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穿越小说 > 诡三国 > 第1641章 人心之间
    白云在天上飘着。

    云和云之间的是那种沁人心肺的蓝色纯净无比。

    太阳从云间的破口之处洒落下金银色的华光然后被囚车的栏杆间隔成为一段一段……

    长长的队列只是为了押送一辆囚车。

    田丰从囚车的栏杆之中眯缝着眼往上看任凭阳光斑驳的照耀在他有些污垢的脸庞上。这样的天色很好可是他已经许久没有专注的看了或许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他看了。

    田丰当下已经是身心疲惫长时间待在辎重营之中没有精良的食物也没有什么人照料服侍原本的风度已经是当然无存披头散发的模样和一般的乡间野夫并没有什么两样。再加上田丰的年龄也是颇大在囚禁的这段时间内身体上的病痛发作起来又无法缓解和治疗简直就是如同非人间一般。

    而现在田丰也终于能够放下许多繁杂的俗念再次抬头望着天空之中纯净得非人间的美丽心平气和下来因为他知道他在人间的路可能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下了……

    田丰微微笑了起来笑得毫无防备纯真且轻松。

    或许从田丰他十岁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有这样轻松的笑过……

    在十一岁的时候田丰的父母去世了虽然是经书传家虽然田氏在钜鹿也不算是小家族但是没有了父母的庇护田丰的家庭随时都有可能被其他恶狼吞并风险所以田丰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这样毫无防备的笑了。

    为了保住自己田丰售卖了大部分的田产一部分给了家族当中的长老一部分则是换成了钱财给父母陪葬。给家族当中的长老是为了得到家族当中的庇护给父母陪葬是为了换取孝子的声名。

    两条路两种方式其实都是为了保全自身……

    守孝三年又三年六年过去了在持续多年严肃面容之下当田丰开始要准备涉足仕途的时候田丰发现自己已经不会笑了却意料之外的得到了更好的名声许多人传颂着田丰至情至性的行为赞颂着他在守丧时间过后却依旧为父母哀痛不愿嬉笑的举动。

    然后名声越传越远甚至都不用田丰去找寻门路先是被州郡举为茂才就连太尉府都派人找了上来征辟其为官……

    田丰猛然间发现声望居然是这么好用的一个东西。

    于是乎田丰在声望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作为太尉府的属官泯然众人间的田丰不甘心就此没落便愤然的跳入了抨击宦官的行列当中也不管太尉是否会因为受到牵连又或是其他什么影响在捞够了关注度之后便高调辞官回到了家乡又是收罗了大批的声望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当年被汉灵帝党锢的冀州人士当中的中流砥柱。

    后来黄巾之乱爆发汉灵帝不得不松动了党锢的镣铐来保全自己岌岌可危的皇帝之位田丰也就自然再次登上了仕途之中结果却发现自家的顶头上司韩馥居然是一个得过且过的毫无雄心壮志的家伙。

    田丰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变成死水一潭然后掀不起多大的波涛也不甘心虎头蛇尾成为青史之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姓名田丰开始劝说韩馥可是韩馥毕竟胆小不肯也不敢。

    田丰因此郁郁寡欢。

    不过不久之后田丰就看到新的机会新的希望。

    那一日田丰知道了袁绍挂节东门那一天田丰在芸芸众生之中看见了袁绍。当两个人相互对视的时候田丰似乎从袁绍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相同的气息相同的欲望。

    于是在冀州的权利争夺之中在原本袁绍显得有些颓势的局面之下田丰全力出手四下奔走拢合了冀州大部分的士族推动了胜负的天平。

    在做出了这些事情之后田丰也如愿以偿的达到了冀州士族的巅峰成为了冀州士族的代言人风光一时无二。

    然而田丰没有发现自己脚下的路就像是攀爬上了一座高峰一样向上向上不知不觉当中已经没有了路。

    除非退下来。

    但是田丰不舍得。

    后来便是在袁绍和冀州士族之间不断的调和甚至是为了一些什么东西便出卖了另外一些东西……

    再然后一切仿佛就像是走到了尽头一样。

    道路断绝了。

    或许一开始就选错了道路?

    田丰不知道。

    当打败了公孙瓒之后袁绍就有些变化了然后变得越来越让田丰控制不住。

    袁绍想要完全控制军队然而田丰等冀州士族又怎么可能拱手相让因此在袁绍引进了吕布这个强力外援之后冀州士族联手离间了踢走了吕布然而袁绍反手就搞死了麹义……

    冀州士族原本都已经拍好了队准备分果果了结果袁绍一上来连装着果子的盆子都给端走了于是乎冀州士族开始卡住了袁绍的脖子掐着点给粮饷导致了袁绍西征的计划雷声大雨点小最终在太行山中折翼而归……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不行但是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毫无选择的权力只能这样做。

    短视只顾的眼前的利益这自然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但是若是连眼前的利益都没有又有谁能够保证自己或是保证其他人会在将来有回报?就像是穷人仇视富人想要将天下的富人全数杀尽然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富人成为他最仇恨的模样。

    这条路田丰他走了很长看了很久想了很多但下一步他已经想不清楚该如何去走。

    袁绍也是一样。

    向北鲜卑居于大漠向东是茫茫大海向西已然折戟于山间向南呵呵……

    无路可走了。

    田丰这一辈子想的太多想要的也是太多。他曾经对于宦官把持朝廷一手遮天痛恨无比对于贪官污吏草菅人命愤慨万分结果等到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也可以毫不迟疑的将脏水泼到清白人身上也可以不眨眼的就判决无辜人的生死。

    为什么会这样?

    田丰想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想明白。他很忙碌也没有过多的时间来细细思量。

    好了现在有时间了。

    所以自己做的这些事情都有意义么?

    自己年少的时候许下的志愿自己对着苍穹喊出的誓言自己这么多年的奋斗和付出是不是有意义?是不是改变了一些什么?

    抑或是什么意义都没有什么改变都没有?

    终于能有余暇能够抬起头看看那片天那一片纯净得仿佛自己年少时一样的天。

    人在地上杀云在天上走。

    好血腥残酷的厮杀好纯净美丽的云朵。

    “大将军有令!暂且驻停!”

    远处有骑兵风尘仆仆的赶来沙哑着嗓门高声叫喊着。

    田丰心猛地一跳却没有做什么举动只是缓缓的闭上了眼靠在了囚车的木柱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一两个时辰或许只是一两柱香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又退了下去然后才是属于袁绍的脚步声沉重的走到了囚车之前。

    “打开囚车!扶田公出来!”袁绍咳嗽了两声下令道。

    田丰睁开眼却看见面前的袁绍虽然依旧衣袍华贵但是脸颊消瘦泛起两坨病态的嫣红“主公你病了……”

    “咳咳……”袁绍断然否认“孤没有病。”

    “哼……”田丰任凭一旁的兵卒拉扯着搀扶着出了囚车坐到了铺垫在囚车之前的席子上低头看了看又摸了摸身下的白茅所制成的席子不由得笑了出来哦吟道

    “敦彼行苇兮牛羊勿履。

    方苞方体兮维叶泥泥。

    戚戚兄弟兮莫远具尔。

    或肆之筵兮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兮授几缉御。

    或献或酢兮洗爵奠斝。

    醓醢以荐兮或燔或炙。

    嘉肴脾臄兮或歌或咢……”

    袁绍皱着眉听着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田公吟此何意?”

    袁绍并不是不明白田丰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毕竟这个《行苇》之诗袁绍也熟悉只不过是袁绍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思被田丰猜透故而发问

    田丰哈哈一笑傲然而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某与主公这场宴席也该散了吧……”

    袁绍默然目光有些游离良久才说道:“田公……若是……”

    田丰摆了摆手说道:“主公何必如此?周公寻子牙可有周康王亦寻飞熊乎?某虽不才不敢比姜公亦有自知之明也……只是这冀州之地乃四战之地也主公之策怕是不能长久……不过此事与某何干?哈哈哈哈哈……”

    田丰大笑着笑得欢畅淋漓笑得声震云霄似乎要将他憋了大半辈子的笑尽数在这个时刻释放出来一样。

    “……故而”袁绍冷冷的看着田丰狂笑眉毛动了几下不急不缓的说道“故而田公将二子送往豫州?”

    田丰的笑声忽然像是被斩断了一样喀嚓掉在了地上摔成两半。田丰缓缓的将目光集中在了袁绍脸上“袁公欲何为?”

    袁绍晒然一笑说道:“孤还没有下作到如此地步……孤只想知道田公为何如此?又于何时?”

    田丰看着袁绍似乎在评估着袁绍话语的真实性过了片刻才说道:“为何?何时?呵呵……当某察觉袁公已老雄心已失之时……”

    “孤雄心已失?咳咳咳……”袁绍愣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起来旋即冷笑着道“笑话笑话!孤志在宇内!何有雄心已失之说!”

    田丰想也不想的接口就说道:“就在袁公杀了麹将军之时……”

    “某……”袁绍下意识的就想要反驳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因为袁绍也知道他所给出的那个理由蒙蔽一般人可以却骗不了田丰。

    “袁公自比周王所谓礼谦下士……”田丰继续不无嘲笑的说道“然袁公诱杀了麹西平之时可有半分谦谦之礼乎?”

    “这个……”袁绍沉默了片刻终是说道“尔等明知其勇猛有余智少慧缺却纵恿其骄恣狂傲岂非促其亡乎?亦非罪乎?”

    田丰很干脆的点点头说道:“故而某以死谢之……然袁公又将如何?”

    “你……”袁绍气结。

    “袁公欲取二桃之策交付冀州于三公子……”田丰没理会袁绍哈哈笑着说道“然袁公休要忘了袁公亦有三士啊……且看袁公又将如何?”

    田丰知道袁绍老了不只是身体上年龄的衰老心态上也是老了。所以袁绍现在发现不管是西边还是南边的道路都已经是基本上走不通了之后便已经耗尽了年轻之时披荆斩棘闯天下的勇气。袁绍不想再打了只想着怎样将位置好好的传承给他心爱的三儿子袁尚。

    袁绍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远远站着的侍从急驱了几步想要上前却被袁绍伸出手阻止了急促的喘息了几下之后才抹去了嘴角因为咳嗽而喷涌出来的唾沫说道:“……此此乃某之家事也就不劳田公费心了……”

    袁绍生病了。

    之前袁绍就生过一次大病这一次又因为营中突发瘟疫之事不小心又再次感染了风寒虽然比起瘟疫来说当然算是比较轻的但是风寒依旧不断地削弱着袁绍的身体和意志让袁绍感觉死神就在自己身边左右飘荡着原本似乎还不是非常紧迫的传承之事变得火烧眉毛了起来。

    袁绍自己也知道必须要在自己完全垮掉之前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否则这个冀州之主的位置是定然传不到袁尚的手中的因此头一个钉子就是田丰。

    而对于袁尚来说这一场战事不仅没有成为袁尚头冠上的明珠反倒是成为了将来可能会招来攻击的破绽所以为了消除这样的隐患也为了断绝大儿子袁谭的冀州支持者田丰必须死。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当田丰死了之后这个冀州话事人的位置才会空出来这些短视的冀州士族必然就会不由自主的将目光集中在了眼前的那个位置上而忘却了一些东西或者说暂时忘却……

    袁绍盯着田丰缓缓的说道:“当今天下大势如何?田公还有何策以授?若田公愿进献良策孤便不追究田公遣子于豫之事……”

    田丰哈哈笑了笑说道:“某之策怕是袁公不愿!”

    袁绍皱了皱眉说道:“说来听听。”

    “唯‘合纵’二字也!”田丰说完然后便不再看袁绍仰首望天。

    “袁公走好……”

    白云在天上飘着天空纯净无比。

    袁绍默然良久站起身来朝着田丰拱了拱手。

    “田公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