,折合起来得有个小五千两,这还是没算后头的银票呢。 “姐儿大了,以后也该多练练手学着理事,以后就是到了婆家也有一技傍身不是?”秦姨娘从婆子那拿了钥匙又开了一箱,点了点里面的物件对静庭道:“这里头都是些我做姑娘时的穿戴,现在也不兴了,只是都是出自京里头的名楼之手,再不时新也保着身价,指着日后必是见涨,以后便留给你做嫁妆。” 静庭扫了眼那红木箱子,感觉有些微妙。上辈子自己倒没有嫁妆一说,整个北静王府将来都是她的,若是姻缘也只会招婿进府,眼下居然有了这些小家子气的嫁妆,又是奇怪又是新奇。 秦姨娘自顾点了箱数,整整二十八箱,一箱不少,扭头对静庭道:“这里的东西大半是要给你的,再加上太太和老爷出的那一份,将来你不比姮姐儿她们委屈。”又望着窗楞,兀自言语道:“可姨娘也心里头有数,总不能咱们庶屋的比正统还体面些,没的打了太太她们的脸面,这里的我还是要留下几箱的,等姐儿出阁了我便与老爷一世顺顺当当地过下去,若姐儿是个有福分的,这剩下来的几箱将来只怕也用不上,我便留着做人情往来。” 她这样为自己打算倒让静庭有几分受之有愧,毕竟静庭心底里还是有些不认同她作为自己的母亲,况且前头老太太还削了清芜苑官中的例银,日后清芜苑的开销人情还有下人们的月钱哪一个不是从这里头出? 想了这些,静庭几分恻然,感动之下只劝道:“姨娘不妨多留几箱做己用,就如姨娘所言,日后我若是个有福的这些东西带了去也是用不上,若没有那福气碰见个冤家,恶行斑斑,成日打老婆浑过浑抹吃老婆本的,我又何必把姨娘的半生心血都拿去给他作践?” 秦姨娘听她言语间满是为自己打算偏袒自己,心里暖融融的,比被炭烘暖的炕还热乎些,伸手轻轻抚了抚静庭的双颊,无不欣慰道:“我儿懂事出息了,为娘的有你这样的丫头何愁将来没子傍身?这些事不该由你考虑,是为娘的责任,你只修好自身徳言功行其余便由姨娘替你打点。” 静庭听了鼻子隐隐酸涩,眼睛也红了,一头拱进秦姨娘的怀里,像婴儿撒娇地嚅声道:“将来我定不负姨娘的。” 就算心里再不认同,可秦姨娘对自己好的全无保留又怎么不叫她动容?总归是这副身子的生母本就比旁人来的亲近些,加上她又处处体贴呵护,静庭就算再铁石心肠,日子久了也会被她感动软化。 秦姨娘慰籍而笑,轻轻拍抚她的背,母女二人一时情动不自禁。 到了第二日中秋的时候,整个绍国公府喜气盈盈,二房又因为绍二爷两年来头一回在家过中秋,宴也开得更盛些。一家人中午的时候先在自己的院子里头围着圆桌吃了一顿,晚上又过去老太太屋里与老太爷老太太他们一道吃晚宴。 慈济堂在芙园里,芙园因十里芙蓉地而得名,亭台水榭奇花异草皆不在话下。今年比往年气候热些,到中秋还秋老虎当道,于是园子里便还有好些芙蓉没败,就被园里的婆丁们端了来摆在宴厅里,齐齐的三四十盆芙蓉花往慈济堂里一摆,慈济堂再光彩夺目不能。 静庭中午在绍二爷那处敞开肚子吃了个饱,眼下又是在老太太屋里没个自在,对着满桌的珍馐便也兴趣缺缺。几个大人和媳妇围着老太爷老太太一桌,几个小孩又是一圆桌,剩下有身份脸面的丫头婆子再是几桌。 绍沣因一会要去学林做东道,绍四也因为要掌持灯宴事宜二人便早早离席,绍四走时又暗暗给静庭使了使眼色,静庭不多会也就自觉从圆凳上摸索了下来悄悄退出慈济堂,绍二哥不甘人后就追了上去,一桌子不一会儿功夫就只剩下了绍三。三姐见他们都去了自然也是跟着去,等大人那一桌有了想头让几个孩子作几句中秋诗时,才发现那一桌子人竟全散光了。 大太太袁氏停下筷子,斟了杯酒与大老爷,笑着道:“几个孩子闹着顽,请了几家亲戚哥儿姐儿,眼下要去学林闹诗酒会去,今儿尽兴便由着他们胡闹去。” 老太太闷哼一声,不善道:“又是老三房里哪个猴儿的主意?沣哥儿过几日便去秋场,眼下这样玩儿,分了心可怎么是好。”又拿眼睛摆了眼袁氏,责问道:“你怎么也跟着他们小孩胡闹?” 袁氏既想今晚这灯宴是自家哥儿做东道,拿的是自家的真金白银,便不能由让二房舔了脸面也跟着沾光,这才揽了下来,不想反倒被老太太训了通不知好歹。 袁氏尴尬地笑了笑,默默收了酒壶,仍旧维持笑容道:“近日沣哥儿读书倒也尽心,圣人不是有一句叫过犹不及的么,我也是仔细他熬坏了身子,这才想着放他去松快松快,念书固然大事,但没个好底子本钱岂不得不偿失?媳妇自认妇人之见,老太太训得极是。”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袁氏是她本家的侄女自然也不好当着众人拂了她的面子,又扭头对身后的大丫头道:“既旁的哥儿姐儿也来便不能怠慢了去,秋蘅你下去让下头给他们送些大个儿的肥螃蟹去,今年的螃蟹倒也还可吃个一二,别的酒果就也不必送,他们几个都还是小孩儿,贪了杯夜里再吹上几道凉风,回头就该脑热头疼。” 秋蘅应下回头就吩咐底下抬了两篓的肥螃蟹去了学林。 秋蘅领着婆子小厮自学林东门进,一路只觉灯繁眼乱。五尺来宽的佛面竹林夹道,各色纱灯悬垂竹枝,每灯尾又有琥珀铜铃,风吹起时耳畔铃音袅袅,再有玻璃彩绘灯自带转轴,被风带起时自转流光,红黄粉紫一时变换不停,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比外头的灯市可好许多,第一个不必与路人挤道争路不用说,就是这些灯笼也是外面没有的。”秋蘅一面走着,一面频频回头对后面的婆子赏玩道。 婆子亦仰头看迷了眼,应和道:“哥儿姐儿他们倒费了心思。” 等秋蘅她们绕出佛面竹林夹道,迎面先看见不远处的七盏青玉五枝灯,七尺五寸高,蟠螭状,以口衔灯,一灯燃起,周如灿斥星子,明亮如晃,绍沣他们则在灯畔执酒作诗,笑语连连。 “瑜姐姐且别理二哥哥他个木鱼脑袋,我们女眷也该避讳避讳,不跟他们作诗玩。”绍四作了几句诗就思竭,正好轮到绍二哥出句,便嚷着要把亭瑜拉走。 他们几个堂表兄妹本就一块长大,也就没了外头的忌讳,照样坐在一起吃酒对诗。 亭瑜拿着酒杯起身,敬在场诸位表亲一杯,笑道:“往日也没个机缘由头,今日沣大哥哥做东道请我们来喝酒赏灯,我便先敬沣大哥哥一杯。” 亭瑜眉眼含娇地望了绍沣一眼,微微仰头一饮而下,一杯小酒下肚,面上立即微微现红。 绍四撇嘴:“怎么光敬大哥哥,我可也没少出力呀,瑜姐姐喝的酒还是我屋里头年初造的桃花酒呢。” 绍四不满娇嗔,亭瑜拉了她的手来,笑她一个,道:“是是是,再敬四妹妹一杯,妹妹劳苦功高,今儿我吃了妹妹的酒,明儿还念着妹妹的好,就是来年桃花开了肚子里头还留着妹妹房里的酒香呢。” 亭瑜周旋几句,众人被她引笑。 绍四跺脚作恼,拉着华瑜的袖子不依道:“华姐姐你瞧瞧她,只吃了两杯就恁说浑话,再下去倒我不成人,追着她讨功邀谢了。” 华瑜放下酒杯,齿颊微醉,双眼盈盈春水,看着亭瑜道:“你可放过她吧,这小东西忙里忙外为了操持灯宴,熬得就连眼睛都抠搂了进去,这会子再被你说道几句,一会哭鼻子上脸,这眼睛就更肿了回去。”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华姐姐,怎么连你也这样!”绍四一把推开华瑜的袖子,恼得佯作生气样子,见众人笑得分外开怀,也不介意,板了会脸实在没忍住便噗嗤而笑,与众人笑作一团。 “各位主子酒吃得可好?老太太让送两篓螃蟹来给各位主子小姐哥儿们作兴。”秋蘅见他们众人无不笑容满面,便趁着他们兴高的时候上前问候。 亭瑜见了连忙拉过她的手,亲切道:“原来是老太太屋里的秋大姐姐,姐姐许久不见,怎么亲自送来,叫下头那些送来便是。”倒也不看秋蘅身后额两篓子青硕螃蟹,就牵着她往席里坐,“平日里见着姐姐,姐姐都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没处得闲,今天好容易撞见,定要你单独吃几杯的。” 言罢就给身后的丫头使唤了眼色,那丫头没多时就递上了只橙花珐琅掐银丝酒盏。 亭瑜一面为秋蘅斟酒,一面笑道:“回头老太太问起了,还说我们几个这样小气,让你巴巴地老远送来,连杯酒都没吃上。” 秋蘅不好意思推辞,接了酒盏仰脖饮尽,道:“我也不能多留,回头老太太那里还要人伺候等着我掌持祭月诸事,就先谢过瑜姑娘与诸位主子的好意了。” 亭瑜见她身上仍有要职便不强留,又让她吃了一杯就让她辞了去。 酒吃一半众人叙了旧,也开始各自寻人三三两两一堆地谈聊。绍沣领着几位表亲兄弟去了学林阁里切磋文章,绍泓邀了几名臭味相投的哥儿聊起了骑马打猎斗酒,静庭因上回赵二太太做生辰在昌平侯府与亭瑜她们有了交情,也就跟着亭瑜她们一道在竹林里赏月玩灯。 华瑜与绍三都自恃一门正统,两个人相同点颇多,也就聊到了一处去。 “三妹妹平日需多走动走动才好,这样的年纪正是需要场面功夫的时候,你又有这等才华体貌,空在闺阁,岂不白白浪费?”华瑜这样说自然也是听说了老太太替绍三说亲的事,心里明白多半是因为老太太的糊涂才送了绍三的前程,今天有机会见到她便开导几句。 绍三褪去刚才在酒宴上的笑容,面容疲倦,双目微垂道:“华姐姐的心意我知道,只是眼下这样……我又拿什么脸面出去见人,就是今日这灯宴要不是大哥哥做东道,我只怕也是要不来的。” 华瑜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妹妹还需重新振作为是,越这样颓丧下去越是叫外头的人说闲话,你的品性清高自洁我多少知道些,老太太为你说的那些人我也知道几个,虽都是些高门世家权贵,但人品如何外头也不是没有传闻……” 华瑜看了眼她,沉默了半晌,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想你是看不上的。” 绍三双眼微红,轻声弃道:“婚姻大事哪容我自己做主?若我是绍五倒也或许能如意一二,只是我这样的身份撑的是整个绍府的脸面,日后若没有个更高的人家,只怕是要让人笑话去。” 华瑜微声叹道:“你的苦处我岂能不知?只怕你上头还有双亲压得更是厉害。”华瑜唇边扯出一个笑,几分自嘲:“我上头空空,只有个老太太,或许比你稍强些,左右老太太还有个亭瑜。” 绍三见她自讽,忙收了泪道:“姐姐怎么说起这样的话,依昌平侯府今时今日的地位,霍哥哥眼前又在圣上面前这样得力,往后只有更好了去。纵是没有父母的依仗,谁又敢看轻了姐姐?” 二人本是互相安慰,这下倒成各自诉苦了,大有一个葫芦一个瓢的意味,于是不由相视一笑。 “好啊,华姐姐你们两个蹬开了我们,原来是躲这说悄悄话,都说了些什么,说出来我再想想能不能饶过你们。”绍四突然抱胸出现,一副居高临下抓住她们小辫子的模样,道:“我还想哪有洗个手洗这么久的,咱们府里可没这样讲究的丫头呀。” 华瑜重新换上笑容,牵过绍四的手,缓道:“你只说怎么不饶过我们,我们再去二太太面前问候几句,到时候也不知是谁不饶过谁了。” 局势急转直下,立即被反转,众人哈哈而笑。 绍四颇为急眼,心想要真是被薛氏知道了自己肯定少不了一通训斥,眉头都要拧到一处去了。 “好了好了,逗你顽你还当真了,平日里也不是那种开不起玩笑的人呀。”华瑜安慰道。 静庭默默耸了耸肩,是哦,是开的起玩笑,只是在薛氏面前再好笑的玩笑都不敢笑了。 绍四听她这么说才放了心,又转头问道:“霍哥哥今日怎么不来?” 静庭一听,刚刚在酒宴上就见她常常心不在焉,想着肯定是要问起的,果然这会子问了。 华瑜打量地看了绍四一眼,语气没有刚刚那么热情,倒也还亲厚地道:“这个时辰本是下了值的,只是不知今日在宫里被什么绊住了,今晚的团圆宴也没在家里吃。天子跟前当差自然也比不得朝九晚五的朝职。” 绍四听了略略失望,又不愿意在人前显露出来,只好强打起精神,笑道:“原来是这个由头,我还当他瞧不上我们学林的灯宴呢。” 亭瑜见她情绪低落,便安慰道:“哪里的话,都是自家兄弟姐妹,没的瞧上瞧不上的话,确实有事这才没来的。” 话音才刚落,就听男堆那处传来洪亮的问候声:“霍兄弟怎么这会子才来?咦,身边这位小兄弟是……?” 众人应声望去,只见赵霍身边人群挤挤,一时众星捧月被众人圈在中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静庭一看,果然一副皇帝跟前红人的派头,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堵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要不是赵霍生的高大出挑,这会子遥遥望去只怕连赵霍站在哪里都看不见。 赵霍面色微微不妙,尴尬地笑了笑,道:“一道在宫里当差的兄弟,家不在京里,免他寂寞孤单便带出来一起玩儿,诸位表亲不介意我多带张嘴吧?” 众人热情应道:“霍兄弟哪里的话,快让人给霍兄弟和这位小兄弟设座添两副碗筷才是。” 赵霍刚想应好,脚便被身边的人神鬼不觉地踩了一脚。 “嘶——”,赵霍吃痛出声。 众人急问:“怎么了?” 赵霍强露出一副笑容,一边克制自己不去揉脚,一边笑着道:“无事无事,这酒我先不吃了,刚在宫里吃了几杯,再吃下去只怕不胜酒力,眼下我只带我这位兄弟玩灯儿去才着紧。” 众人想他说在宫里吃了酒,猜想定是与皇帝吃的,回头要是在学林里吃醉了,若皇帝有个急召什么就犯了事,便也不勉强,仍笑呵呵地道:“是了是了,既是为了与小兄弟一起尽兴,玩最要紧。” 于是众人又要跟着他去玩林子里的灯笼花灯。 赵霍刚走了没两步,便听身边的人阴恻恻低声威胁道:“好你个霍鲜花,招蜂引蝶最是拿手,还不速速甩了这些人去。” 赵霍额上顿冒冷汗,心里叫苦不迭,于是只好转身,皮笑肉不笑,得罪众人道:“诸位留步,我且先带我这位小兄弟在园子里玩上一会,等他玩好了我再来诸位兄弟一叙。” 众人见他有意甩开,自然识趣,便不贴着脸去讨嫌。不一会就有人在后面暗声私语道:“呸,真将自己当个东西,不过在皇帝面前当了几天的值,就摆起天大的谱,谁稀罕跟着!” 赵霍自然听见,只一笑了之,领着身边的人独自往竹林走去。 绍四见他从人群里抽身,便想着跟上去问好,可一看身边还有个男子打扮的生人,便忌讳男女之隔,只好在原地遥遥看着他们往林子里去。 “霍哥哥怎么带了个不认识的人来,明明是亲戚们的聚会……”绍四嘟着嘴不满嘀咕。 华瑜亭瑜亦抬头去看,想着他在朝中人缘颇好,经常与宫里的同僚聚宴,约出去玩也是不在话下,便也没做多想,只看了几眼就转回了注意力。 “五妹妹,你怎么了?怎么竟抖得这样厉害!”亭瑜转身回头,大骇道。 静庭周身颤抖,气喘不接,双拳紧握,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处赵霍身边的那道身影,竟是一忍再忍,再抑制不住地涌出大片泪花来。 “可别是吃酒吃坏了,五妹妹年纪还小,酒力自是还没养成,快请了有经验的婆子来瞧瞧才好。”华瑜握起静庭透凉的手,又在她额头印了印温度,紧张道:“额头还有些烫,锦棠快去请府里懂门道的老妈妈来。” “我去叫我房里的张嬷嬷来,她是药房老人,或许能看出是什么毛病。”绍三也忙开了。 一时之间几个姐妹都围着绍五团团转。 静庭将一口浊气从嘴中吐出,又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舒服了一点,稍喘定气道:“各位姐姐不必担心,刚刚被一个酒嗝堵在胸口出不来罢了,眼下吐了出去便也顺过来气儿了。” 绍四深深吐出一口气,看了她一眼,道:“吓得我。”又责她:“下回再不兴你个小屁点跟着我们喝酒了,你还是喝回你的茶。” 静庭乖觉地笑了笑,她这四姐最好忽悠,剩下那三个就不容易打发,一个比一个玲珑心。果然她偷偷瞄了一眼绍三姐,绍三姐正颇为寻味地打量着她,再看看旁边的两个,眼神就更加古怪了。 静庭抚了抚胸,顺着气,装作无事人,笑呵呵地道:“我去净房醒把脸,各位姐姐先逛着,我一会就去找姐姐们。”说着就一个人溜之大吉,锦棠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刚一转身,静庭就沉淀下脸色,换上隐隐的激动,小步疾走地往赵霍刚刚的方向去。 今夜赵霍身边的女作男装的那个,确实是晋宁,她上辈子唯一一个,也是最好一个的朋友。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中秋佳节这一天,上天确实将晋宁带到了她面前,她这辈子最想见的两个人里的一个。静庭不知该感激谁,眼下就只虔诚地抬起头对着天上高高一轮圆月合掌拜了拜,心中默念:苍天慈悲,众生有缘。 好在赵霍先头有意撇开众人,因此静庭一人钻进竹林时,虽然灯火辉煌,刚才那些人却也无一人敢到林子里来扫了赵霍他们的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5.第 55 章 &lt;/strong&gt;丫头端来面盆替晏艽擦着身上的酸汗,瑾时从来没见过晏艽这般虚弱无力的模样,两眼青乌,眼窝深陷,干唇因为忍痛咬牙,唇皮磨皮蹭出微微的血丝挂在上头。 摸着她满头满额的汗,瑾时默默无言凝望着,等丫头替她擦得差不多了,瑾时替她掖好被子,便让房里众人退下,想与她说几句体己话。 拉着她的手,瑾时无奈的叹息一声,指腹贴着晏艽的手心不断轻轻摩挲,鼻头闷酸,哽声在喉,道:“对不住,我这是把你往虎口狼窝里送了。” 从最开始的不纯粹相识相交,到相处过程中的不断磨合体贴,再到如今的真心相待。瑾时自问自己没有姐妹,从小养在草野也没什么兄弟姊妹的亲分,快二十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手帕之交,在商国有时候受了委屈心里堵着不快了,和晏艽关起门来胡天海地的诌上半日,什么烦恼忧愁便全都抛到脑后了。 一个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姻缘,晏艽信她,把她自己的红线交到了瑾时手里,她给的是善因,瑾时却没能为她结出善果,心里内疚,一时无言,只能泪眼以对。 晴芜端了盏清茶递给瑾时,劝着道:“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把话说够本才是,别光顾着哭。” 瑾时接过茶盏,方一揭盖,脸没有绷牢,被晴芜一下逗的破涕为笑,撵着她到一边的杌子上去坐,省的在这饶舌。 把眼睛转到晏艽的脸上,瑾时这会子收敛了情绪,问起正事来了。 “陆玉呢?瞒我是瞒不住了,你出事都多久了,他这男人便是这么当的?老婆孩子撂在脑后,什么事能比老婆孩子还重要?” 晏艽张嘴,欲言又止,最后示以一声苦笑,大有心死之意的阖上了眼,哽咽道:“他是不要我了。” 瑾时倏而厉了眼,咽下喉咙里的这口茶水,扬声道:“他敢!” “王后,强摁的牛不喝水,强扭的瓜不甜,我这一生富贵也得了,名声也求了,还能再贪心指望什么?陈五死了,连着他的心也跟着一并死了,自陈五出事的那日起我便再没见他踏进我院子半步。如今我出了事,失的是他的骨肉,他连他的骨血都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何况是我?” 瑾时扳起脸来,斥道:“他能做到这份上,也算他陆玉没眼!萧淳于往日怎么夸他,今日我便要怎么骂他,他还成个人?那陈五无名无分,他替她守丧,他陆玉凭什么名分替陈五守着?更不用提陈五是罪臣之女,就连你的婆母也是陈国公府出来的,眼下能在侯府里风平浪静继续太平度日,难道不是托了你的福?他们这对母子但凡有点良心,便要念着你的好!没的处处还要为难你伤你的心。” 瑾时气得捏拳垂了腿,恨声道:“我瞧着他们这对母子是活腻了!替谁守丧?摆着丧脸给谁看?别说萧淳于是如何连诛林府余党的,他陆玉要是再这么下去,萧淳于头一个怀疑到他的头上!” 原本陈国公府便是陆玉的一块试金石,萧淳于本就待底下的这些臣子心存疑影,死了个陈五就让陆玉斗志全失,难保他日不会包藏祸心埋怨起杀伐决断的帝王来。 晏艽闻言,心里到底还是心疼她男人,扑了瑾时的手,笼在掌间,巍巍颤颤的问:“这该如何是好?他待朝廷绝无二心,只不过性子有些儿女情长,那陈五是他青梅竹马,自小情深义重,才难免失了分寸,陛下……陛下……王后你劝劝陛下罢?” 瑾时闻言恨铁不成钢道:“真是白为你不值当了!他待你几分难道你心里没有数?这时候还护着他,我瞧你的脑子是被马蹄蹬糊涂了!” 晏艽红了脸,没好意思和瑾时争辩,确实她有些爱上那个男人了。纵使他的心里没有她,纵使他待她总是淡淡薄薄,但每回他愿意牵着她的手去给公婆请安,每回他在婆母朝她发难的时候,愿意悄悄攥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将她护在身后,晏艽从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今生都要为这个男人所困了。 他是邺墅光风霁月的侯府世子,生来荣华富贵摆在眼前,她前半生追求的富贵荣华在他这里是阿堵物。他有举世无双的才华,有一颗悲人悯下的好心,这样的男人,纵使他不爱她,能和他过上一世,她便知足了。 毕竟这世间无价宝易求,有情郎却难得,又有多少闺阁女子这后半生能与自己相爱的人厮守终身?那些得不到情爱的人不也半生平淡的过来了? 老夫人曾对她说过,做人想得开是福气,有心栽柳柳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很多事情过分强求,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 像老夫人年轻的时候,老侯爷英年早亡,老夫人怀着遗腹子,多少叔伯兄弟的眼睛如狼似虎的盯在亭北侯府上面?后宅又有老侯爷留下的几位厉害姨娘,庶子渐渐已长成,不几年就能与嫡母争家产争权势,这些万难的时候老夫人都挺过来了,头一个原因便是想得开。若老夫人当初和自己的命怄气,她又年轻有资本,大不了把挑子一撂不在这侯府过了,半辈子便不是这么清冷的熬过来。又如果当初想不开一头栽死跟着老侯爷去了,自然也不会有如今儿孙贤孝的场景。 瑾时见晏艽目光坚定,便知她是被这亭北侯府套牢了,既然晏艽都是这个意思了,她这局外人便也不在这鼓戏里打转了,只是神色依旧有些怅然,喃喃道:“那你便想好日后该怎么把日子过好。这亭北侯府为难你的怕只有一个你婆母了。老夫人是个聪明人,没有为了孙媳与儿媳撕破脸面的道理,她纵有心护着你,但到底心里也忌着不能做的太过头了。将来侍奉她终老的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儿媳,这时候惹的媳妇不快,若将来她真的老的不能动了,亭北侯夫人难免要为难她。” 瑾时想了想,如今能替她做的,也只有多向亭北侯夫人施压,但这个度也要把握的好,压过头了,那妇人瞧着是个泼辣户,到时候鱼死网破宁为玉碎,吃亏的还是晏艽。 顿了一顿,瑾时又道:“方才见你伤心,我便没忍心与你说明白。高常德来瞧过了,他这人人品虽然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医术是没说的。高常德说你这次损耗厉害,言语隐晦之意,是这三两年恐再难有孕了。这几年的日子怕你是要难过,你才新婚不几日你婆母就替陆玉纳了几房妾室,摆明不把你当个茬儿,你生不出孩子来,这把柄叫她拿住,往后有的与你叫板,你自己心里有个准备。” 晏艽知道了这个消息,脸上倒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淡淡怔怔的点了点头,出了一回神,拣了三魂七魄回来,便道:“这个倒不急,我又不是那不能容人的人,老夫人当年嫁进侯府的时候,两个庶子都能满院子跑了。我自己也是庶出,自是不会为难世子爷的孩子。” 瑾时瞧着她,倒不知眼下的心情是哀其不争还是怒其不幸了,好歹也摆个态度出来争一争呀?陆玉这时候待她不闻不问,正好叫她拿住话头。男人最怕被别人冠上负心的名头,这件事就是将来拿出来说,也是照样不能轻松翻篇。 晏艽若学得来俗样,在陆玉面前哭哭鼻子,哭哭这个未成形没见到爹娘就没了孩子,是男人多少会心疼,到时候心一软,没准浪子回头,晏艽的日子便能好过些了。 瑾时忽然发现身为女子是何等悲哀,自身的喜怒哀乐几乎全是牵系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难道身为女子就不能自强自立么? 这世道是专吃女人的,谁也不会轻易的把那句“我不和你过了”轻易说出口。在世人眼中,和离了的女人有时候和窑子里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被人睡过,又没人敢要的。 瑾时柔声道:“你好生歇着,我也不能久留,这回是偷偷从宫里出来的,这会子赶回去怎么也得天黑才能摸着宫门。” 晏艽愣了一愣,道:“偷溜出来的?” 随后想起宫门入禁岂是儿戏,再看着瑾时穿着一身的宫婢打扮,这才恍惚回过神来,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惶恐的说:“王后快回宫罢,陛下待王后着紧,若知道了心里不定怎么着急上火。” 瑾时轻笑一声,难为情的皱了眉,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心中又涌上苦涩却不能与她言说,最后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别道:“你自个保重,我是不能出来看你了,你伤好了便记着进宫去瞧我,平日里我给你写信,你要及时回复才好,别叫什么耽搁一时忘回了,我会担心你在侯府里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 晏艽眼里感动出泪花,手上回握瑾时的力道渐渐加深,咬牙道:“能得你一个知己,我晏艽今生也算无憾了。虽你是王后且比我长那么一两岁,但你要谅我不把你当高高在上的人对待,对着你,我的顾忌便全然失了分寸。” 瑾时微微而笑,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宽慰道:“快歇着吧,外头骡车还在等着我。” 晏艽闻言皱眉,拉住她的衣角:“如何是骡车?数九寒天连个蓬顶遮挡寒风都没有,我去叫人套辆马车送你。” 瑾时把她摁了回去,“你病糊涂啦,我这是偷偷摸摸出来,亭北侯府的马车多招眼,一路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还是照旧坐我的骡车回去,你放心躺着罢。” 言罢叫上晴芜便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里屋。 晴芜拎着帕子替瑾时擦了擦眼角零星的残泪,眼睛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古怪道:“咱们来的时候这满院子的人,眼下倒空的不像话,别说人,连只叽喳的鸟雀都没了。” 瑾时回过神来,也往这院子里打量了一圈,确实这院子眼下静得出奇。 主仆二人心存疑惑之际,瑾时的心不由颤了一颤。 因为她瞧见远处飞石插地屏的后头正阔步走来一个气势汹汹的玄色身影。 瑾时惊慌之下咬了舌头,抓紧晴芜的手,浑身哆嗦道:“坏了!他怎么来了?” ======章节间隔====== 见她转身就要溜,萧淳于怒不可遏的大声吼道:“康瑾时,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瑾时被他这声震吼吓破了胆,一个急刹车踩住要开溜的步伐,怔在原地,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轻轻发着抖,就连牙齿也是上牙磕下牙嘚嘚不停地擦碰着。 “晴芜……你说,他会不会杀了我?”其实她说轻了,他的眼神何止是要杀人,简直还要将她剥皮生吞。 瑾时冷不丁打了个激灵,一眨眼工夫他已经到了跟前。 他先是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像拎小鸡似的拎了她的衣领,让她背过身去,再前前后后的把她打量了一番,见她有没有缺失也没有少根头发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才稍稍歇了一歇。 晴芜已经很自觉地退了一边去,默默对着墙角自省。瑾时见状在心里连啐她个不仗义的,主子都快被人剥皮了,她就是这么悄无声息踱到一边熟视无睹的? “眼睛往哪瞧?”男人见她眼下居然还有心思走神,简直气得想就地揍她一顿屁股。 瑾时嗖的一下赶紧收回了眼神,极谄媚的笑着,眼睛就像能说出话来,十分殷勤热切的望着萧淳于,强装镇定,干干笑说:“王上怎么来了?” 萧淳于拧了拧她的软颊,又掐起了她的下巴,看着眼前犯了重错却仍旧不知悔改的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从嘴里崩出来,“你说呢?” 瑾时猛然又通身一个激灵,这是明知故问看她自寻死路,还是在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啊?瑾时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回话,好在亭北侯老夫人很快就出来救场了。 老夫人拄着凤拐,脚步生风的紧随萧淳于身后赶来,摆手连声道:“陛下,切不可再往前了!老身孙媳刚刚小产,院子里头有血光,多少是不祥之兆,陛下年纪轻,膝下还无子嗣不知这里头的门道,快快随老身离了此地!” 萧淳于倒不以为意,反而关切的问了一句:“世子夫人眼下见好么?孤干脆叫高常德到府上顶几天的差事,省的世子夫人万一有个差池你们还得进宫一趟,路上来回易耽搁病情。” 老夫人让底下的侍婢引着帝后出院子,见二尊出了院口的弧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恭谨回道:“臣妇的孙媳已无大碍,陛下……” 老夫人的眼睛在帝后二人的面上来回的转,方才察觉出来这对小夫妻的脸色不大正常。一个面黑如铁眼里布满阴鸷,一个畏畏缩缩如过街之鼠,老夫人很快就明白过来这里头是何缘故了。老夫人给瑾时拣台阶,和善笑道:“王后重情,少不得关心则乱,也实在是情之所至。” 李谷媳妇跟在老夫人身后,显然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这侯府建宅百年来,接驾帝后是头一次罢?记得年轻的时候,辅国公府出了一位贵妃,那贵妃回国公府省亲,光是建省亲用的园子便飞出去二百万两白银,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价的淌,什么仪仗摆饰,一应拣最好最贵的,稍微次一点的都上不了台面。 而亭北侯府今日居然同时迎来帝后,这对于侯府来说已经不仅仅是蓬荜生辉了!说出去都没人信,她个后宅管事的妇人见到了商国最尊贵的一双人儿,底下多少有品的官员都不定能见上二位至尊一面。 李谷媳妇神游之际,心里战战兢兢,一路随着帝后的尊驾在侯府的园子里散逛着。 那天元来的王后个子娇小,脾气却不怎么娇惯,倒是身边魁梧硕壮的帝王有一二分的娇脾气。女人时不时拣些笑话去逗男人,男人持着帝王威仪,懒懒淡淡的看了矮个女人一眼,眼里既无奈又没辙,起先还是绷着一张冷脸不接茬,女人哄得多了,他脸上实在绷不住,便别别扭扭的牵了女人的手揣在自己的宽掌里。 李谷媳妇再斗胆抬眼去瞧了一眼,一瞧,心下一跳,这下可了不得了!冷脸帝王的唇边居然开始有了疏疏浅浅的笑意!在李谷媳妇心里,帝王是不会笑的。帝王怎么能笑呢?帝王是神,是百姓心中无可比拟的天,帝王生来就是威严的,不苟言笑,比自家侯爷还要面无神情。 不一会,场面调了个个儿。原先冷言冷语半死不活的男人开始搭腔了,女人见自己的驭夫术已经有了起色,少不得顺藤摸瓜,越发捋的男人眉开眼笑,把男人哄高兴了,就变成了男人去哄女人了。 老夫人把凤头拐往犹自出神的李谷媳妇的翘头鞋上顿了顿,清清嗓道:“看什么?小年轻们谈情说爱,咱们何必舔着张老脸凑热闹?多叫几个人远远的跟着侍候便好。”老夫人的眼睛望着满湖的雪色,远处拱桥边上一簇红梅开的艳艳正好,手忙脚乱的一天终究是过去了,神清气爽长喟一声:“今年的梅花开的真好啊……” ******* 狭小的马车里,瑾时枕着他的大腿,全身蜷成一个虾子缩着,昏昏欲睡。 萧淳于的披风垫在了她的身下,眼下见她要睡,马车里又没有多余的被子,便少不得要操心她着凉,轻轻刮蹭着她的脸,哄说:“再忍忍,路上还要半个时辰,你这会子睡了,怕是要受凉。” 瑾时挠了挠自己微痒的脸,懒懒的睁开眼去看他,瞥见他眼底的担忧与无奈,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便强撑开了眼皮,从他的腿上坐了起来。 “累便躺着罢,起来坐什么?”他复又捧着她的头靠到自己的腿上去。 瑾时环手揽了他的腰,有些眷恋的把脸埋在他的肚子上,忽然很想就这样什么都不想不管的一生一世抱下去。 萧淳于哂笑一声,宽掌抚在她的青丝上,戏谑道:“你这是怕孤回去罚你,先讨上好了?” 瑾时没有应答,而是把脸往他的肚子里埋得更深了。 “小猫儿,多体谅一些孤吧。”他言语间尽是隐忍的意味。 瑾时不解的仰起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的脸上挂着两坨异样的潮红,对上他满是情/欲的一双深眼,随即很快便明白过来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了。 恨恼的抡起小胖拳往他胸口砸了一砸,羞声道:“你这人真没正经!这里是哪跟哪,你也能忍成这样?” 他苦笑了一声,无奈道:“方才你……” 他目光旖旎的盯着她的那张小嘴,极为自抑的吸了一口气,才出声道:“方才你靠在我的腿上,脸对着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又没羞没臊的往我肚子里拱,是谁先挑的头?眼下倒一味埋怨起我。” 原来是刚刚她暧昧的睡姿挑起了他的火,瑾时眯眼笑道:“那我便不靠了罢,你放我起来。” 她是故意逗他的,眼下见她真要从他身上起来,萧淳于又不愿意了,不情不愿的吭声道:“难怪常侍奉叫你猴儿,能不能给孤安生点?” 明明是他一脸享受的稀罕她靠在他身上,还非得摆着谱,他就是个别扭精。以前做季六的时候也没这么矫情呀?愣头愣脑的,一天到晚说不出十个字来,绷着一张千年死灰脸,做事情倒很利落。现在当了帝王了,脾气越发上头,稍稍有什么言语不慎,他便无端的朝人发起脾气来,这脾性都快赶上千变万幻的女人脾性了。 瑾时调整了姿势,这回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把手环在他的腰间,男人的胸膛因常年习武,胸肌便有些微微发硬,小脸贴在上面不是很服帖。 他懒声道:“闻晏艽便那么重要么?” 一个闻晏艽值得她枉顾礼法从宫里私逃出来,还一路颠着小骡车去亭北侯府,光是听听他都觉得寒酸可怜。 他的女人,整个商国最尊贵的女人,居然颠着一辆小破骡车去臣子家中,说出去真是叫他的颜面无处搁放,偏偏她又哄得他实在生不起气来。 他对所有人有脾气,对她,无论如何是耍不起脾气来的,就算有气,只要她稍微给一点甜头,他很快就能把火气给烟消云散的抛到脑后。 瑾时小猫似的在他胸膛蹭了蹭,奶声奶气道:“不是重不重要,而是这是身为朋友应当做的。” 他闻言一愣。 他是没有朋友的,自小他便是王子,多少人靠近他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好处,而他终日豢养在嫡母的殿里,最好的玩伴便是自己的几个兄弟。兄弟们越长越大,到后头,那些事情便一言难尽了。回顾身后,他忽然觉得,他到目前为止的这一生,除了刀光血影,剩下的唯有寂寥孤单的清冷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圈紧了怀里的女人,女人的身子很软很暖,身上还有一丝无名的软香,他的下巴顶在她的发上,小心翼翼的说:“瑾时,你想要什么,孤都能给你,唯独你想要自由,孤是不能应你的。王宫很索味无趣,日复一日的单调,有时候孤也不一定能顾得上你,这一世恐怕还有很长的时光我都还要待在里头,还请你禁受得住这所有的寂寥……” 他垂眼轻轻吻在她的额上,幽幽的补说道:“毕竟孤毕生的寂寥里,你是唯一的繁华。” 他愿倾其所有锁住这唯一想要而眷恋的繁华。 男人的情话很动听,惹的她眼眶都开始温热了,马车颠簸,胸口的那块墨玉不时磕在她的心口。她忽然笑得很绚烂,仰起脸来,面颊擦过他脸上的青须,学着往常他吻她的样子,一路闻直他的耳畔,轻轻启开唇牙,用牙尖反复的摩挲着他的耳廓。 一切都是他教她的,她用极度诱/惑勾人的语气在他的耳边轻问:“在这里,想要么?” 萧淳于猛然嘶了一口气,掐着她的腰,理智骤然全失,几乎是疯狂的啃咽着她那张恼人又惹人的小嘴。 她环着他的腰,手指不得闲的解着他的腰带,身子像水蛇一样缠在他的身上。 她的腰肢很纤细,在他的掌间不盈一握,他情动的把唇贴在她的颊边,目光里满是期待,声音喑哑擦着情/欲,简单明了的低沉开口:“想要、想要、想要!” 连说三声,一次比一次坚定,一次比一次铿锵,到最后那一声简直蓄含了无限即将喷薄而出的热情。 瑾时媚然一笑,跪坐在他的腿上,捧着他的脑袋,朝他的眼皮上柔柔的落了一个吻,脸上云颊红潮涌动,忘情的缓缓将身子一点一点沉下去。 她不会忘记,这些都是他教给她的。 曾经有多爱,现在便又多恨。 她要他和曾经的她一样,现在有多恋恋不舍,以后就能有多念念不忘。 先给一颗糖,再给一个巴掌,那记耳光应该会更加刻骨铭心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6.第 56 章 &lt;/strong&gt;马车快入宫门,宫门两侧的禁统军携刀喊停,赶着的影卫并未停下马车,只是稍稍攥住缰绳减了马速,从腰间亮出鱼符,禁统军一看那鱼符上的眼睛是玄色,面色大变,忙摁刀跪下迎驾,马车一刻也不停地驶入宫门。 于制于规,宫里是不能大行车马的,纵是天子也要循着宫规祖制,或乘辇或乘轿,从来没有马车在巍巍的商王宫里急行如虹。 马车一路行至离含章殿最近的一道垂花门前方才停下,云意等人早在殿门外久候多时,听见动静,便立即搬了车踏,半含着腰恭敬地等着帝后从车厢里出来。 萧淳于抱着瑾时从马车里出来,只见瑾时通身被一张玄色貂氅盖着,就连面目都被大氅盖住窝在帝王的怀里叫人看不清脸色。 眼尖的云意发现被主子抱着王后,王后脚上一对罗袜少了一只,雪白的玉足微微从玄色毛氅里露了出来,云意心下一惊,马上把视线收了回来,很快便让人去备沐浴的汤水。 萧淳于匿笑一声,瞥了云意一眼,“你倒伶俐。” 云意埋首垂在胸前,低声问道:“王后没有何处不妥罢?陛下走的时候吩咐奴才看好这殿里的奴才们,各人吃三十板子,奴忖着陛下与王后都是仁厚之人,如今这天儿冰冷硌骨的,就是壮年男子吃上三十板子都难逃出一条命来,奴便私自拿了主意等着陛下回来再行裁决。”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云意是胆战心惊的,因为在这商廷从来没有人敢弗逆帝王的意思。白日的时候萧淳于见含章殿送来一碗汤水,含章殿往日并不殷勤,一碗热汤饮肚后萧淳于便少不得惦记上这里,谁知舍了一堆的折子来含章殿,殿里的宫人却支支吾吾的道不明白王后去了何处,就连往日萧淳于高看一眼的常侍奉言语间都是遮遮掩掩,事情很快便败露了出来,萧淳于登时便将含章殿变成了修罗场,什么炉子灯瓶,噼里啪啦好一通摔砸,末了还是不解气,发落了含章殿的宫人们每人三十大板子。 云意留了个心眼,萧淳于出宫前只交代了要发落众人三十板子,却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发落,云意在萧淳于身边侍奉了五六年,如何不知自己主子这风里来雨里去的霸王脾气,若是搁在寻常地方,别说这些恣意妄为欺瞒主子的宫人会如何,恐怕就连这殿宇眼下都早已化为灰烬。 然,此处是含章殿,是帝王心尖上的一簇心头血,伤了这里半寸,便是在帝王的心口划出一个巨大的口子。云意深谙萧淳于是恼在头上的时候下的命令,他又爱重王后,若真处置了含章殿里的宫人,以王后素来爱悯示下的脾性,事后少不得帝后之间要大闹一场。 果然,听云意这么说,本来乏困不堪的瑾时从毛氅里露出了小半张脸来,凝眉去问萧淳于:“你打他们板子了?” 萧淳于半挑了眉,给云意斜去了一个凌厉的眼神,随后低头温柔的对怀里的瑾时笑道:“哪里真打了,你问问云意,这不还没打么?既然你回来了,这含章殿是你的,孤便不替你处置了。” 瑾时放下心来,复又缩回了他的怀里,喃喃撒娇道:“我想沐浴,身上好生黏腻。” 萧淳于眼里心里俱是餍足,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低头凑在她耳边亲昵的说:“一路‘劳累’王后了。” 瑾时疏懒的“唔”了一声,算是做为简短的回应。 他一路抱着她走入含章殿,里头宫人手忙脚乱很快便置备好了浴桶和热汤。萧淳于把瑾时先放在榻上,常侍奉入内殿,心有余悸的不敢拿眼去看萧淳于,脑子里还停留着萧淳于甩袖出宫时的那张盛怒面孔。 “嬷嬷下去罢,这里孤来便可以了。” 常侍奉刚要伸手去解瑾时身上的毛氅,欲言又止道:“王后素日沐浴都是奴婢服侍,怕是王上……” 萧淳于抬手挥道:“无妨,若有什么再喊你们进来便是。” 瑾时自始至终都把脸藏在毛氅里,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从大氅里讷讷出声道:“姆娘,你先下去吧,我自己也可以应付的。” 常侍奉不放心的又看了一眼瑾时,见她眼里满是示以宽慰安抚之色,便半僵着身子福礼从内殿退了出去。 瑾时全身包的像一个粽子,其实里头根本就是光溜溜的,眼下见众人都退出去了,才好意思把自己的整颗脑袋从他的外套里钻露出来。 她像一个被厚茧束缚着的毛毛虫,萧淳于三两下解了自己的暖衫便去榻上替她剥去外套。 瑾时羞红了半张脸,微微别过头去任由他服侍着自己。 他的手指摩挲在她微烫的脸上,嗓音沉闷的笑着,似是取笑她的意思:“还是这样柔柔弱弱娇花一样的好,孤才吃得住你。” 瑾时拧头嗔了他一眼,道:“快解开罢,我想泡泡身子,酸乏的很。” 他闻言便将她从大氅里抱了出来,眼睛半刻也不离她的脸,微笑道:“王后一直说自己不是娇惯着长大的,既嫁给了孤,孤愿意将你前半生所缺失的宠爱加倍偿给你,让你做这天下最被娇惯宠爱之人。” 瑾时一想,可不是么,天下多少人都上赶着去服侍他,偏偏他眼下温柔如丝,体贴又细致的服侍着她,这不是最受娇惯是什么? 他将她放入浴桶里,微微扑水浸湿她的肩膀,有点委屈的和她商量着:“我服侍了你,一会你也服侍服侍我吧?” 这话像说的像是摇尾乞怜的小狗,眼巴巴的,瑾时闻言一笑,学着那股子宠妃恃宠生娇的语气,抬捏嗓子,既高傲又娇蛮的道:“好哇,那得瞧你怎么个服侍法了,服侍好了,本宫便慷慨赏你点恩泽。” 萧淳于的胸腔闷闷的笑着,觉得她还演的挺像的,莞尔道:“是块妖媚惑主的料。” 瑾时当然一点也不跟他客气,丢了瓜筋去给他,挑了眉,绷起脸,装作严肃脆声道:“给本宫把背搓好了,搓不好,便罚你今夜没有晚膳吃。” 萧淳于解了身上松散搭着的袍子,提腿跨进了浴桶,浴桶里的热汤一下溢了出去,瑾时嚷道:“哎哎哎,你怎么也进来了,说好的搓背呢?” 萧淳于刮了下她的鼻子,捏住她的香肩,让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一面拣了香胰在她背上抹开,一面缓缓道:“孤还没问你呢,你出宫的鱼符哪来的?” 瑾时微微睁开了享受着双眼,心想,哄高兴了,现在又翻旧账来了?这男人也不带这么过河拆桥的吧? 瑾时装作懒懒悠悠的,尽量不心虚道:“捡的呗。” 萧淳于今晚心情特别好,小错会放过她,但是这出入禁宫的鱼符不是小事,要是在这守禁安全的问题上出了半点差池,很可能他日就会要了这宫里所有人的性命。 萧淳于捏了一下她的胳膊,紧声催促道:“你老实说来,便是再大的错孤也能原谅你。” 瑾时可没那么容易上当,萧淳于是个绝不会留后患的人,一旦他发现这鱼符是从怀瑜身上解下来的,无论怀瑜是否清白,萧淳于都会错杀一百也不放过其一。 论攻心,瑾时自问不如萧淳于,自己在他这里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若论打马虎眼死磕到底,瑾时还是学得来他的三分无赖的。 “我自己偷偷打的,想着整日待在宫里不能出去,无趣的紧,便悄悄地私自打了一枚。” 萧淳于显然半信半疑,很是头疼道:“知法犯法,你是后廷之主,身上牵系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不端下不正,孤就算再纵着你,也不能容忍你枉顾法纪胡来。既你说是你私自打的鱼符,那孤问你,是何人替你打的?又是照着谁的鱼符打的?” 瑾时被他问的心虚非常,这些都是凭空捏造,又哪里来替她打鱼符的人,可是她又不愿意把怀瑜交代出去,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是我捡的鱼符,倒完了模子便依旧丢了回去,之后是谁捡去就不知道了。” “哦?你捡的?”萧淳于觉得荒唐的可笑,继续耐着性子问道:“你可知这出入禁宫的鱼符每一枚都是严格登记在册,哪日轮到谁的手中,都是白纸黑字有记录的?你说是捡的,那好,孤问你,是什么时候捡的,又是在何处捡的?” 瑾时见他穷追不舍,被问的急了眼,但想着与萧淳于这人斗智斗勇自己还差了一大截手腕,所以干脆就不说了,反正她这么犟着,他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不说了?王后一张利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萧淳于有些灰心,为什么这等关乎禁宫安危,甚至关系他性命的事情,她却宁愿去包庇背后之人也不愿意与他坦诚相待。让他更恼的是,一想起她是为了包庇别人而与他半死不活,他的心里就骤然掀起一浪醋海,又酸又闷,说不出来的憋屈。 他仿若失意的长叹一声,怅然苦笑,道:“你不信孤,孤说过无论多大的错孤都会原谅你。只要你坦白,孤愿意包容一切,康瑾时,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7.第 57 章 &lt;/strong&gt;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他无意识地伸出一点舌尖去舔唇上的湿润,呼吸又短又促,嘴里胡乱喃喃叫着:“王后,王后……” 瑾时以为他叫她,凑了耳朵去他的唇边。 “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原来不是叫她,他嘴里的王后,应是先帝的昭仁王后吧。他去天元做质子前一直都养在昭仁王后膝下。 瑾时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同情,竟觉得他也十分可怜,儿时他病了想让娘去看他还得低声下气求着昭仁王后。 “王后……” 他还叫着,瑾时起身去重新浸帕子。 “王后,你来了么?” 瑾时转身,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睁开了眼。 瑾时问他:“陛下你渴么?” 唇边刚润过的白皮儿又起来了。 “王后,孤很久没哭过了。”他冷不然说了这么一句,“王后知道么?那日月圆夜凉,孤抱着王后坐在万人踩踏过的地上竟哭了许久。” 原来是他的泪?还以为那日后来下雨了,扑簌簌的湿点打在脸上,现在想起来还是有感觉的。 云意赶来时,跪在他的身边:“男儿泪,不轻流,何况天子之泪,陛下这是爱切了王后。” 萧淳于阴沉着脸,喝问:“御医何在?孤王养了一殿不知几何的废物,这些老物,若是耽误了医治王后,孤定要杀绝他们九族!” 他怒在心头,悲怒交加,云意憋着话不敢多言。其实,王后中的那刀虽深,但懂行的明眼人一眼便知不是要害性命无虞。云意极为心惊,陛下那么一个杀伐果决惯识伎俩的人竟也会因为王后遇刺而方寸大乱,到底是关心则乱…… “其实那日,孤一掌便可解决,只是孤想生擒逆贼才几次退让,若不是后来王后突然冲上前来,孤……”他欲言又止。 “不过都不重要了,王后无虞便好。” 瑾时倒了碗茶喂他:“臣妾不懂丈夫儿郎之间的杀伐布局,陛下若是怪臣鲁莽……” 他抚着她的鬓发,打断道:“你不懂,以后也无需懂。” 他的手游弋在她的发间,一直缱绻至颊边,手指停留在上头,很是温柔地轻蹭,“王后不知,孤的心如何痛着,就连孤自己都很意外,那种生不如死活剐心头的痛,孤竟觉得从前经历过似的,眼见王后在自己眼前倒下,就连呼吸也是钻心疼着。” 瑾时讷讷失神道:“像从前经历过么……” 他的手指一路擦碰,落在她颈间的一小寸不平坦上,“王后这里有颗梅蕊一样的伤疤。” 瑾时眸色渐冷,往身后抽离了半寸:“那是臣年轻时不知爱惜作践的,叫王上徒看笑话了。” 她起身,拜礼道:“时辰不早了,后妃无召不得留殿,臣妾先行告退。” 萧淳于的眼里染了一丝失望,“王后是孤的妻,便是孤薨了,王后百年后也与孤同室同穴,其他妃嫔如何相比?况孤的紫宸殿,从来没有召幸一说……” 他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孤病了,王后可留下么?” …… 这语气好像在哪听过——“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不知怎么突然心就软了,回身见他烛火下满是期盼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起来,露出青青品色的牙,在琉璃灯下英俊非常。 他往帝榻里挪了挪,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王后习惯睡外边还是睡里边?” 瑾时瞪眼,谁说要与他同床共枕了?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发痴应了下来,真是悔不当初,几分懊丧地扶着茶桌坐了下来。 “臣妾睡相不好,怕蠢相让陛下笑话,外殿的炕烧得暖和,臣一会宿在炕上便可。” 他不悦小声咕哝:“怎么连张炕也这般碍事……” “王上在说什么?” “哦,没有,孤是说王后旧伤未愈,炕上太硬,歇不好,还是软榻舒服些。” 瑾时淡然应道:“不是什么难事,一会让宫人在上头多铺两层褥子便是。” 他便再没有什么刺可挑了。 ****** 夜里听见内殿翻来覆去,还有他自鼻间不时哼出的叹息声。 瑾时睡不惯他这里的炕,里面的动静便听得格外清晰。 “王上还发着热不爽利么?”她轻轻朝内殿喊。 他披衣起来,从内殿出来,光着脚踩在殿里的玉石地板上,眼睛突突望着侧卧在炕上的她,带着些委屈的语气,嗫嚅道:“头脑热紧,实在歇不着,王后也睡不着么?” 瑾时也从炕上坐起来。 寝殿里的动静惊动了外头守夜的宫人,宫人在门外弓腰轻问:“陛下与王后寝得不妥么?” 萧淳于轻描淡写,威严道:“无甚不妥,你们自管你们的。” 外头便没了声响。 他坐上炕钻进暖和的衾被里,与她同盖一被,觉得整个人好像愈发热了,便道:“王后,可推开窗子么?” 瑾时懒懒白了他一眼:“陛下还发着热,惯会突发奇想的。” 他见指望不上她,自己动手去推开了窗,窗外有值夜的宫人好奇的伸长脖子往里面望了一眼,见是他亲自来开窗,吓得脸色煞白,一时连礼也忘了参。 萧淳于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便全身发抖噤声悄摸地退离了窗口。 瑟瑟冷风从窗户外面钻了进来。 “今夜无月,天气很好。” 无月还天气好?瑾时拿眼睛睇他,这人烧得脑子糊涂开始说胡话了? “孤讨厌月亮,像这样的无月之夜,天上挂着些许繁星便很好。” 原来是讨厌月亮…… 他坐在窗边,手扶在窗棂上,抬头望着夜空。 以前不曾留心,原来后殿院里植了好些的梅树,那梅的品种好似还是南地的六角红梅。 不知为什么,瑾时仿佛看见院中的纷红花影间好像有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衣袂飘然,白狐毛作的顶冠点缀着几颗耀眼的玉石,衬得面庞白净如玉,一柄刚健宝剑卧怀其中。 “王上会舞剑么?”她突然问道。 他仰头望着星辰的眼,微微星光在其中隐动,不曾回头道:“孤习弓箭举世无双,剑法么……不见得十分出彩。” 季六的剑法师出天元王廷第一高手长池,整个王廷乃至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与长池相抗衡的剑客。 她阿爷的剑法她是见识过的,以一杀十,她被可恶的黑衣人抓住了脚,他阿爷在重重的刺客间杀出一条血路,凌厉的招式在暗夜里准确无误,挥袖间一起一落便是一条人命。他的眼睛不用看,便轻易斩断了那只抓住她脚的手,她阿爷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客。 只可惜那夜他拿的是刀…… 阿爷,她的阿爷,那个会在灯下睁大了老花眼替她挑手上水泡的阿爷,那个到最后也没能吃上炖羊肉的阿爷…… 再也没有泪了,她已经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眼泪,那些生死的事早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她的声音薄薄的,凉凉的:“陛下知道么,我曾见过这世间最快的剑法,那是在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那个剑客只用两剑便杀死了曾经最顶尖的剑客,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起落的剑影,被杀死的剑客身上滚烫的血便溅出了五米开外……” “王后也曾卷入这样残酷的杀戮么……”他只记得在天元,快下雪的时节,荒芜的质子府里来了五个不速之客,那时被禁在府内的他只身应对从大商派来的绝顶厉害的刺客,没几招功夫便败下阵来。 那是他欲继承极位的王姐派来的杀手。他还记得幼时在昭仁王后的内殿,太子盛气凌人地欺侮着他,手挥一把小匕首胡乱划着阿娘给他做的新衣。那时阿姐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像极了从天而降的女英雄,一把将太子推倒在地,夺了他手里的匕首踩在脚下,拣起他残破的新衣,牵起他的手…… 那日阿姐被王后关进禁室,王后的侍婢扬起儿臂粗的短鞭,一鞭一鞭狠狠割在阿姐的身上,阿姐却咬牙竭力忍着,半点痛怨都没有叫出声来……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的他一直将商国王廷里那个最肖似燕太后的晋宁公主当作自己心目中的女英雄敬慕着。 她曾是他心间最值得称意的存在,即使寄人篱下,即使屈辱为质,每每有人提起她,他的眉宇间便再也藏不住骄傲的神色。 萧淳于看着窗外王廷夜色,寂寂说道:“王后听过这样一首歌么?” 他唱歌不十分好听,但却很是坦然有底气:“一两星星二两云,三两清风四两月,五两琴音六两气,雪花晒干存二斤,火上冰雹攒四砣,凤凰羽毛织长衫,蚂螂翅膀做大袄……” 瑾时竖着耳朵,偏头细听。 窗外苔枝上原本交颈宿眠的禽鸟鸦鸦振翅而逃。 大抵他发现自己的歌声连平时最为聒噪的鸟雀都不耐听了,渐渐歇下声,乌黑的眼垂了下来,轻喃着说:“一切皆是虚无……” 歌谣里的那些东西,哪一样都是求而不得。 两个人相见,都愣了一愣。 怎么会……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眉眼神情无一不像,就连那微微轻蹙起眉尖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商王眼神上下自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此时身上并无不妥之处,哪里有半分她眼中怪物的样子。 他问她:“王后可是撞得脑子迷糊了?” 瑾时渐渐皱起眉,半歪着头,眼神淬了毒火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8.第 58 章 &lt;/strong&gt;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等到群峰间吐出滚红的朝日的时候,浩荡的队伍才到了山顶的妙容寺。燕太后年事渐长,勉强撑到山顶早已脚力发虚,几个嬷嬷扶着,才吃力登上了寺前的最后一级台阶。 寺中的主持早已让小沙弥备好了艾草薄荷,等着诸妃嫔进寺门时用以醒脑熏香。 威煞的宝寺端立山间,大殿的四角屋檐似鸟翼勃然振天,宝寺四周被高大的树群包围,寺庙里种了许多菩提树,眼下都才冒了芽尖儿出来,嫩绿的芽儿娇嫩的很,露水打在上头,煞是娇怜可爱。 主持手执三叶菩提,从净瓶里蘸了点艾草薄荷露,点洒在瑾时的额头,算是替她洗礼。 瑾时朝老主持合掌恭敬一拜,紧随燕太后身后,朝寺内进去了。 大雄宝殿金身大佛慈祥巍然立在大殿中央,下面供满了新鲜的水果糕点。三角瑞兽大鼎里面端正燃着三柱儿臂粗的佛香。 燕太后跪在莲花蒲团上朝金身大佛拜了三拜,老主持立在一侧,捻着手里的佛串恭声道:“法会须在午时一刻开坛,还请太后、王后及诸位娘娘先去后堂用几道斋菜。” 燕太后素衣薄衫,接了沙弥递来的香火,又拜了三拜才起身,挽了袖,将香火插到香炉里去,看着瑾时道:“王后,你也来拜一拜。” 瑾时觉得自己在王家寺庙里没什么所求,常侍奉却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暗声切道:“难得能独自参拜,王后记得求个公子,这妙容寺的菩萨听说很是灵验。” 瑾时依葫芦画瓢似的执香参拜,膝盖跪在蒲团软乎乎的,倒想坐着玩儿。 众人去后堂用斋菜,常侍奉拉了瑾时来问:“王后刚刚求了没有?机会难得,这佛前平日不叫闲杂人参拜,都是极心诚的僧士才有资格。” 瑾时哄她道:“求了求了,我叫菩萨给我送个大胖小子,来年得了娃娃,我便给这庙里的菩萨再塑几个大金身。” 常侍奉有些不放心的嗔她:“你可别哄我老奴,刚刚才拜了那么几下,你就同菩萨说了那么许多话?” 瑾时拱了拱她,撒娇地摆着她的手:“姆娘信我罢,我的心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诚。” 常侍奉白了她一眼:“大白天哪来的月亮?” 瑾时笑嘻嘻的揭了这茬儿过去。 ******** 寺里几个小沙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从山涧打来几桶水,扛在肩头,走路一摇一晃,桶里的水却不曾溅出一滴,瑾时见了大为称奇,叫住他们,道:“几位小师傅哪里去?” 小沙弥搁下肩上的担子,朝她合掌拜说道:“回王后,僧几个要去后山浇菜。” 瑾时兴道:“我同你们一道去。” 常侍奉赶紧拦住,急道:“我的祖宗,可别玩了,太后还在阁里念经,你瞧宸妃她们,哪个不是老老实实陪在身侧?都是会做功德的主儿。不求你念经拜佛,但也别太拂了太后的面子。” 瑾时辩说:“我亲自去浇菜哪里是贪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才叫人笑话,再说农耕为国之根本,本宫身为百妇之首,理当做个典范。” 她的歪理极多,总能把自己荒谬的行为解释得冠冕堂皇,常侍奉愤懑地捂了捂心口,无力地看着她欢快的背影随着几个挑水的小沙弥往后山去了。 常侍奉赶紧回屋里喊了晴芜去跟上。 山间晨雾还未全散,朦胧叠嶂的山影像缥缈遗世一般,瑾时拎着裙子,跟在小沙弥身后,像个孩子王一样,哼着愉快的小调。 小沙弥们年纪还小,对尊卑之事也懵懵懂懂,不像庙里其他年长的僧人待瑾时毕恭毕敬,拿了浇菜的葫芦瓢就道:“这几亩地都是平日供寺里僧众吃的,王后想浇哪一片?” 瑾时接过瓢就挽起了袖子,舀了一勺水,踱步在田间,这洒一点那洒一点,还说:“你们这菜地的肥物少了点,菜根细,将是长不茁壮。” 小沙弥觉得她好像很懂种菜似的,耐心解释说:“出家人平日吃的疏淡,自然肥物不似俗世里的那些优渥。” 瑾时笑了笑,道:“以前我种菜时,有个打永安路过的行商,从蛮荒带来了豆肥,那豆肥是个好东西,植在土里,便能将土养的肥肥的,熟了的豆子也能食用,只可惜行商常有,豆肥却不常卖,不知商国有没有卖豆肥的行商。” 小沙弥奇道:“好生讲究,王后以前也种过菜么?” 瑾时重新舀了一瓢水,漫不经心道:“种呀,家里的菜都是我种的,或有多的收成便腌了做酱菜,稀粥配一小碟酱菜,我能喝上两大碗。” 小沙弥们笑得前仰后翻:“第一次听说,原来天元的公主打小要学种菜。” 瑾时撑了腰,抬头去看他们,太阳从云头露出了整张脸来,云雾彻底消散,腾腾的雾气里显露出来一座独立的小峰。 瑾时指着那座别致的小山峰问:“那是哪里?” 小沙弥回说:“那是小和峰,听说住了许多野兽怪虫,山路极为陡峭,平日荒芜,无人敢到那上面去。” 瑾时哂笑:“那都是唬人的,什么山里没有虫怪。” 晴芜追来喊她,见她居然跟个农妇似的拎着大瓢踩在田里,还同小沙弥们有说有笑不知避讳,便用埋怨的语气喊她:“王后,太后问你往哪处去了。” 瑾时听是燕太后喊她,这才意犹未尽地提了裙子从田垄里钻了出来。 晴芜低头看着她脏乎乎满是泥淖的鞋子,又气又急:“常侍奉不叫王后去浇菜王后怎么不听呢?眼下鞋子脏了,裙摆也染了污泥,哪里去换新的?” 瑾时吐了吐舌头,见了她的急色越发觉得刚刚不过瘾,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照实说便是了,太后又不会拿我怎么样。” 晴芜嘀咕说:“王后你越发不怕太后了,便是太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你也不该如此不将太后的脸面放在心上。” 瑾时经她误打误撞的提点,恍然大悟似的,难怪……她说她近来怎么见了燕太后也不怵了,说话也有底气许多,原来是潜意识在作祟。 她撇清着道:“太后哪里会有什么把柄叫我知道……” 晴芜还在为她的鞋裙发愁,不曾注意她此时的心虚。 瑾时净了手,悄悄潜回了阁里,燕太后和妃嫔们还在念诵经文,说的是商国方言。 燕太后幽幽睁开了一双凤眸去睇她,一双精锐的眸子缓缓移到她的裙摆再移到她的鞋上,像不曾入眼似的,重新又闭上了眼。 “哀家诵经乏了,想要歇一歇,你们几个都散了吧。” 燕太后换了姿势不再盘腿,将手里的念珠搁在案头,让婢子拿来靠枕,手肘支在软枕上侧卧下来。 瑾时以为可以溜之大吉,刚要提了裙子转身,就听燕太后在身后气定神闲地悠悠道:“王后留下侍奉。” 瑾时整个人僵了一僵。 众人皆退出了内阁,唯独留下燕太后和瑾时。 燕太后半阖着眼,拍了拍炕,喊道:“王后不坐么?” 瑾时低着头坐到炕沿上,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王后方才去哪了?诸妃皆为我大商念经祝祷,王后身为一国之母,怎么仍旧没个定性?” 瑾时拢了拢一双鞋子,并在一起藏到裙摆下面。 燕太后又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拍了拍,“哀家知道难为了你,你来我大商的日子不长,学习商言和文字吃力非常,王儿近来也多冷落了你,可你要知道高处不胜寒,不是什么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宠妃与贤后不可兼得,宸妃是妃,王后是后,你若与她置气不肯同处一室,王上夹杂中间,自然更不愿与你亲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太后居然以为她是为了和宸妃争风吃醋才故意不进来念经。 “往后你会明白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苦些,等以后孙儿掖上王位,你称了太后,这天下便没有人能再叫你不称意,忍一忍吧。” 瑾时简直百口莫辩,太后还不如将她痛骂一顿,现在这般好言相劝,更教她觉得是侮辱。 她为什么要同宸妃争,为什么要同宸妃置气?根本连影子都没有的事,燕太后说的好像多么真真切切,她多么可怜似的。 真是噎死她了。 衾褥香软本无怜意,他却因枕边之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恋懒。 瑾时盯着殿里鸾帐上翘颤四垂的流苏,发了一会呆,再回过神来,才体会到脖子后面枕着的好像不是甚枕头。 “陛下,可起么?”宫人依旧在外头轻唤。 萧淳于闷哼一声,对外头道:“孤知道了。” 知道了……却没有说到底起不起。 外头的内侍监人催得心里几分焦急,声音虽恭谨谦柔,但语气却还是有些慌张的。 瑾时剜了他一眼,有些怨怪他似的。阖宫皆知昨夜她宿在了紫宸殿,今朝君王便懒起,他倒惯会毁她贤后名声的,叫外头立在冷风里等候的寺人宫婢们想入非非。 瑾时先从炕上坐起,便听身后他一声长嘶,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正咧着牙在轻弯手臂活络筋骨。 瑾时一下烫红了脸,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一夜都是枕着他臂弯睡的。只是……她昨夜不是特意留了心眼离他远远的么?就算同盖一被,她也只捏了一小角的被子,将自己缩在炕角,团缩成一只煮熟了的小虾球,那么后来是怎么跟他贴到一处去的? 她的睡姿委实诡异……以前晴芜每每夜半入朝华殿替她掖被,她有两次被吵醒还轻怨晴芜太过仔细了些,晴芜却一派正经地同她说:“公主惯来会踢被,有时这头睡到那头也是有的,奴要是不夜半入殿探看一番,只怕公主第二日便要染上风寒,风寒难愈,若积成了咳症便是奴之罪过了……” 瑾时却不知那是晴芜为了哄住她,骗她的。其实她的睡相一直很好,静静地缩在床角,用被子连同自己的整张脸都蒙去,只露一丝鼻息在外,一夜下来连个姿势也不曾换动。 眼下,瑾时只当自己昨夜睡出了蠢相,居然在紫宸殿睡得颠三倒四,还压在了君王金贵的手臂上,他肯定在心里将她笑话死了…… 像是被人窥探了心底丑陋的小秘密似的,她借故无端发起脾气来,连同他说话都有几分爱答不理:“王上怎么不起,臣先起了。” 萧淳于不知自己哪里惹她不称意了,听闻含章殿宫人提起过,她在天元做女儿时便一惯晚起,又是老太后唯一血脉深得老太后疼爱,晨间时辰尚早,阖宫是无人敢唤她起榻的。 想来是因为昨夜睡得迟,早上他要上前朝起得又早吵醒了她,她没睡饱,怨上他了。 萧淳于轻哄着她道:“以后孤不叫宫人在外头喊起,王后在时只许轻开了殿门进来将孤摇醒。” 瑾时面红得更无脸见人了,叫宫人进来……岂不是她睡觉时的蠢相要阖宫皆知了? 瑾时恨恨瞪着他,气的两眼发昏,以为他存心要让她难堪,他一个人知道还不够,须得让全王宫的人悉知她睡相不雅致。 萧淳于也从炕上坐起来,见她长发委委松散披在肩头,便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把玩,“王后的头发香且软,孤昨夜几次嗅见殿内隐有幽香,这种香气以前从来不曾在殿内闻过,想来是王后身上带来的。” 瑾时还在生气,便没好气地回说:“那是自然,我天元的栀兰头油乃是千古流传的秘方,便是再蓬杂的头发,挽了栀兰头油也叫服服帖帖地滋养出一头秀发。” 将夫妻间的情趣之事,抬杠至两国之间的暗中较量攀比,王后果然是伤口无恙活力四射。 萧淳于冷哼了一声,帝王脾气上头,便也不搭理她了,朝殿外攒着火气,憋火道:“没眼色的奴才,孤起身这么久了还不知进来伺候穿衣。” 言罢,殿门外惧倒一片。 ****** 回了含章殿,常侍奉便很有几分隐晦地问:“昨夜王后在紫宸殿寝得可安稳么?陛下可安稳么?” 瑾时摆了紫貂袖套,卸下来扔去桌头,不无郁闷地扶桌坐下,道:“我瞧他睡得倒踏实极了!姆娘,你知道么?他活气得很,精神头简直好的不知几何!” 想起他晨间冲外头宫人斥喊的那些话,她的心头便漫出了几分委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9.第 59 章 </strong>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宸妃视着黄镜里的倦容,懒颓道:“陛下越是不正眼瞧含章殿,本宫的一颗心越是悬着定不下来,平儿,你不觉得王上近来太眷顾息鸾殿了一些么?” 平儿道:“以前也是这样,没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这王宫里多了一个被束之高阁的王后罢了。” 宸妃从妆台拣起义甲,上面的描金牡丹雕刻得极是活络,轻轻套上指头,宸妃摩挲着上面的牡丹缓声道:“花盛无百日,物极必为反。康瑾时未入宫前,我一直以为我会成为这大商的王后,只是等了这么多年,王上却只字不提,到头来抬了新妇进来,一给便是至尊极位。本宫常想,本宫哪点不如康瑾时,思来想去,旁余之处皆无可思索,剩下的只能是帝心。” 平儿哂笑道:“帝心?娘娘惯会说笑的,阖宫皆知陛下临幸最多的是息鸾殿,什么时候含章殿也摆到谱儿上来了?陛下的帝心一直都在娘娘身上,大家都看得真真切切。” 宸妃哀叹一声:“若能早日诞下王儿,本宫或可放心一二,只是……” 平儿垂眉,“不是也叫人瞧过了么?娘娘身子康健,只是子嗣一事向来是上天垂怜,这份因缘恐或没到小公子才不肯来,夫人在宫外替娘娘供了好些香火,求的签文无一不是机缘未到,娘娘还是将心放宽些。” 宸妃终究意难平,“本宫有时候也挺羡慕康瑾时的,全天下再找不出一个敢屡犯天颜的女子来,不似本宫在陛下面前一味伏低做小,未嫁入王宫时,本宫也曾驯过这大商最烈的马,跟着父亲的营帐征战四方,那时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满腔热血势要振我大商国威杀降四方。” 平儿撅嘴:“娘娘还说呢,若不是私自混在营帐里,怎会被将军杖得折了腿?骨头是接好了,可如今天气稍稍变了点,娘娘的腿便疼得厉害。” 宸妃却嗤嗤一笑,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还记得初见陛下时,那时也是这样的季节,我随着林军的队伍潜出国境,四月的天,下了好大的雪。那日我逗弄着红棕小马驹,风雪吹乱了他的发,他骋着达达的高头红马停在我的面前,问我何处有马吃的干草粮,那时我还不知他是四王子,他也不知我是女儿身。” 宸妃渐渐歇下眼睫,唇边的笑意也退了下去,扶着平儿的手腕,愈抓愈紧,“平儿,我好怕……我怕林家如今在朝中的声威会成为王上的眼中钉,还记得长姐年关时称病未曾入宫朝谒么?长姐近些年愈发不知检点,目中无人视天家颜面于无物,她养了几个男宠便将我的名声也赔了进去,宫里谁人不暗中耻笑?父亲自知亏欠她也似视若无睹只一味纵容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日听见她称病的时候,我是怎样舒了一口长气……” 平儿劝道:“大小姐这些年也是很苦的,王妃虚衔冠在头顶,诸事皆要忌讳,若是自家人都与她计较,她一世为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宸妃却道:“平儿,你知么?长姐后来也是爱上了三王子的,只是她是林家的女儿,顾不得儿女情长,终究是要做一枚棋子。” 主仆二人相顾久久无言,这世间,谁都不容易,谁也不能信誓旦旦说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好。 乳娘李氏端了碗热牛乳进来,见宸妃眉目间不得意,心疼道:“我的儿,你得尽了世间的好物,却依旧喜不起来,娘怕你愁出个病来,这可将或怎么是好。” 宸妃撑开双臂,空出怀抱,嘟起嘴,目带委屈地汪汪凝视李氏。 李氏啐笑她道:“这般大了还和儿时一样会耍无赖撒娇。” 嘴里这么说着,却放下牛乳,将宸妃紧紧揽入怀中,轻轻搭叩着她的背,有一声没一声地哄着:“乖乖,我的儿,心肝儿,宝贝儿,这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该捧到你这样的人儿面前来……” ****** 偶尔在这商王宫,瑾时觉得时光是很漫长,很漫长的。 像这样的长夜,内殿的灯都已经熄尽,她躺在床上已经滚了十来圈,眼睛却依旧突突盯在黑暗里,一点睡意也无。 刚闭上眼再一次强迫自己入睡,只觉屋顶不知哪只夜猫顽皮踩了上去,掀动了上面的琉璃瓦咔咔作响,下面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孤寂的长夜里响起清越空灵的笛音。 瑾时恍然睁开眼,有些惊喜地坐了起来。 她拣了罗袜套在脚上,不着木屐,怕木屐踩在殿里的玉石地板上发出声音,只套了层薄袜在脚上,手里拎着双木屐,悄悄潜到后殿的门去。 原以为殿外会有人守着,她拉开一丝门缝,探了头出去,才发现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趿上木屐,退到离殿宇较远的位置,踮起脚尖往屋顶张望,果然那轮弯弯的大月亮下面坐着一个捧笛的青衫身影。 他从屋顶飞了下来,落地无声,稳稳当当落在她的前面。 “怀瑜!”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怀瑜收了笛子别在腰绶里,问:“我新作的曲子好听吗?” 瑾时问说:“你先生的病好全了么?我年前着人去问过,宫人说先生已经无恙。” 怀瑜道:“先生又能习筝弄琴了,我又学了好些本领,今天是来报答王后的。” 瑾时皱皱鼻子,摸了摸鼻尖:“我白日跟着先生学字,一路学一路迷糊得昏昏欲睡,睡多了,晚上便不大好入困了。” 怀瑜轻笑了一声:“王后。” 他忽然叫她不知所谓何事。 “嗯?” 他指着高高的屋顶说:“王后想去上面坐一坐么?” 瑾时瞠大了眼,“恐太高了些吧。” 他半躬着腰合拳参了一礼,然后一把扶握着她的腰,脚尖轻点地面,一下子就像飞鸟张开了翅膀,翼然飞上了屋顶,轻飘飘的,像是攥着一片轻柔极了的羽毛,眨眼功夫就落定了下来。 瑾时坐上屋脊梁的时候人还有些发蒙,再一眼望去,已是俯瞰商宫夜色。 木屐在凌空的时候松趿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去够脚上的木屐,重新往脚上套紧些。 “鄞州梅墟琅琊峰上有座烽火台,是前人百年前留下来的。天元无战事已久,再不见烽火,烽火台虚置,臣以前在琅琊峰清修的时候,夜里常攀上台阁,那处地势极高,望着星辰日月,触手可摘似的。” 瑾时对他说:“我有把琅琊峰来的琅琊匕首,千年磨一刃,吹毛断发,是我六王叔给我的。” 她一摸腰纫,空落落的,才发现自己把匕首落在了枕头下面,撇了嘴,描摹道:“上面缀着天下间最漂亮的宝石,是柄难得一见的刀首。” 瑾时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天元来的同乡,便有说不尽的话似的,一串话接着一串话,倒珠般问道:“你在鄞州,怎么来商国了,天元不好么?” 怀瑜神色疏离,淡敛了眉,默了片刻才道:“臣是大商之人。” 瑾时瞪了眼,惊道:“你是商国的人,怎么到我天元去了?况且你的商国话说的不好,天元的话说的尚算地道,你怎么会是商国人呢?乡音无改鬓毛衰,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家国的语言都说不好呢?” 瑾时一点也不相信,他长得那样秀气,同万千风流的天元儿郎一样,肤色白皙,五官精致,举手投足间雅儒非常,北地的男儿各个身上捆着野性,两国男儿一眼便能分别得出来。 怀瑜看了她一眼,淡笑着道:“臣之父是商国的商人,母乃是鄞州的良家女子。二十余年前父行商至鄞州,恰遇上了鄞州连绵数日大雨,歇在驿站,与我的娘不过是露水姻缘,娘未婚有子,被阿翁赶出了家门,积劳成疾,几年前病故了,她死前叫我来这商国来看看,这里有她至死都未曾相忘的情郎。” 瑾时很是同情地望着他,说道:“你来商国多久了?有找着你阿爹么?” 他摇了摇头,凉笑了一下,沉声道:“臣来商国五年了,初来时大商物阜民丰,后来臣亲眼瞧见了商国的一场血色杀戮,尸横遍野,朝不保夕,那段时日乱的很,臣也无心寻亲一事。” 瑾时低头哦了一声,他说的应该是四年前萧淳于返商夺王位制造的那场杀戮,凡是当初拥护燕太后的人都被诛了九族,一朝之间杀尽万人。那段时日天元也很乱,因为她的回朝,五王之乱祸起萧墙。 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已经四年了。 怀瑜失笑道:“王后多虑了,王上爱重王后怎么会舍得让王后有失分毫。” 瑾时撇了嘴,压低声音催促着:“快些带我下去,息鸾殿里的婢子走动频繁,保不齐哪个的眼睛会看到屋顶上来。” 她这么说着,怀瑜就轻揽着她跃到了另一个屋顶上,一连换了好几个屋顶,瑾时一看离息鸾殿足够远了,便放开声道:“好了好了,我要坐下歇歇。” 她从怀瑜的臂膀里下来,驾轻就熟地坐在屋顶上,两只腿伸直,脚丫来回摆动,身子后仰,两掌在身后支撑于瓦片上,抬头望天,“离了含章殿,好像空气都清新多了。” “王后一月余未见王上,难道不好奇王上这月余都去做了些什么事么?” 瑾时嘁了一声,冷哼道:“这王宫里有数不尽的女人为他操心,我哪有那个闲心替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怀瑜道:“看来王后还生王上的气。” 瑾时叉了腰,奇怪道:“你怎么好像很了解萧淳于似的?” 怀瑜依旧淡然道:“侍奉君主,为臣为奴,若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如何在商王宫存活下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0.第 60 章 </strong>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他无意识地伸出一点舌尖去舔唇上的湿润,呼吸又短又促,嘴里胡乱喃喃叫着:“王后,王后……” 瑾时以为他叫她,凑了耳朵去他的唇边。 “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原来不是叫她,他嘴里的王后,应是先帝的昭仁王后吧。他去天元做质子前一直都养在昭仁王后膝下。 瑾时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同情,竟觉得他也十分可怜,儿时他病了想让娘去看他还得低声下气求着昭仁王后。 “王后……” 他还叫着,瑾时起身去重新浸帕子。 “王后,你来了么?” 瑾时转身,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睁开了眼。 瑾时问他:“陛下你渴么?” 唇边刚润过的白皮儿又起来了。 “王后,孤很久没哭过了。”他冷不然说了这么一句,“王后知道么?那日月圆夜凉,孤抱着王后坐在万人踩踏过的地上竟哭了许久。” 原来是他的泪?还以为那日后来下雨了,扑簌簌的湿点打在脸上,现在想起来还是有感觉的。 云意赶来时,跪在他的身边:“男儿泪,不轻流,何况天子之泪,陛下这是爱切了王后。” 萧淳于阴沉着脸,喝问:“御医何在?孤王养了一殿不知几何的废物,这些老物,若是耽误了医治王后,孤定要杀绝他们九族!” 他怒在心头,悲怒交加,云意憋着话不敢多言。其实,王后中的那刀虽深,但懂行的明眼人一眼便知不是要害性命无虞。云意极为心惊,陛下那么一个杀伐果决惯识伎俩的人竟也会因为王后遇刺而方寸大乱,到底是关心则乱…… “其实那日,孤一掌便可解决,只是孤想生擒逆贼才几次退让,若不是后来王后突然冲上前来,孤……”他欲言又止。 “不过都不重要了,王后无虞便好。” 瑾时倒了碗茶喂他:“臣妾不懂丈夫儿郎之间的杀伐布局,陛下若是怪臣鲁莽……” 他抚着她的鬓发,打断道:“你不懂,以后也无需懂。” 他的手游弋在她的发间,一直缱绻至颊边,手指停留在上头,很是温柔地轻蹭,“王后不知,孤的心如何痛着,就连孤自己都很意外,那种生不如死活剐心头的痛,孤竟觉得从前经历过似的,眼见王后在自己眼前倒下,就连呼吸也是钻心疼着。” 瑾时讷讷失神道:“像从前经历过么……” 他的手指一路擦碰,落在她颈间的一小寸不平坦上,“王后这里有颗梅蕊一样的伤疤。” 瑾时眸色渐冷,往身后抽离了半寸:“那是臣年轻时不知爱惜作践的,叫王上徒看笑话了。” 她起身,拜礼道:“时辰不早了,后妃无召不得留殿,臣妾先行告退。” 萧淳于的眼里染了一丝失望,“王后是孤的妻,便是孤薨了,王后百年后也与孤同室同穴,其他妃嫔如何相比?况孤的紫宸殿,从来没有召幸一说……” 他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孤病了,王后可留下么?” …… 这语气好像在哪听过——“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不知怎么突然心就软了,回身见他烛火下满是期盼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起来,露出青青品色的牙,在琉璃灯下英俊非常。 他往帝榻里挪了挪,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王后习惯睡外边还是睡里边?” 瑾时瞪眼,谁说要与他同床共枕了?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发痴应了下来,真是悔不当初,几分懊丧地扶着茶桌坐了下来。 “臣妾睡相不好,怕蠢相让陛下笑话,外殿的炕烧得暖和,臣一会宿在炕上便可。” 他不悦小声咕哝:“怎么连张炕也这般碍事……” “王上在说什么?” “哦,没有,孤是说王后旧伤未愈,炕上太硬,歇不好,还是软榻舒服些。” 瑾时淡然应道:“不是什么难事,一会让宫人在上头多铺两层褥子便是。” 他便再没有什么刺可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1.第 61 章 </strong>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他的声音依旧从帐外传来:“王后歇了么?” 瑾时立时掩被躺倒,紧张得后脑一下撞在玉枕上,痛的龇牙咧嘴。 他一掀开帷幔就看见她胡乱拧着脸倒龇凉气的蠢相。 两个人相见,都愣了一愣。 怎么会……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眉眼神情无一不像,就连那微微轻蹙起眉尖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商王眼神上下自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此时身上并无不妥之处,哪里有半分她眼中怪物的样子。 他问她:“王后可是撞得脑子迷糊了?” 瑾时渐渐皱起眉,半歪着头,眼神淬了毒火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面对她的无礼,他反而低笑着问:“素闻南地女儿最是易羞,难不成孤竟娶了个骨子里是北地血脉的南国公主?” 她不喜欢他玩笑的样子,好像他一点也不曾对她做过亏心事似的。 瑾时紧紧抿着唇角,沉沉思考,他——真的不是那个人? 瑾时疑惑了。 萧淳于听闻安国公主素有哑疾,病情时好时坏,晨时听见她在朝野群臣面前说她万里迢迢来做他的王后时,她的嗓音便带着几分喑哑,现如今自己问她好几句她都一言不发,难道是哑症又犯了? “还睡么?”他问。 瑾时犹疑地摇摇头,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他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一处,从锦屏上取下白狼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进披风,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像是颇为满意的样子理了理她的领子。 他牵着她:“夜深了,别惊动宫人,孤带你去个地方。” 商王宫地处高地,夜里北风尤紧,瑾时被他牵了一路,身体凉透,手心却被他攥得出了一手的湿汗。 她不喜欢这种粘腻在一起的感觉,几次要挣脱他的桎梏,他都像不曾感应似的,反而将手握得更紧。 他的手肘碰及她的手腕,只觉冰冷得骨头都快生出冰碴来。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凉透的,然后他卸了自己的香狐毡帽戴在她的头上。 她的脸小,整个毡帽盖下来一下子就把眼睛也遮住了。 他低低嗤笑了一声帮她调整好毡帽的位置,原本她的脸就被披风毛领遮去了一半,现在额头又被毡帽完全遮去了,眼下只突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很是可爱。 萧淳于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很软很软。平日里坚如铁石的心竟像化作春日暖阳照射的草地一般,上头渐渐生长起娇滴滴又软茸茸的嫩草,春风拂过 ,茸茸的草撩得人心也痒痒喜悦着。 原来拥有比肩同享江山喜悦的人是这样容易让人微醺的事,他好像开始慢慢明白父王当初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只听母后一个人的话了。 这很欢喜,却也有隐忧。 从第一眼起,他就很喜欢她,没有缘故,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凭直觉觉着她会是整个商国王廷最值得他温存的存在。 他带她去春华室,室内有一口自北川引进来的温泉,那里四季温暖如春。 春华室里面养了许多的蚕。 萧淳于从笸箩里拣了两片柘叶出来,分了一片给瑾时。 他拿柘叶去喂胖乎乎的蚕宝。 “王后,你也喂喂看。” 瑾时遵命而行,手上捏着一片柘叶,半蹲下身子去喂蚕。 瑾时的表情有几分呆滞,古怪地瞟了一眼身边喂蚕喂得兴致勃勃的萧淳于。 这就是传闻中的冷血帝王?不是说他手腕如何铁硬么……当初将生母逼下王位,终生禁于后廷,燕氏余党均诛九族。 难道商国帝后大婚之夜惯来有一同喂蚕的风俗?怎么祖母和嬷嬷们不曾提起…… “王后可瞧见么,蚕在吐丝。” 瑾时定睛去看,果然好些蚕正在往外吐细细的丝线。 萧淳于缓缓问道:“你可知这几年为何我大商将士沙场骁勇灭敌,战无不胜?” 一语惊醒梦中人,瑾时端的机警低头去看手里的柘叶。 竟是这些柘叶的缘故…… 萧淳于很是骄傲,却也有几分危险的打探意味,微微眯着眸子道:“我大商有着世上最好的弓,自开国起大商便是马背上夺天下,弓箭是最重要的武器。” 他转身去影壁上取下弓和箭,长弓在手,箭在弦上。 萧淳于只稍稍拉开弓弦,那长箭就一箭刺透坚硬的铁甲。 他浅浅弯起薄唇:“来,孤带你试试这弓箭。” 他温热的鼻息自耳后拂来,瑾时的耳朵红的就像正在锅里被沸煮似的。 “专心。”他吹着她的耳说。 他从背后抱着她,顺势架起她的手,将她温软的小手包在自己的大掌里,然后搭上弓柄。 瑾时的心跳鼓鼓如乱擂,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的箭,只听手里的箭“咻”的一声正中远处的铁甲头盔,那长箭刺穿头盔额心,箭羽还在上头微微抖动着。 萧淳于在她耳边道:“寻常的弓用竹子做弓柄,商国的弓要在弓柄的两端加持牛角,两重弹力下便是妇孺小儿也可轻易拉弓,无需壮实臂力。这满室的蚕,只吃柘叶,吐出来的丝线尤为有韧性,据《天工开物》记载,用线做弓弦比牛筋做弦来得更不易脆化。”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有磁性地含着她的耳朵,问:“王后,记住了么?” 瑾时被他撩拔得心迷意乱,强抽离出一丝理智用力推开他,眼神落在别处,强辩道:“什么弓呀线的,你们男儿家掳掠杀伐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记得真切?” 心里却在死命地反复回忆他刚刚说的话,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传回天元王廷! 萧淳于很失望,顿觉兴味阑珊。 原来她会说话,说的还这样嘹亮,跟只犯了错用嘈杂之音死命掩饰心虚的鹦哥儿一样。 她甩开了他,神情慌乱之余眼神不甚坚定,像是心底在盘算着什么。 是在谋划着如何传消息回故国么? 他的眼神黯了黯,冷冷道:“夜深天寒,王后回宫将息吧。” 她虚情假意地问了句:“陛下也一同回去么?”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她却在心里雀跃,今夜得了个天大的秘密,想来对故国应是很有用处。 他丢下她一个人在春华室走了。 寺人推开春华室的高门,外面扑簌簌地卷进来好些雪花。 下雪了。 他回头朝室内看了一眼,扯了扯唇角,话在嘴边,不知为什么却不想说了。 “陛下,好大的雪,含章殿离这里远,要不要唤张轻辇来抬王后回去?” 萧淳于狠狠瞪了云意一眼,云意再不敢擅自多话了。 萧淳于沉吟道:“太聪明的奴才不知藏拙便是蠢。” 云意默默朝室内望了一眼,抛了个同情的神色,哎咿呀——室里的那位只能自求多福了。 ****** 等整个春华室空荡荡无一人,瑾时才从适才的喜悦中回过味来。 她咽了咽口水,朝室内喊了一声:“有人么?” 没有人回应。 瑾时彻底咋舌,他半夜将她拖了出来,身边半个伺候的奴才也无,眼下她不记得路,可怎么回去?况且这还是她的新婚之夜,若叫人发现被困在了春华室,她这王后的威仪岂不是还没出师就胎死腹中? 瑾时急得在春华室的门边踱来踱去。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只要稍微拉开那么一丝的门缝,呜呜的北风就好似会跳舞一样,张牙舞爪地钻进瑾时的领口。 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总比困在这里明早叫人看笑话的好。 瑾时强抻直了脖子,钻了半个头出去,待稍稍适应了外面的风雪,银牙一咬,整个人从春华室的门槛里跳了出来。 王廷的宫灯被风雪吹得摇曳,风雪那样大,吹得她都迷了眼。 瑾时走了一阵,看看左右岔路,好像哪一条都不像是回去的路,心里越发恼他,早早儿的在心底默默咒了他十万八千遍。 吸着鼻子想:禄王果然是对的,哪里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人,恨一个人倒是很容易。 还有他的模样,简直让她生生世世恨不能亲手弑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巧事,果然,长成这副模样的人都讨厌的很! 一不留神,她在雪地里踩了个空,摔得连祖母都不认识,鞋子飞得都不知丢哪了,整个人狗耗子似的趴在雪上,小脸埋在雪地里印出好深的一个痕迹。 恨不能把他茹毛饮血,发了狠地从地上捏起两把雪攥在手心扔了出去—— “萧淳于!” 她发狠的呼声从雪地这头荡开来去,好久了,还能听见回音。 未几,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唤我为何?王后好大的胆子,却原来君王的名讳也是可以这般直呼不避讳的么!?” 她像死了一样干脆把自己的脸彻底埋进雪里。 听不见听不见…… 玉皇大帝神母娘娘…… 他不是真的他不是真的…… 又有声音从头顶悠悠响起:“看来孤的王后真是‘冰雪一样可爱’的女子,既如此恋寒,便寝在雪上吧。餐风露宿,果然是天元王室谪仙一般的公主。” 他舌战的功夫从来了得,讥诮几句,不仅羞辱了她,就连她的家国王室一并也羞辱了进去。 一想起遥远的故国和亲人,瑾时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的肩头因哭泣微微震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2.第 62 章 </strong>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入夜,外男不便留在公主的房内,瑾阳裹着大氅在冷风里也为瑾时站了一夜。 他们两个守在外头,瑾时自然也睡不着,索性半夜架了个炉子在房外,三人围坐在一起烤肉饮酒。 如此光明磊落,倒叫外人说不得闲话。 其实说饮酒,瑾时惯来不会饮酒,一小盅下肚便不胜酒力;瑾阳么,近年来咳症愈发厉害,早就戒了酒,到最后烫的一壶酒全到禄王肚子里去了。 瑾时割了两片架子上烤的鹿肉摆到瑾阳的碟里,问禄王:“王叔可知这天下什么人会在手腕上纹犀牛角么?” 瑾阳惊喜道:“阿姐你的嗓子好了,又能说话了!” 瑾时愣了一愣,好像是这样的,受了一场惊,倒是能开口说话了。 禄王执樽晃酒,缓缓道:“纹身此物全凭个人喜好,如若提起犀牛角,恐怕当属咱们天元建西出的犀牛角韧性最足,全天下再找不出能比得上建西犀角的。” 瑾时握着短刀的手顿了一顿,建西康氏……果真祸起萧墙。 原以为是送嫁队伍太过张扬,商国王宫里的几个康氏氏族女儿胆子怯,行事谨小慎微不曾寄书信前来,却原来……原来是为了李代桃僵。 天元公主出降途中遇害,两国秦晋之好却耽搁不得,她若死了,必有新的女孩儿替了她的位置。 见瑾时愣愣出神,禄王问道:“可是与今夜的刺客有关?” 瑾时的眸中几许清冷,目光落在禄王的腰间,语气坦然地道:“王叔还记得初次与瑾时相见的情景么?” 禄王低低嗤笑了两声,抬手按住腰间的琅琊匕首。 她的眼现下可是对着这把匕首虎视眈眈呢……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当如何……?” 瑾时伸出两只手,摊开在他面前:“五儿想要。” 禄王眸中淬了星火,挑了眉故意刁难:“想要什么?” “王叔的辟邪之物。” 那是哄她玩的,她还真当能辟邪? 禄王觉得她依旧小孩子心性,便不逗弄她了,解下腰间的琅琊匕首,妥妥当当交到她的手心。 瑾时将嵌满宝石的刀鞘拔开,凑近炉火一看,惊奇地叫了一声:“咦!?刀面上怎么有个‘时’字?” 这字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 禄王微一握拳轻咳:“你初封之时便想送你,但想着你说过此生不愿再造杀戮,送你匕首总是不大合适。” 瑾时目光盈盈,将匕首示与瑾阳。 禄王待她果然是极为用心的,瑾阳抿了唇角不发一言。 ***** 月入中天,北风渐起,吹得炉子里的星火卷着北风一道打转。 瑾阳呛了风,咳嗽得厉害,瑾时听了揪着一颗心一直为他顺背。 “快回房歇下,再呛两口风我瞧连心肺都要一并咳出来了。” 瑾阳倔着眉宇,默声不应。 瑾时佯打了他一下:“你若再不听话我便写信回永安,太后一万个不舍得你出来,反正我也马上要到邺墅了,你尽可以不辱使命即刻回去。” 瑾阳咬着牙,憋了良久,才不情不愿地拢了披风慢吞吞道:“早知道是这副身子,还不如当初就溺死在娘胎里。” 瑾时扬了巴掌欲打他,眼中的怒火恨不能将他焚了灰,掌风凌在空中许久终究是下不去手。 她从没有打过他,也从没有这样严厉地对着他作势扬掌,若非他说出如此忤逆的话,瑾时愿意一辈子在他面前都是那副柔柔弱弱的女儿态。 他这话里是有埋怨的,埋怨自己的无用,终究不是皇家血统。 可他这样埋怨到底是怨自己现在手无寸铁不能护她周全。 瑾时心疼地道:“风起大了,快回去歇着吧。” 瑾阳埋着头,竟有几分呜咽的样子:“阿姐……” 瑾时为他掸了掸肩头的披风,温言道:“嗯,阿姐知道的。” 他们两个无需多言,不是手足,胜似手足。 ******* 瑾时立在桐花树下凝望远处那盏灯火,见瑾阳的灯笼彻底隐没在夜色里,才回转过身,眸中幽光渐渐冰冷。 仰头端视月色,瑾时悠悠道:“王叔,五儿还记得初见时你说的那个关于墨玉的故事。” 商国与天元两国的交好一事,因为一个奸细功亏一篑,而后三十万天元大军悉数覆灭,开国皇帝怒急攻心,吐了一口心头血,黑血染透了玉。 到现在她才明白当初禄王与她说这个故事的用意。 商国派了奸细充掖天元后宫,得了宠的商国妃子向天元皇帝进献谗言,挑拨两国关系并时时将天元军队的消息密报回商国,天元这才败得一塌糊涂。 而两百年后的今天,她要成为天元最强有力的一枚棋子入主商国后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禄王说的不假,或许他早料到了她要和亲的命运,才那么笃定地第一次见面就要送她墨玉。 墨玉在身,时刻提醒着她不忘家国使命。 可这样不愚蠢么?故技重施,商国狼子必然早有防患。 禄王将墨玉奉到她的掌心,含笑道:“丫头你终究年轻,少年时的情爱,是可以连万里锦绣江山都弃如敝履的。你要做的不是学着如何做一个完美的细作,你要做的只需要真真正正爱上商王,爱上他,得到他的心。你不真心,永远也换不来他的真心,到最后你只会是一个失败的细作。” 瑾时哑口无言,好奇的歪着头问禄王:“若我爱上他,将来要如何恨他?如何狠得下心让他死?” 禄王轻声笑了笑:“如若说喜欢,很容易,爱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相反,恨一个人只不过是转瞬的事情。” 禄王的笑声透露着几分可怖,好像他心中早就有了主意要怎么制造一场由爱生恨的杀戮。 他问她:“你知道这世上最好的细作是谁么?” 瑾时摇了摇头。 他哈哈一笑:“本王觉得你会成为那个人。” 瑾时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一整个鸡蛋。 ******** 禄王的话从来都是有深意的,爱上一个人不容易,恨一个人却是一个转身的事情。 瑾时身着凤羽嫁衣,长袖委地,拜倒在商王宫正殿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前,对着最高一级台阶上的人振声高呼:“臣,天元安国公主,康氏瑾时,趟山涉水不遥万里,来做您的王后。” 他站在高阶上,身着典制九龙黑袍,着戴衮冕,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硃丝组带为缨,帝王威仪自持天象。 他赐她重翟,青质的宝顶华驾,硃里通幰,享王后八鸾规制,鞶缨十二就,金鍐方釳,树翟羽,朱总。 瑾时在心里笑了笑,商国王室结亲王上和王后遥遥相对,王后在阶下领赏听封,整个仪式一点都没有结亲的样子,倒像是居功至伟的臣子在接受帝王的慷慨分封。 她的封地便是含章殿。 听闻以前含章殿并不是历代王后的寝宫,是她来了,商王才改殿至含章的。 含章含章,含藏章美,美而不外露,他是让她收敛做人,当一个贤妇么? ****** 帝后的大婚之夜,宫里的婢子早早卸了瑾时的妆奁,晴芜在一旁急斥那几个婢子:“你们好大的胆子!王上同王后还未行合卺之礼,你们怎可毁了王后的妆容?” 婢子们相顾一眼,不曾回答她,见她要动上手了才淡淡回道:“王上昼夜伏案批阅奏折,早上已经吩咐了婢子们早些伺候王后歇息。” 晴芜瞪眼,气得双目赤红:“这……这也欺人太甚!” 瑾时按住她气抖了的手,对那些婢子淡然道:“王上现下在何处?” 婢子应道:“应是在紫宸殿。” 瑾时道:“送碗桂花圆子宵夜去,在天元,新婚的娘子和夫郎头一夜要吃合意的圆子。” 瑾时着自己的人送了碗圆子去紫宸殿,今夜就算应付过去了。 他不来,她倒要在心里念阿弥陀佛了。新婚头一夜,原先太后教她的那些羞耻的事,她还不知如何施展呢,到时候在他面前蠢相尽露还活不成活了? 褪了典服,只着芙色纱衣,她躺在白玉海棠床上,呆呆两只眼睛盯着顶帐微微出神。 新婚夜殿里不能熄灯,烛光刺眼,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夜已经很深了,宫人们陆续都歇了,殿里亦没有了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殿门轻轻地开了,门的吱呀声很容易就惊醒了半梦半醒的瑾时。 瑾时在帐里低低叫了一声:“是晴芜么?” 她素来要半夜探睡一次,为瑾时掖被熏香。 殿外的人没有应答。 不是晴芜? 瑾时从床上拥被坐起来,伸长脖子探出帷帐看了一眼,惊得整个人瑟瑟抖动。 那是一双男人的靴子,暗色的九龙云纹。 然后她听见帐外传来一句低沉磁厚的男声:“王后送来的桂花圆子好生清甜。” 瑾时要嫁的是商国皇帝,自然试婚一事不能行得通。 太后忧心瑾时婚配,便从康氏氏族挑了几个臂膀之材的女孩儿随她嫁去商国。 几个氏族女孩儿先瑾时出嫁队伍一个月去商国,算是为瑾时探一探商国王庭虚实。 到了送嫁那日,原日日以泪洗面的太后却流不出泪来了,只是无言扶着瑾时的凤舆。 瑾时站在凤舆上俯瞰百官,太后细细为她理着鞋袜。 太后殷殷道:“安国,此生恐不得再见,也不愿再见。你入主商国后宫当谨记要事事小心,不可行差踏错。” 不愿再见……和了亲的公主若再踏入故国,无非是铸了滔天大错连商国冷宫弃妇都做不得被遣返天元,又倘或是连尸身都被商国万民唾弃,须得遣回天元安葬。 哪一个都不是好下场。 瑾时头戴百凤冠,在凤舆上朝天元子民施以拜别礼。 她是天元最高贵的公主,自她父王那朝君王起六朝受封,就是如今四皇叔嫡亲的定国长公主身份也不及她尊贵。 她的帝国她的子民,他们给了她心底里最大的骄傲。 瑾时眯长了眼,眸色由浅入深,不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男儿是她视若心头血的手足。 瑾阳为她送嫁,大约送嫁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实在得之不易,瑾时总觉得看他不够。 她遥遥地朝他笑了一笑,也不晓得他瞧见了没有。 再望得远一些,送嫁队伍最前头,两柄芭蕉福寿架式后面身穿战衣铠甲的那个人,是禄王。 禄王亲自送嫁,他说她曾是沧海遗珠,王室血统流落在外吃尽苦头,他愿护她一程,亲手送她登上商国极位。 瑾时出嫁那天,长短的号角声响彻永安城。 水路行了半月,换上车马又走了近四十日的陆路,等到了商国边境已是百木凋敝的深秋。 北境气候干燥,远不及水做的永安来得养人。 瑾时越是靠近商国,鼻血流得越是厉害,每晚都要吃上一小碗秋梨炖银耳才觉得喉咙舒坦些。原来她的喉咙也不见十分利索,到了北境之地以前的哑症便又犯了。 北地极冷,十一月原是天元最富庶的季节,乡野里的瓜果香脆,果香弥漫着整座城池。北地这季节,厉害的时候已经飘起了大朵的雪花来。 瑾阳路上咳得厉害,他执意要骑马为她送嫁,瑾时发了脾气,哑症犯着说不话来,急得眼泪簌簌地掉,他才愿意坐上马车。 路上下车暂歇,陪嫁的几个媵妾坐在瑾时身边,抱怨道:“不是说商国国富民强么?怎么倒似蛮荒之地,路上新鲜的瓜果没见几个不说,果子倒好,竟一味的只有柿子,吃多了涩得我牙都紧的慌。” 年纪稍大的媵妾问瑾时:“阿姐,太后不是早早选了几个氏族女孩儿去商国王庭么?怎么这几个月书信连一封也不曾见着?” 她们几个议论:“该不会是商王残暴,将是毒死了吧?又或者是燕太后厌极了咱们南人,叫拖下去配军营了?” 此话一出,她们几个脸都白了三分。 瑾时苦笑了下,她们问这问那,她现在哑巴一个什么话也答不上。 禄王冷着脸斥道:“你们都是王侯之女,怎可轻言腌臜之事!” 她们见是禄王来了,吓得胆立时缩成芝麻一般大小,纷纷福身告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3.第 63 章 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他的声音依旧从帐外传来:“王后歇了么?” 瑾时立时掩被躺倒,紧张得后脑一下撞在玉枕上,痛的龇牙咧嘴。 他一掀开帷幔就看见她胡乱拧着脸倒龇凉气的蠢相。 两个人相见,都愣了一愣。 怎么会……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眉眼神情无一不像,就连那微微轻蹙起眉尖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商王眼神上下自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此时身上并无不妥之处,哪里有半分她眼中怪物的样子。 他问她:“王后可是撞得脑子迷糊了?” 瑾时渐渐皱起眉,半歪着头,眼神淬了毒火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面对她的无礼,他反而低笑着问:“素闻南地女儿最是易羞,难不成孤竟娶了个骨子里是北地血脉的南国公主?” 她不喜欢他玩笑的样子,好像他一点也不曾对她做过亏心事似的。 瑾时紧紧抿着唇角,沉沉思考,他——真的不是那个人? 瑾时疑惑了。 萧淳于听闻安国公主素有哑疾,病情时好时坏,晨时听见她在朝野群臣面前说她万里迢迢来做他的王后时,她的嗓音便带着几分喑哑,现如今自己问她好几句她都一言不发,难道是哑症又犯了? “还睡么?”他问。 瑾时犹疑地摇摇头,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他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一处,从锦屏上取下白狼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进披风,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像是颇为满意的样子理了理她的领子。 他牵着她:“夜深了,别惊动宫人,孤带你去个地方。” 商王宫地处高地,夜里北风尤紧,瑾时被他牵了一路,身体凉透,手心却被他攥得出了一手的湿汗。 她不喜欢这种粘腻在一起的感觉,几次要挣脱他的桎梏,他都像不曾感应似的,反而将手握得更紧。 他的手肘碰及她的手腕,只觉冰冷得骨头都快生出冰碴来。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凉透的,然后他卸了自己的香狐毡帽戴在她的头上。 她的脸小,整个毡帽盖下来一下子就把眼睛也遮住了。 他低低嗤笑了一声帮她调整好毡帽的位置,原本她的脸就被披风毛领遮去了一半,现在额头又被毡帽完全遮去了,眼下只突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很是可爱。 萧淳于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很软很软。平日里坚如铁石的心竟像化作春日暖阳照射的草地一般,上头渐渐生长起娇滴滴又软茸茸的嫩草,春风拂过 ,茸茸的草撩得人心也痒痒喜悦着。 原来拥有比肩同享江山喜悦的人是这样容易让人微醺的事,他好像开始慢慢明白父王当初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只听母后一个人的话了。 这很欢喜,却也有隐忧。 从第一眼起,他就很喜欢她,没有缘故,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凭直觉觉着她会是整个商国王廷最值得他温存的存在。 他带她去春华室,室内有一口自北川引进来的温泉,那里四季温暖如春。 春华室里面养了许多的蚕。 萧淳于从笸箩里拣了两片柘叶出来,分了一片给瑾时。 他拿柘叶去喂胖乎乎的蚕宝。 “王后,你也喂喂看。” 瑾时遵命而行,手上捏着一片柘叶,半蹲下身子去喂蚕。 瑾时的表情有几分呆滞,古怪地瞟了一眼身边喂蚕喂得兴致勃勃的萧淳于。 这就是传闻中的冷血帝王?不是说他手腕如何铁硬么……当初将生母逼下王位,终生禁于后廷,燕氏余党均诛九族。 难道商国帝后大婚之夜惯来有一同喂蚕的风俗?怎么祖母和嬷嬷们不曾提起…… “王后可瞧见么,蚕在吐丝。” 瑾时定睛去看,果然好些蚕正在往外吐细细的丝线。 萧淳于缓缓问道:“你可知这几年为何我大商将士沙场骁勇灭敌,战无不胜?” 一语惊醒梦中人,瑾时端的机警低头去看手里的柘叶。 竟是这些柘叶的缘故…… 萧淳于很是骄傲,却也有几分危险的打探意味,微微眯着眸子道:“我大商有着世上最好的弓,自开国起大商便是马背上夺天下,弓箭是最重要的武器。” 他转身去影壁上取下弓和箭,长弓在手,箭在弦上。 萧淳于只稍稍拉开弓弦,那长箭就一箭刺透坚硬的铁甲。 他浅浅弯起薄唇:“来,孤带你试试这弓箭。” 他温热的鼻息自耳后拂来,瑾时的耳朵红的就像正在锅里被沸煮似的。 “专心。”他吹着她的耳说。 他从背后抱着她,顺势架起她的手,将她温软的小手包在自己的大掌里,然后搭上弓柄。 瑾时的心跳鼓鼓如乱擂,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的箭,只听手里的箭“咻”的一声正中远处的铁甲头盔,那长箭刺穿头盔额心,箭羽还在上头微微抖动着。 萧淳于在她耳边道:“寻常的弓用竹子做弓柄,商国的弓要在弓柄的两端加持牛角,两重弹力下便是妇孺小儿也可轻易拉弓,无需壮实臂力。这满室的蚕,只吃柘叶,吐出来的丝线尤为有韧性,据《天工开物》记载,用线做弓弦比牛筋做弦来得更不易脆化。”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有磁性地含着她的耳朵,问:“王后,记住了么?” 瑾时被他撩拔得心迷意乱,强抽离出一丝理智用力推开他,眼神落在别处,强辩道:“什么弓呀线的,你们男儿家掳掠杀伐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记得真切?” 心里却在死命地反复回忆他刚刚说的话,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传回天元王廷! 萧淳于很失望,顿觉兴味阑珊。 原来她会说话,说的还这样嘹亮,跟只犯了错用嘈杂之音死命掩饰心虚的鹦哥儿一样。 她甩开了他,神情慌乱之余眼神不甚坚定,像是心底在盘算着什么。 是在谋划着如何传消息回故国么? 他的眼神黯了黯,冷冷道:“夜深天寒,王后回宫将息吧。” 她虚情假意地问了句:“陛下也一同回去么?”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她却在心里雀跃,今夜得了个天大的秘密,想来对故国应是很有用处。 他丢下她一个人在春华室走了。 寺人推开春华室的高门,外面扑簌簌地卷进来好些雪花。 下雪了。 他回头朝室内看了一眼,扯了扯唇角,话在嘴边,不知为什么却不想说了。 “陛下,好大的雪,含章殿离这里远,要不要唤张轻辇来抬王后回去?” 萧淳于狠狠瞪了云意一眼,云意再不敢擅自多话了。 萧淳于沉吟道:“太聪明的奴才不知藏拙便是蠢。” 云意默默朝室内望了一眼,抛了个同情的神色,哎咿呀——室里的那位只能自求多福了。 ****** 等整个春华室空荡荡无一人,瑾时才从适才的喜悦中回过味来。 她咽了咽口水,朝室内喊了一声:“有人么?” 没有人回应。 瑾时彻底咋舌,他半夜将她拖了出来,身边半个伺候的奴才也无,眼下她不记得路,可怎么回去?况且这还是她的新婚之夜,若叫人发现被困在了春华室,她这王后的威仪岂不是还没出师就胎死腹中? 瑾时急得在春华室的门边踱来踱去。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只要稍微拉开那么一丝的门缝,呜呜的北风就好似会跳舞一样,张牙舞爪地钻进瑾时的领口。 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总比困在这里明早叫人看笑话的好。 瑾时强抻直了脖子,钻了半个头出去,待稍稍适应了外面的风雪,银牙一咬,整个人从春华室的门槛里跳了出来。 王廷的宫灯被风雪吹得摇曳,风雪那样大,吹得她都迷了眼。 瑾时走了一阵,看看左右岔路,好像哪一条都不像是回去的路,心里越发恼他,早早儿的在心底默默咒了他十万八千遍。 吸着鼻子想:禄王果然是对的,哪里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人,恨一个人倒是很容易。 还有他的模样,简直让她生生世世恨不能亲手弑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巧事,果然,长成这副模样的人都讨厌的很! 一不留神,她在雪地里踩了个空,摔得连祖母都不认识,鞋子飞得都不知丢哪了,整个人狗耗子似的趴在雪上,小脸埋在雪地里印出好深的一个痕迹。 恨不能把他茹毛饮血,发了狠地从地上捏起两把雪攥在手心扔了出去—— “萧淳于!” 她发狠的呼声从雪地这头荡开来去,好久了,还能听见回音。 未几,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唤我为何?王后好大的胆子,却原来君王的名讳也是可以这般直呼不避讳的么!?” 她像死了一样干脆把自己的脸彻底埋进雪里。 听不见听不见…… 玉皇大帝神母娘娘…… 他不是真的他不是真的…… 又有声音从头顶悠悠响起:“看来孤的王后真是‘冰雪一样可爱’的女子,既如此恋寒,便寝在雪上吧。餐风露宿,果然是天元王室谪仙一般的公主。” 他舌战的功夫从来了得,讥诮几句,不仅羞辱了她,就连她的家国王室一并也羞辱了进去。 一想起遥远的故国和亲人,瑾时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的肩头因哭泣微微震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4.大结局(上) 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他这剑法,非十年练不出如此深浅。茶楼里数十年的剑客逞口舌之快时有吹嘘自己的剑法如何一剑入木三分,而六的剑术——一剑断木。 六站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哈着白气,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微低着头,凝视她。 他扬手摘下木簪,万千青丝如瀑垂下。 “还你。” 他的发披散下来,跌在她的脸上。 “给了你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她别过头去。 他仿佛一张网弯身压下来,额头点着她的额头,如云吐雾,热气喷着她的面,低沉着说:“你知道在我的家国闺中女子送簪代表何意么?” 五儿仰着脖子迎视他,理直气壮质问:“何意!” 她如此坦荡,眼里还有几分恼意,抢白得他一阵失笑。 他勾着唇角,连连摇头。 五儿古怪地盯着他,好不郁闷:“当初养什么不好,养了个讨债鬼。” 六收剑回鞘。 五儿问:“你这剑哪来的?” 出来时明明不曾拿剑,平日也没见过甚刀枪在他身上。 六把凌起掌风将剑往上一掷,那柄长剑居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树杈上。 五儿惊得撑大眼:“那么高,你扔得上去?” 下次用再从那么高的地方拿下来? 五儿简直要拿他当怪物看了。 六将她伸长的脖子压回去,有点儿讨好的意思,把木簪塞到她手里:“梳头。” 五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自己拆的头倒要我来梳!”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抓起了他肩头的发,嘴里念念说:“蹲下来点,那么高怎么梳?” 他的发比女儿的头发还要细柔,女儿的发多是花香,他的发像是有木的冷香,干净而幽冽,五儿很爱把玩。 五儿一边捋着他的头发,一边问:“你还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道:“自然记得。” “你记得?” “嗯。” 一年前,她救了他。这个家向来是她说一不二,她管着一老一小,家中添置什么物什,灯油几钱,鞋袜几针几线,褥子什么时候该洗该晒,统统都要她来经手。 五儿循循善诱:“那你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救你?” 他的薄唇弯起轻轻一个弧度,像是故意要气她:“不记得了。” 五儿睁圆了眼,急道:“你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六眨了眨眼:“很重要么?” 五儿:“阿爷说你以后都听我的,我才救的你!” 他在心里笑了笑:“是么?” 五儿干瞪眼:“白眼狼!” 六龇牙:“痛,扯到头皮了……” “痛死算了!”五儿把榆木簪往他髻上一定,再不管他了。 六在她身后喊:“我想活,却不想听话。” 五儿怔住脚步,原来他记得。 “这一生,再也不想听话。”他捏紧了拳头,眼里燃起重重杀意。 五儿只是想问他愿不愿意听她的话不要起杀戮之心,杀业多了终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现在看来,这话就算说了也不见得他乐意听。 罢了罢了,五儿耷着脑袋,小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转身对他道:“回家我给你做新袄子,天再暗些该量不清尺寸了。” 就算他从来不说、不认,但他向来很听她的话。 像现在这样她一说走,他就立刻追了上去。 ******** 他不耐冻,稍稍受点寒气就要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冻个半死后落下的病根。 五儿早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惦记着要攒钱给他买一个汤婆子。 三月里去林子割笋,晒了笋干担到集市上卖攒下些钱;五月削竹皮编了十几个箩筐,十个手指头扎得没一处见得人,卖了几户人家又攒了几个铜板,八月天气热没几个人卖汤婆子,价钱也不如冬天贵,她就一口气买了两个。 早上从箱子里把汤婆子给收拾出来了,回家烧上滚烫的一壶水,浇在里头就捧去给他暖手。 阿爷和他一人一个。 夜里,一灯如豆,她坐在炕上,就着案几上的油灯为他缝衣,阿爷和他两个在一边拿着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棋盘。 阿爷棋瘾大,他明明有些困顿了,却依旧陪着。 五儿盘腿盘久了,下炕走动走动,一摸他们的汤婆子都冰凉冰凉了,便恼了:“该是被棋子蒙了心!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笼着汤婆子也不好好用。” 六仰头笑了笑:“见你缝衣钻心没想劳顿你,屋里还算暖和,旁边不还有炉子烤着么?” 五儿瞪他一眼:“收了棋盘都早点歇下,明儿还得起早补墙缝。” 六起身去换了汤婆子里的水,塞到她手里:“手都凉透了,你也笼一笼。” 五儿眼睛看向季池:“阿爷,茶楼里有几个用不着的酱菜缸子,我和掌柜的说好了,咱们家去抬两个来,来年开了春做了酱菜送些去茶楼就算两个缸的钱,明儿你去借辆拉车把酱菜缸拉回来。” 男人么,除了出点力,这个家其他的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他们。 五儿又坐回灯下缝衣,见六去而复返,问:“不去睡么?” “阿爷睡下了,我想再探探棋局。” 五儿捏着针搔了搔头发,“只许一会儿,再久了明天做活累。” “嗯。” 他眼睛其实不曾在棋局上,余光依稀注意着她在灯下的一针一线。 灯影长长的落在窗纸上,外面北风紧,抖的树影晃荡,呜咽的风从缝里钻进来,像极了暗夜里幽咽的歌者。 五儿微偏着脑袋,挑起半星的眸子去睇他,“你要是想看,搬张杌子来我炕边坐着。” 真弄不懂他,跟个孩子似的,每回她缝衣,他都总借口着什么要粘在身边。 “去把灯芯剪了。”她把剪子递给他。 他坐上炕,仔仔细细地剪了灯芯,半燃的灯芯掉在烛油里嗞啦一声灭了,火光一下亮了好多。 借着烛火,他望着她,依势耍赖不下炕。 她默许似的只管做自己的针线活。 几次抬头,他都趴在案几上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哄了他几次去睡,最后实在劝不动便由他去了。 夜,漫漫夜,如灯火缱绻。 纫好袖管的最后一针,五儿仰起酸痛的脖子,发现他趴在灯下睡着了。 长睫似羽。 灯下他窸窣地说着梦话。 五儿压下半个肩头凑过去听—— “唔……都听你的……” 五儿一愣,愣了好久,倏而吃吃笑了一声。 ********** 第二天一早五儿就喊了季池起来去借拉车。 五儿爱为家里的两个爷们儿张罗,张罗这张罗那,却很少为自己想。 她盘算着两口大酱缸开春能酱上百斤的酱菜,自家能解馋,多的送些邻里乡亲,再多的就拿去集市上卖,换了闲钱可以给他们爷俩换副好点的棋子。 季池借来拉车,五儿收拾好跟他一起出门。 季池:“六不去?” 五儿回头看了眼茅舍,“他留这补墙缝。” 季池拉起板车,五儿小跑跳坐上板车,爷孙两个一起往茶楼去。 路上五儿下车买了五个馒头,自己只吃一个,另外四个留给季池和六。 大清早街上本就没什么人,入冬后人就更少了。 到了茶楼前,茶楼还没开铺面,掌柜的不赶早市,楼里零星几个包工伙计起身闹出动静。 五儿一听里面有人声,就压着嗓子喊了门。 推门出来一个披着深衣的伙计,口里哈着白气,一张脸冻得拧巴在一起,“五儿今儿来这么早?” 五儿喊他一声“顺福哥”,道:“前几日我问掌柜的要了两口酱菜缸,我让我阿爷今日来取。” 顺福伸长了脖子,果然见她身后有个拉着板车的老人。 路上拉车季池出了不少汗,五儿进门就在柜面上倒了一大碗茶来。 季池端碗灌了好几大口冷茶水,顺福去接他的空碗,季池拱拳连声道谢:“多劳多劳。” 季池和五儿进后厨去抬缸,一口缸足有五十来斤,缸口一个人壮年男子双手环抱还抱不过来。 祖孙两个折腾许久都抬不起来,五儿满头是汗,掐身直起腰道:“我还是去请顺福哥来帮衬一把。” 穿过堂口,掀了铺盖帘子,茶楼里竟乌糟糟地来了十几个腰间别刀的男人。 顺福一脸慌神,嘴里直嚷:“各位爷,本店早市不开脸面,茶点茶水一概无供……” 一个壮汉按刀单手提起顺福的衣襟,敛声喝问:“不做生意大清早开什么门面!?” 顺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有苦难言,这门又不是为他们开的,是五儿他们…… 五儿心里咚咚,连喘大气,现下可是给茶楼闯大祸了,那些别刀的九尺壮汉哪个打发得起? 五儿从后稍出来,还在思忖该怎么圆场面,茶楼外传来一阵得得急错的马蹄声,门外大步进来一个锦衣模样的少年,阔斧金刀地摘着披风,嘴里大声喊道:“快快备好热腾腾的茶水,爷的马已经在外头了!” 五儿壮着胆回应:“本店素不供应早市,若要滚烫的茶水,须得候些时辰。” 少年循声转过目光,只看了一眼五儿,刚要张口,就有一个沉稳的男声自外传入:“无妨,让兄弟们多歇几盏茶的功夫也好。” 门边上跨步而入的男人带着狐毡帽,厚实的立领猩色毛披风遮去了半张脸,一双冰冷的眸子露在外头,不怒而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5.情浓丘峰(1) 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瑾时觉得好像确实胸口的疼跟刀伤未好全隐隐作痛似的,还有些鼓,有些胀,轻蹙了眉,沉思着说:“可昨夜沐汤的时候,胸口的伤明明已经掉了痂快好了呀……” 常侍奉想了想,好像昨夜伺候她沐洗的时候瞧见伤口的芽肉都已经转为浅粉,伤势应是已经无虞了,也纳闷着道:“难道是因为信期的缘故……?可算算日子,也不太对的上,将或还有大半月呢……” 只有萧淳于静静听着主仆之间纳罕郁闷的对话,不合时宜地清咳了两声,扯开话题道:“王后爱看傀儡戏么?孤手里得了几样新话本,着人照着做了一套悬丝傀儡,眼下还未揭箱,王后若嫌光景沉闷无处打发了,传来殿里打唱,尚可解个闷。” 瑾时从被子里露出整张脸来,扑闪着眼睛问他:“是什么样的本子?我在永安看了好些,王宫里的本子差不多都叫我看透了,商国的傀儡戏却还不曾瞧过呢。” 前两日燕太后喊她去抚德殿看戏,她心口的伤还牵挂着,心里想去,常侍奉却叫她乖乖躺着,说燕太后不过自己想打发光景了,碍着脸面让人来随口叫一叫,只有她傻乎乎的当了真。 萧淳于眼梢淌笑,说道:“打打杀杀的唱将戏王后未必喜欢,有一套狐仙的本子,料是王后会比较感兴趣。” 瑾时在褥上挺了个身,卷了被子滚了半圈,有些发抖地说:“可是讲鬼怪的么?” 她近些年越发恐惧那些鬼怪的事情,有时候睡前瞧了民间一些离奇的话本,一整夜便会做好多噩梦,那些刀光剑影,血啊泪的…… 萧淳于轻笑了一声:“你怎么也怕这些?” 他还当她天不怕地不怕,毕竟她可是常常连天子的威严都敢挑衅。 瑾时哼声道:“说的你从来都没怕过似的。” 谁小时候没怕过那些邪乎的东西啊…… 他却很认真地道:“孤从来不怕,除了人心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惧。” 瑾时半阖了眼,觉着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却耐不住眼皮沉沉,张嘴一个哈欠,眼里溢了水汽,迷糊了过去。 ********** “又下雪了。”常侍奉撩起帘帐,端了果碟进来。 “是么?”瑾时伏在案几上,捏着几帷拓页正学字。 常侍奉将果碟奉到案几上,瑾时抓了一小把瓜子便磕了起来:“我连天元的文字尚且没有认全,眼下还要学商国的文字,将可怎么是好?” 她有些气馁地一连磕了好几个瓜子仁出来,也不吃,只摆在在案头,定睛数着自己刚刚磕了几颗出来。 常侍奉问道:“王上前些日说要请先生来教王后,想是因伤耽搁了,这念书没有先生提掖着,自然像是无头的苍蝇,既乏了便歇歇,等正式请了先生,王后再花些功夫。” 瑾时仰面一笑:“姆娘老是惯着我,不过看了几个文字哪里真累了。” 晴芜跨了门槛,从殿外捧着一束红梅进来。 瑾时眼睛一亮,问:“从哪里来的?” 晴芜一边在外殿跺脚抖落鞋上肩上的落雪,一边道:“王上见紫宸殿里的梅花开的好,叫人撷了几枝来,云侍郎才刚走呢。” 瑾时一笑:“他倒好,怎么也不进来讨个恩赏?” 晴芜笑嘻嘻地揭了白玉珠帘,将梅花插到花座上的空瓶里,摆弄着道:“云侍郎跟在王上身边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不过……” 晴芜提了袖子,掩嘴嗤笑:“王后同王上每次见了面便是天雷撞上地火,云侍郎哪一回不是伺候得一身凉汗?怕是见了王后又将或生出许多麻烦,不敢进来了……” 瑾时听了,立刻啐她:“促狭的坏东西,胳膊肘都学会往外拐了,下回你见了云意,定叫他进殿来,本宫要好好问问他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晴芜摆好了花,捧到瑾时的案上,探头见案上摆着拓页,便道:“适才听云侍郎提了一嘴,说是王上晨间在前朝大怒,便是一上午的光景便已经斩诀了十来个臣工。” 瑾时托腮撑着下巴,呆呆望着红梅发愣,“为了何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6.情浓丘峰(2) 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笛音愈来愈清晰,声音也越来越大,直到怀瑜从天而降一般落定在她的面前,他像春天里的柳絮,轻飘飘的,悄默声的,比羽毛还软和,比他缈缈的笛音还轻乎。 瑾时抬起头来,有点惊讶,毕竟含章殿外面还有许多驻守的禁统军。 他说:“王后有心事,臣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王后心里的声音。” 瑾时竖起眉毛,嗤鼻道:“胡说八道,人的心怎么会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像惊动了殿外值夜的禁统军,暗夜里传来禁统军们踱踱的脚步声,佩剑撞击甲胄的声音铿锵有力。 瑾时跳下秋千,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对怀瑜道:“你快走吧,萧淳于的禁统军可厉害了,上回我的窗子里飞进一只麻雀,他们都能在五十米开外一箭把小麻雀给射死,本来我还想拿个笼子养起来的。” 怀瑜淡笑着说:“王后以为臣比之禁统军如何?” 他颇是志得意满,胸有成竹,一切皆在掌握中的模样。 瑾时奇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指了指含章殿的琉璃瓦高墙。 瑾时哦了一声,她忘了他可是曾经带着她上过屋顶的人,眼下他又能冲破殿外重重的禁统军守卫,瑾时确实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王后想出去么?” 瑾时低头踢了踢鞋头,闷闷不乐道:“想啊,可是哪儿也去不了。” 她攥了秋千绳索,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空荡荡的秋千。 瑾时还没回过神是怎么一回事,腰上一紧,然后身体就腾空而起。怀瑜揽腰带着她飞上了屋顶,然后一下从主殿的屋顶飞跃上了后殿的屋顶,一个屋顶接着一个屋顶,他们在商王宫的夜色里像一双振翅而飞的南雁。 瑾时打了个寒噤:“果然高处不胜寒,古人诚不欺我也……” 怀瑜对她笑了笑,道:“请恕臣无礼之罪。” 瑾时抬手一摆袖,说:“免,不过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啊?” 怀瑜笑的有些不怀好意,低声道:“自然是去见王后日思夜想之人。” 日思夜想之人……谁啊? 瑾时纳了闷。等怀瑜单脚点在一处极高的屋顶上,然后落定下来,瑾时刚稳住身体,一看四周景致,便觉得甚有几分眼熟。 殿前的那一处牡丹国色大油壁不是宸妃息鸾殿里的么? 再一看,那个怀里捧着一个小瓮走在檐下的宫婢,不正是宸妃的大侍奉平儿么? 瑾时有些不解地看向怀瑜,声音压得极低,问:“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息鸾殿,她唯恐避之不及,不不,简直趋避如蛇虫鼠蚁,他居然还偷鸡摸狗地带她上息鸾殿来了。 怀瑜轻轻揭了息鸾殿的一片瓦,殿内的烛光从瓦洞里透了出来,他冲她招了招手,笑嘻嘻地说:“上房不揭瓦,非乃真小人。” 瑾时白了他一眼,好奇地凑过头去,两人头碰头地挤趴在屋顶看瓦洞。 许久没来息鸾殿,息鸾殿内的摆设又奢华了许多,外殿的堂厅里摆上了南海上百年的霁色珊瑚,光是那一尊珊瑚,稍稍这么一打量,便估摸有百余斤重,这样品色的珊瑚如今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尊来,更不说上面镶嵌的各色多宝。 瑾时的眼睛滴溜溜在息鸾殿的几样稀世珍宝上转了转,目光落在外殿炕上的一抹烟色身影上。 都说宸妃天姿国色,瑾时以为平日里见的已经够惊艳了,没想到不施粉黛只着烟色罗秀单衣的宸妃简直美绝人寰。她的乌发松松挽了个云髻偏在一侧,浓厚的密发垂在雪白长颈上,几缕欲坠未坠的碎发点在丰满的胸口,微微勾勒出轻沟,纤手握着一卷书,袅袅目光停落扉页,侧卧在软枕上正打发闲暇光景。 就是同为女子的瑾时也不禁吞咽了几下口水,如此尤物,堪称画中仙,天上娥,人间三千年方修炼出这样一个绝色。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讨厌的身影,永远只着暗调玄衣的萧淳于,正坐在案几前习练笔势章法,像是颇为满意似的抖了抖刚摹好的一张字,只是他的唇却微微抿紧,摆着副难以接近的天子威严。 瑾时轻轻嗤出声来,她又不是没见过他的字,他们商国的文字圆浑敦厚,撇捺之间一点也不似天元的秀气风骨,真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宸妃的余光注意到案前的轻微动静,合了书页,慵懒从软枕上起来,玉足轻摞了绣鞋,缓缓行至萧淳于的身边,探头去看他手里的字,春温一笑道:“陛下的字又精进了好些。” 萧淳于这个流氓一把拢了宸妃的香肩,将她纳在怀里,坐到腿上,轻贴着她的鹅蛋脸,沉声道:“来,孤教你写字。” 瑾时更是瞧不起地嘁了一声,他也就这些笼络后宫妃嫔的伎俩,不是教人写字就是贴着人的脸说些让人暧昧脸红的话,这个大流氓! 宸妃与萧淳于两个身影交叠坐在案几前,案头烛光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白壁上面好似落着一双交颈鸳鸯。 殿内檀香缈然,一对爱侣烛下对卷临摹,满室的岁月静好。 宸妃的左手渐渐攀上龙颈,执笔的右手渐次虚软无力下来,末了媚着酡醉的双颊娇嗔了一声:“陛下……” 瑾时立马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怪道宸妃这是高热得全身无力了?怎么连说话也这般软绵绵跟化了喉骨似的。 萧淳于倒依旧面色淡然,轻抬了手将宸妃的手从自己身上揭下,半敛了眉,威声道:“白日还要问朝,今夜便歇了吧。” 宸妃泫然欲泣,小声抱怨:“为何近来陛下总是不愿与妧儿亲近?” 萧淳于面色越发冷淡,将手里的笔投进笔洗,狼毫沾了水,上面的墨仿若画卷般即刻铺散开在水里。 宸妃又道:“怒不及余辜,臣妾的父亲是叫王上难堪了些,可臣妾待陛下的赤忱拳拳陛下岂能视而不见。老父如此,无非是因为仰仗陛下的爱重,父亲因长姐的事伤心难抑,便一时失了分寸僭越了些,但请王上看在父亲老来失女的痛楚上,也念及父亲昔日为王上平定前朝之乱的功劳,万万不要与父亲计较。君臣和气,是为王廷之福。” 宸妃一番辩白下来,萧淳于的疏离神色稍稍转霁,只是面上看上去是缓和了许多,眼中聚集的戾气却是愈来愈重。 宸妃自然看不穿他此时在想什么,只以为他听进去了她的劝,露出小女儿的悦色,继续喋喋道:“陛下屡数与太后失和,可今次之事王上何罪太后?长姐之死乃是意外,陛下与太后母子因为此事拔剑相向,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臣妾深以为惶恐。只是王后何辜?若非王后去敬慈宫阻拦陛下,陛下与太后还不知如何收场,陛下该念及王后冒险直谏的果勇才是,毕竟王后一片孝心,维护太后也在情理之中,陛下不该借此事对王后发难。” 瑾时瞪大了眼,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啊……乍一听是在夸她替她求情,再细那么一探味,我的乖乖,手段也太高明了,谁不知萧淳于最忌讳燕太后在后宫拉派结党,要知道凡是当初拥护过燕太后的人,可是已经悉数被赶尽杀绝。 宸妃这小鞋给她穿的,竟通篇找不出一个坏的字眼来。瑾时心里默默泪了泪,果然还是枕边风好吹啊…… 萧淳于的脸色刚刚缓了点,转眼便又黑了几分,那样一张满是风雨欲来的脸,居然唇边硬挤出一个笑容来,“宸妃如此为王后开解,难道是嫌孤待王后太过薄情了么?” 宸妃显然不是真心替瑾时说好话,见他反问,难道要回答是?说帝王薄情,她没这个胆子;说不是,显得她心存嫉妒工于心计,对王后落井下石。 于是她只好避为不谈,恭谨回道:“臣妾只盼大商后廷从今以后再无争端。” 萧淳于也不咄咄逼人,只是接了她的话头,懒声道:“既如此,即日起含章殿一切悉复如初,省的叫宸妃日夜为孤的后廷忧心。” 宸妃虽为将门虎女,脑子却一点也不草包,眼下面上一点不快之色也没有,反而很高兴地道:“本应如是,息鸾殿新制了几样糕点,臣妾明日便去含章殿探望王后。” 瑾时一听便很有些头疼,这样一来岂不是明天要想着如何应付宸妃? 她在背后给她穿小鞋,瑾时准备明日让姆娘找几双小娃娃穿的鞋出来,多多送几双给宸妃。 期间他也曾有意无意示过好,只是她的脾气惯来是爱憎分明的,直来直去,心被伤了,就算是虚情假意也不愿意与他做全套。 三番五次下来,碍了帝王的颜面,萧淳于便彻底不来含章殿了。 常侍奉看见眼里,心焦似火,回回替瑾时梳头上妆时都要言语几句:“王后与王上新婚燕尔,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况你们两个未圆房,此事一搁再搁,便是敬慈宫那里都要派内侍来一问究竟了。” 瑾时早不耐烦,心里的那口气实在难平,愤懑道:“他将事情做得这样绝还想让我先低头?绝无可能!他明知我为了赏封那日费了多少心血,到头来招了两队禁统军守在含章殿门口不叫我出去,他当我这含章殿是天牢地网么!他将我当犯人押制,我便也无须给他留甚情面!” 常侍奉听罢直摇头:“王后做了娘子还同以前一样的心性,以前在天元王廷,凡事有太后和禄王,什么事情都落不到王后头上。可现如今王后已经嫁作商人妇,王廷里多少女人盯着您的位置,王后忘了么,太后送王后出嫁时殷殷嘱咐万事要小心不可行差踏错?” 瑾时经她一番言语相劝,想起老太后临行前的那些话,不知怎么,突然福至心灵悟开来似的,心里也觉得自己这段时日做的确实有些过头了。 他是君王,她是依附于君王的后妃;他是君,她是臣。 可要她先低头,岂不丢脸么! 常侍奉瞧出她的态度有几分软化,便出主意道:“紫宸殿前些日子送来王上新猎的几张狐皮,那狐皮是极北之地的白尾狐,通体洁白如雪,且狐骚味微之甚微,听说是极为稀罕之物。王上想借赠狐皮之事向王后表露心迹,可王后气在头上摔了狐皮在地上,奴不忍糟蹋此物便收了起来,若王后穿着这狐皮做的披风前去敬慈宫定省,王上瞧见,定知王后已经回心转意了。” 大约实在太过出离气愤,瑾时想了好久实在想不起自己摔过什么狐毛,便有些娇声娇语的问常侍奉:“那狐皮果真收起来了么?说来如此稀罕之物,毁了倒也怪可惜的……” 常侍奉展开眉眼一笑:“王上送的东西,奴自然替王后妥当收起来了,王后想做件什么样式的披风?” 瑾时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心里觉着自己这时候积极讨论要做什么款式,倒像自己急着贴他似的,便装作懒懒敷衍的样子,随口道:“姆娘拿主意便好。” ***** 常侍奉办事素来利索,才过了两日瑾时便穿着白狐披风去敬慈宫给太后请安了。 眼尖的宫妃一眼就瞧出来瑾时身上披的正是商王前些日子花了好大功夫猎来的白狐狐毛。 平日里萧淳于早早便来给太后请安了,今日快到上朝的时辰还不见他来,瑾时坐在敬慈宫的椅子上怎么也坐不住似的,左顾右盼,目光频频向殿门处望去。 燕太后也瞧出了她的心焦,问道:“王后可是身子不大爽快?身体着紧,既然不适便早些回殿歇着。” 瑾时强集中精神应付道:“臣妾并无不适,只是昨夜风大,刮得含章殿里的梧桐动静大了些,一夜下来未曾睡得安稳。” 说罢,眼神依旧不由自主朝殿门方向飘去。 燕太后是瞧出来了,新妇着新衣将是给新郎看,王后是在盼着王上来。 燕太后也纳闷,数年来商王向她晨昏定省从无不到,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到现在也不见身影,估摸着时辰,今晨恐是不来了。 计划落了空,瑾时回到含章殿,心里藏着几分失落。 常侍奉兴冲冲地问她:“王上可见了王后这身披风?有同王后说些什么话吗?” 瑾时沉着脸,赌脾气般一言不发。 常侍奉急问:“王上见了披风无话与王后言语?” 瑾时不想再应,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 晴芜在一旁道:“王上今早没去敬慈宫,王后等了许久光景,敬慈宫的人都散尽了,也不见王上前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7.大结局(下) 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他这剑法,非十年练不出如此深浅。茶楼里数十年的剑客逞口舌之快时有吹嘘自己的剑法如何一剑入木三分,而六的剑术——一剑断木。 六站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哈着白气,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微低着头,凝视她。 他扬手摘下木簪,万千青丝如瀑垂下。 “还你。” 他的发披散下来,跌在她的脸上。 “给了你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她别过头去。 他仿佛一张网弯身压下来,额头点着她的额头,如云吐雾,热气喷着她的面,低沉着说:“你知道在我的家国闺中女子送簪代表何意么?” 五儿仰着脖子迎视他,理直气壮质问:“何意!” 她如此坦荡,眼里还有几分恼意,抢白得他一阵失笑。 他勾着唇角,连连摇头。 五儿古怪地盯着他,好不郁闷:“当初养什么不好,养了个讨债鬼。” 六收剑回鞘。 五儿问:“你这剑哪来的?” 出来时明明不曾拿剑,平日也没见过甚刀枪在他身上。 六把凌起掌风将剑往上一掷,那柄长剑居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树杈上。 五儿惊得撑大眼:“那么高,你扔得上去?” 下次用再从那么高的地方拿下来? 五儿简直要拿他当怪物看了。 六将她伸长的脖子压回去,有点儿讨好的意思,把木簪塞到她手里:“梳头。” 五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自己拆的头倒要我来梳!”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抓起了他肩头的发,嘴里念念说:“蹲下来点,那么高怎么梳?” 他的发比女儿的头发还要细柔,女儿的发多是花香,他的发像是有木的冷香,干净而幽冽,五儿很爱把玩。 五儿一边捋着他的头发,一边问:“你还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道:“自然记得。” “你记得?” “嗯。” 一年前,她救了他。这个家向来是她说一不二,她管着一老一小,家中添置什么物什,灯油几钱,鞋袜几针几线,褥子什么时候该洗该晒,统统都要她来经手。 五儿循循善诱:“那你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救你?” 他的薄唇弯起轻轻一个弧度,像是故意要气她:“不记得了。” 五儿睁圆了眼,急道:“你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六眨了眨眼:“很重要么?” 五儿:“阿爷说你以后都听我的,我才救的你!” 他在心里笑了笑:“是么?” 五儿干瞪眼:“白眼狼!” 六龇牙:“痛,扯到头皮了……” “痛死算了!”五儿把榆木簪往他髻上一定,再不管他了。 六在她身后喊:“我想活,却不想听话。” 五儿怔住脚步,原来他记得。 “这一生,再也不想听话。”他捏紧了拳头,眼里燃起重重杀意。 五儿只是想问他愿不愿意听她的话不要起杀戮之心,杀业多了终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现在看来,这话就算说了也不见得他乐意听。 罢了罢了,五儿耷着脑袋,小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转身对他道:“回家我给你做新袄子,天再暗些该量不清尺寸了。” 就算他从来不说、不认,但他向来很听她的话。 像现在这样她一说走,他就立刻追了上去。 ******** 他不耐冻,稍稍受点寒气就要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冻个半死后落下的病根。 五儿早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惦记着要攒钱给他买一个汤婆子。 三月里去林子割笋,晒了笋干担到集市上卖攒下些钱;五月削竹皮编了十几个箩筐,十个手指头扎得没一处见得人,卖了几户人家又攒了几个铜板,八月天气热没几个人卖汤婆子,价钱也不如冬天贵,她就一口气买了两个。 早上从箱子里把汤婆子给收拾出来了,回家烧上滚烫的一壶水,浇在里头就捧去给他暖手。 阿爷和他一人一个。 夜里,一灯如豆,她坐在炕上,就着案几上的油灯为他缝衣,阿爷和他两个在一边拿着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棋盘。 阿爷棋瘾大,他明明有些困顿了,却依旧陪着。 五儿盘腿盘久了,下炕走动走动,一摸他们的汤婆子都冰凉冰凉了,便恼了:“该是被棋子蒙了心!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笼着汤婆子也不好好用。” 六仰头笑了笑:“见你缝衣钻心没想劳顿你,屋里还算暖和,旁边不还有炉子烤着么?” 五儿瞪他一眼:“收了棋盘都早点歇下,明儿还得起早补墙缝。” 六起身去换了汤婆子里的水,塞到她手里:“手都凉透了,你也笼一笼。” 五儿眼睛看向季池:“阿爷,茶楼里有几个用不着的酱菜缸子,我和掌柜的说好了,咱们家去抬两个来,来年开了春做了酱菜送些去茶楼就算两个缸的钱,明儿你去借辆拉车把酱菜缸拉回来。” 男人么,除了出点力,这个家其他的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他们。 五儿又坐回灯下缝衣,见六去而复返,问:“不去睡么?” “阿爷睡下了,我想再探探棋局。” 五儿捏着针搔了搔头发,“只许一会儿,再久了明天做活累。” “嗯。” 他眼睛其实不曾在棋局上,余光依稀注意着她在灯下的一针一线。 灯影长长的落在窗纸上,外面北风紧,抖的树影晃荡,呜咽的风从缝里钻进来,像极了暗夜里幽咽的歌者。 五儿微偏着脑袋,挑起半星的眸子去睇他,“你要是想看,搬张杌子来我炕边坐着。” 真弄不懂他,跟个孩子似的,每回她缝衣,他都总借口着什么要粘在身边。 “去把灯芯剪了。”她把剪子递给他。 他坐上炕,仔仔细细地剪了灯芯,半燃的灯芯掉在烛油里嗞啦一声灭了,火光一下亮了好多。 借着烛火,他望着她,依势耍赖不下炕。 她默许似的只管做自己的针线活。 几次抬头,他都趴在案几上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哄了他几次去睡,最后实在劝不动便由他去了。 夜,漫漫夜,如灯火缱绻。 纫好袖管的最后一针,五儿仰起酸痛的脖子,发现他趴在灯下睡着了。 长睫似羽。 灯下他窸窣地说着梦话。 五儿压下半个肩头凑过去听—— “唔……都听你的……” 五儿一愣,愣了好久,倏而吃吃笑了一声。 ********** 第二天一早五儿就喊了季池起来去借拉车。 五儿爱为家里的两个爷们儿张罗,张罗这张罗那,却很少为自己想。 她盘算着两口大酱缸开春能酱上百斤的酱菜,自家能解馋,多的送些邻里乡亲,再多的就拿去集市上卖,换了闲钱可以给他们爷俩换副好点的棋子。 季池借来拉车,五儿收拾好跟他一起出门。 季池:“六不去?” 五儿回头看了眼茅舍,“他留这补墙缝。” 季池拉起板车,五儿小跑跳坐上板车,爷孙两个一起往茶楼去。 路上五儿下车买了五个馒头,自己只吃一个,另外四个留给季池和六。 大清早街上本就没什么人,入冬后人就更少了。 到了茶楼前,茶楼还没开铺面,掌柜的不赶早市,楼里零星几个包工伙计起身闹出动静。 五儿一听里面有人声,就压着嗓子喊了门。 推门出来一个披着深衣的伙计,口里哈着白气,一张脸冻得拧巴在一起,“五儿今儿来这么早?” 五儿喊他一声“顺福哥”,道:“前几日我问掌柜的要了两口酱菜缸,我让我阿爷今日来取。” 顺福伸长了脖子,果然见她身后有个拉着板车的老人。 路上拉车季池出了不少汗,五儿进门就在柜面上倒了一大碗茶来。 季池端碗灌了好几大口冷茶水,顺福去接他的空碗,季池拱拳连声道谢:“多劳多劳。” 季池和五儿进后厨去抬缸,一口缸足有五十来斤,缸口一个人壮年男子双手环抱还抱不过来。 祖孙两个折腾许久都抬不起来,五儿满头是汗,掐身直起腰道:“我还是去请顺福哥来帮衬一把。” 穿过堂口,掀了铺盖帘子,茶楼里竟乌糟糟地来了十几个腰间别刀的男人。 顺福一脸慌神,嘴里直嚷:“各位爷,本店早市不开脸面,茶点茶水一概无供……” 一个壮汉按刀单手提起顺福的衣襟,敛声喝问:“不做生意大清早开什么门面!?” 顺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有苦难言,这门又不是为他们开的,是五儿他们…… 五儿心里咚咚,连喘大气,现下可是给茶楼闯大祸了,那些别刀的九尺壮汉哪个打发得起? 五儿从后稍出来,还在思忖该怎么圆场面,茶楼外传来一阵得得急错的马蹄声,门外大步进来一个锦衣模样的少年,阔斧金刀地摘着披风,嘴里大声喊道:“快快备好热腾腾的茶水,爷的马已经在外头了!” 五儿壮着胆回应:“本店素不供应早市,若要滚烫的茶水,须得候些时辰。” 少年循声转过目光,只看了一眼五儿,刚要张口,就有一个沉稳的男声自外传入:“无妨,让兄弟们多歇几盏茶的功夫也好。” 门边上跨步而入的男人带着狐毡帽,厚实的立领猩色毛披风遮去了半张脸,一双冰冷的眸子露在外头,不怒而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8.番外·至若春和景明 欢迎来晋.江文学城看正.版,可以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太后忧心瑾时婚配,便从康氏氏族挑了几个臂膀之材的女孩儿随她嫁去商国。 几个氏族女孩儿先瑾时出嫁队伍一个月去商国,算是为瑾时探一探商国王庭虚实。 到了送嫁那日,原日日以泪洗面的太后却流不出泪来了,只是无言扶着瑾时的凤舆。 瑾时站在凤舆上俯瞰百官,太后细细为她理着鞋袜。 太后殷殷道:“安国,此生恐不得再见,也不愿再见。你入主商国后宫当谨记要事事小心,不可行差踏错。” 不愿再见……和了亲的公主若再踏入故国,无非是铸了滔天大错连商国冷宫弃妇都做不得被遣返天元,又倘或是连尸身都被商国万民唾弃,须得遣回天元安葬。 哪一个都不是好下场。 瑾时头戴百凤冠,在凤舆上朝天元子民施以拜别礼。 她是天元最高贵的公主,自她父王那朝君王起六朝受封,就是如今四皇叔嫡亲的定国长公主身份也不及她尊贵。 她的帝国她的子民,他们给了她心底里最大的骄傲。 瑾时眯长了眼,眸色由浅入深,不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男儿是她视若心头血的手足。 瑾阳为她送嫁,大约送嫁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实在得之不易,瑾时总觉得看他不够。 她遥遥地朝他笑了一笑,也不晓得他瞧见了没有。 再望得远一些,送嫁队伍最前头,两柄芭蕉福寿架式后面身穿战衣铠甲的那个人,是禄王。 禄王亲自送嫁,他说她曾是沧海遗珠,王室血统流落在外吃尽苦头,他愿护她一程,亲手送她登上商国极位。 瑾时出嫁那天,长短的号角声响彻永安城。 水路行了半月,换上车马又走了近四十日的陆路,等到了商国边境已是百木凋敝的深秋。 北境气候干燥,远不及水做的永安来得养人。 瑾时越是靠近商国,鼻血流得越是厉害,每晚都要吃上一小碗秋梨炖银耳才觉得喉咙舒坦些。原来她的喉咙也不见十分利索,到了北境之地以前的哑症便又犯了。 北地极冷,十一月原是天元最富庶的季节,乡野里的瓜果香脆,果香弥漫着整座城池。北地这季节,厉害的时候已经飘起了大朵的雪花来。 瑾阳路上咳得厉害,他执意要骑马为她送嫁,瑾时发了脾气,哑症犯着说不话来,急得眼泪簌簌地掉,他才愿意坐上马车。 路上下车暂歇,陪嫁的几个媵妾坐在瑾时身边,抱怨道:“不是说商国国富民强么?怎么倒似蛮荒之地,路上新鲜的瓜果没见几个不说,果子倒好,竟一味的只有柿子,吃多了涩得我牙都紧的慌。” 年纪稍大的媵妾问瑾时:“阿姐,太后不是早早选了几个氏族女孩儿去商国王庭么?怎么这几个月书信连一封也不曾见着?” 她们几个议论:“该不会是商王残暴,将是毒死了吧?又或者是燕太后厌极了咱们南人,叫拖下去配军营了?” 此话一出,她们几个脸都白了三分。 瑾时苦笑了下,她们问这问那,她现在哑巴一个什么话也答不上。 禄王冷着脸斥道:“你们都是王侯之女,怎可轻言腌臜之事!” 她们见是禄王来了,吓得胆立时缩成芝麻一般大小,纷纷福身告退。 瑾时起身拜礼。 禄王屏退左右,负手而立:“再过三五日就可到邺墅了。” 邺墅是商国的王都。 “天元军队不便多留,待你婚期一过,本王便领军返回天元,算下来在商国统不过半月的光景。” 瑾时依旧坐下来纫起手上的针线。 禄王转过身来,低头看她手里的针线,低声道:“商王后廷针黹宫妇不计其数,你这一路做了不少鞋袜,又不知他的身量尺寸,做那么多怕是到时候浪费了可惜。” 瑾时捏着针搔了搔鬓发,摇摇头。 禄王:“那就是给瑾阳做的?” 瑾时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她指了指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又指了指他脚上的长靴。 禄王一愣:“这是做给本王的?” 瑾时仰头温婉笑了笑。 以前她在禄王府的时候就替他做过鞋袜,只不过他不记得了,她却将他的身量尺寸记得真真切切。 那时候瑾阳刚被揭下皇位,前朝后廷埋伏着不少势力,禄王无心王座,却也心力交瘁。她从火场里死里逃生,被木簪扎破了喉咙,心口的伤又时常反复化脓,养息在禄王府。 禄王妃殁了多年,他并无再娶,府里只有两个少年时的侍妾打点事宜。 那段时光与他相处最多的,还属瑾时。 再后来她封了安国公主,便住到王庭养在太后膝下,禄王府的那段日子却一直感念于心。 禄王默了良久,像是叹息着说:“你如今的样子倒很像你娘。” 一样的年纪,一样要嫁不心爱的人。 ********* 入夜,送嫁队伍停在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下一次歇夜便是在商国王都了。 婢子坐在外稍挑燕窝里的毛,瑾时收拾了两摞天元带来的善本,和婢子一起坐在灯下。 晴芜挑了根燕崽毛出来,放到瑾时鼻子下面逗她:“你不是不爱读书么?怎么今夜倒发起狠来日以继夜地攻读了?” 瑾时被逗弄得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瞪她一眼。 她十六岁才开始念书,才学自然比不上其他王侯之女,到现在字都没认全,最最得意的却是当初给自己挑了现在的名字。 新王登基要册封她为安国公主,内侍局拟了三个名字:旸、臾、时,因为时字好写,所以她挑了时字,现如今越听越觉得自己这名字挑得好,瑾时瑾时,锦年华时,像是往后的时光都不会被辜负似的。 瑾时拿了张纸,在上面写道:“燕窝,阿弟。” 晴芜伸长脖子一看,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一会炖了燕窝送一碗去平国公歇处。 晴芜拣好燕窝便去铺床,瑾时依旧在外头收拾善本。 内室突然一声惊叫:“什么人!” 瑾时立时紧张得想询问出了什么事,话堵在嗓子眼,张口支吾着就是开不了声。 “有刺客!” 晴芜一喊,梁上不知什么时候飞下来几个黑衣蒙面的男人,一下就把晴芜和瑾时架住了。 瑾时低头一看,刺客抓住自己的手腕竟烙印着犀牛角的纹饰。 刺客的人数很少,约摸四五个,但是各个身手以一当十,且动作轻又快,闹出的动静很小,上来也不见毙命,反倒在屋里翻起东西。 “闭嘴,若是出声便要了你们的狗命!”其中一个蒙面人低声斥道。 瑾时和晴芜点了点头。 “知不知道安国公主在哪?” 瑾时和晴芜相互一视,眨了眨眼,原来他们还不知道瑾时的身份。 晴芜强装镇定道:“公主与王爷用宵夜去了。” 黑衣人听闻是和禄王在一起明显有些头疼,转头对瑾时道:“你,去把公主叫回来,我看你们两个婢子刚刚玩闹感情倒似很好,你不回来我便一刀毙了另外一个。” 晴芜传递眼神让她快走。 旁余几个黑衣人在屋内敛了不少财物。 瑾时从黑衣人的掌间逃出,刚要开门出逃,便听里面有人大喊:“别让她逃了!桌上有字,她是公主!” 瑾时猛一回头,案几白纸上是刚刚自己写的四个字:燕窝,阿弟。 瑾时心头的活血骤然被抽干,手刚碰上门栓,衣领就被人猛力往后一拽。 刀锋寒光映上她的脸,黑衣人扬起长刀劈面而下。 瑾时紧紧闭起眼,惊异地发现头上的刀迟迟没有落下,浓烈的血腥味悠然飘过鼻底。 抓住她的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瑾时睁眼一看,眼前的黑衣人头顶正中一剑,死得连挣扎都来不及。 瑾时腿软跌倒在地,想大叫有刺客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屋内忽然多了一个黑衣人,武功绝伦。 瑾时看得目瞪口呆,那剑术的招式何其似曾相识…… 脸上不禁已经淌下泪来。 那年的丛簇梅海,挥剑落了一地的红梅。 那年的刀光火海,一剑刺心。 她从来就没有忘记。 黑衣人杀绝了想要瑾时命的刺客,刺客的尸首不过十几个剑式间就已经七横八竖。 黑衣人不是他,瑾时不会不认得他的身影。 晴芜上前惊魂未定地扶她起来。 黑衣人要走,瑾时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竭力逼着自己的嗓子,厉声喝问:“是谁教你这剑法的!?” 黑衣人平静地扫了她一眼,一剑下来砍断了自己的衣角,飞遁入夜色逃走了。 她抓着衣角残片,恨不成声,双眸一湿再湿。 无望地凝视茫茫夜色,到最后终究是哭了出来。 常侍奉冷着脸冲寺人们斥道:“成何体统!” 老太后一心惦念殿里的人,抛下奴才们,心切步急地往里殿走。 “瑾时、瑾时!”老太后刚迈过门槛便张口唤着。 “太后福寿,公主还在凤榻上歇着,不曾起身洗漱装扮。”宫女福身道。 老太后忧心地问:“瑾时身子可好些了么?内侍的人今儿一早来禀公主昨夜发热,不是前两日才说身体大好的么?” “祖母……”内稍的幔帐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女声。 老太后一愣,她的声音哪里像是昨夜发热不省人事的病人? 知道自己被骗了,老太后却一丁点儿也舍不得生气,只在心里默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总算孙女的身体大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