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春日笔记 > 第16章 2.10
    十、

    楚辞醒时身边只有桑陌。

    少年对他微笑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楚辞怔怔地看着他。

    “救你的是我师父,她还在睡,等她醒了会来看你。”

    “谢谢你们。”

    “各取所需而已,不用客气。”

    “你们是什么人?”

    桑陌想了一会儿,说道:“你能不能问得具体一点?”

    “……”楚辞也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微低了头。

    “我和师父在游历四方。”

    “嗯。”

    桑陌把煎好的药端给他,闻着气味都是苦的。他正想着要怎么劝这小孩喝下去,结果人家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喝完了。

    喝完后用袖口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汁,忽然想起这衣服不是自己的,有些畏惧地看着眼前人。

    桑陌还在想着下次怎么用楚辞当例子劝自家怕苦不肯喝药的师父,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他从柜子里取了两个雕花木盒给楚辞,告诉他是伤药,每日沐浴后涂抹,运转内功有助于药效发挥。

    “我不会内功。”楚辞轻声说。

    “可你轻功不错。”

    “楼里身体比较瘦弱的奴隶都会被要求学习轻功,不然打斗会很无趣。”

    “这样。”桑陌想摸一摸他的额头,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

    师父看中的人,是不是不好随便碰。

    楚辞只当对方是嫌弃自己,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公子,我……没有被人碰过,要送上场的奴隶可能会被挑走,一定要干净的。”

    桑陌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误会了。

    “我没这么想,你别担心。”

    为了证明,桑陌还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少年的身体单薄得可怜,使他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不如你拜我为师吧。”

    楚辞震惊地看向他。

    “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师父。”

    “为什么?”

    “如果你是我的徒弟,她不会再要你的眼睛。”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我为徒?”

    桑陌凑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被打扰了睡眠的桑遥很暴躁。

    向陵兴致勃勃地催她。

    “那小孩儿在隔壁,桑陌陪着他。”

    “小孩儿?他就比你小两岁。”

    “嗯,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他。”

    “这么急着赶我走啊,我们都两天没见了你都不想我的吗?”

    “……”桑遥不带表情地说,“想打你。”

    “别误会,我可没有和苏栒抢人的胆子。不过有些地方等他回来了就没法带你去了,所以要珍惜时间嘛。”

    “大冬天的为什么不在家睡觉要整天出去乱跑?”

    “……大概因为我们都没有可以随便睡上二十个时辰的本事,无聊了只能出去。”

    “好吧,原谅你。”

    向陵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平时就这么在屋子里待着不闷吗?以前还能见你出门买酒,自从小徒弟回来以后就再也没在外面看见过你。”

    “不闷啊,我没事做的时候就下去听姐姐们弹琴唱曲,偶尔也会看书。”

    “嗯……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可以盯着屋里随便什么东西看一整天,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很舒服。”

    “你好像很习惯这种生活。”

    “无所事事躺着等死?是,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小时候望的从来都是那片天空。蓝色的,很少有云飘过,从来不下大雨所以也没有乌云密布的时候。那时也睡很多,但不想睡的话就不会困。她时常在草原走上几天几夜,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

    山里只有桑陌不是这样过的。他对生活的热情常常让楚桑遥和楚回感到不解。他认真学习一切本领,为自己的每一点进步而欣喜,细心呵护草药,经常出山去看外面的世界,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他时常会给桑遥讲些故事,桑遥是没什么兴趣但她宠徒弟,所以都会认真听了当然转眼忘了。她一直觉得桑陌这样是不对的,他们是楚回教出来的孩子,怎么能和外面的人一样呢。但她也没有和桑陌说过你不要再出去了,不要再那么肆意地大笑了,不要再试图说笑话来逗我开心了,不要再想着带我一起离开了。

    桑陌的转变是在一瞬间的,忽然他就成为了现在这个处处照料事事迁就的好徒弟。桑遥起初还不明白,直到她能看见人的骨头。

    真是残忍,她明明还没学会怎么去珍惜一个人。

    桑遥先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了楚辞一会儿,然后转头对向陵说:“还是佩服我自己的眼光。”

    “是不错。”

    桑遥摸摸他的头:“抱歉晚了一点,因为你的表情一直不太好,让我一时无法判断。”

    “谢谢你们。”

    “不要谢我,我们是平等交易。”桑遥认真说着,“你总不希望我到时候取了你的眼睛还要对你道谢吧。”

    “……是。”

    “你以后想和我们一起走,还是我找个地方给你安家?”

    “我不知道。”

    “我也还没想好……桑陌,你怎么看?”

    “师父决定就好。”

    “……”我能决定还问你?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向陵开口:“不如问问他自己怎样想?”

    桑遥于是看向楚辞,慢吞吞地说:“你要是想跟着我,我大概……一定没法照顾你,可能偶尔还会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去做,比如买酒买书传信之类的,还有可能遇上一些危险。要是想留下来的话我们会给你住处和钱,有事再联系。有其他想做的就告诉我,读书经商做官什么的……只要不太过分,我能帮则帮。”

    楚辞一时反应不过来:“你待我这样好,就是想要我的眼睛吗?”

    “以防万一。我自然是更喜欢自己这一双,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是救了我一命。”她说,“我如今只是在为了保命而提前准备。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辞对上眼前人淡淡的目光,好像漂浮在一片弥漫雾气的荷塘上,听着阵阵蛙声。夏夜如此寂静。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回宁国……虽然大家都死了,但我答应了妹妹一定会回去的。”

    “好。我的朋友会照看你。”

    “我一定会保管好这双眼睛……希望您今生没有用到它的机会。”

    “嗯。”

    冬至过后几天,宁遇派来接楚辞的人抵达泉州。

    绿衣女子踏着昨夜新雪走向她:“楚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白萝。”

    桑遥缩在椅子里小口喝酒,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把桌上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白萝想起去年在宁陆的宅子里见到的楚桑遥,因为吃不惯食物而迅速清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服都变得松松垮垮,风灌进去时整个人都显得孤单了起来。她好像很喜欢雪,也很有耐性,在树下或院墙下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桑陌在她身边撑着伞。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人敢去打扰他们。

    白萝是宁遇安排在宁陆身边的人,因此比别人更关注这对师徒。每当得了空闲就会到处去找他们的身影,找到了也就在远处看着,像在欣赏一次日出。那一段时间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心里也空空的没有任何情绪。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安静。

    白萝本以为她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直到那天桑遥忽然转头,对着藏在树后的白萝笑了一下。白萝红着脸小跑上前去介绍自己,她们就算是认识了。

    那之后桑遥经常来看白萝煎药,桑陌没有再跟着她。桑遥抱着一坛酒席地而坐,依旧不说话,也不怎么看煎药的人。白萝在旁人面前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模样,但对着桑遥却有很多话想说。她一直以为桑遥没有认真听过,自己也觉得能这样坐在一起就知足了,然而她在白萝生辰那天送了她一根白玉簪。

    两人的话题无非就是宁家兄弟,白萝毫不避讳地同她聊着宁休的黑历史。傻皇帝背着亲哥跑出去找暗礼,宁遇派的人全程暗中跟随,不知道帮他解决了多少杀手和强盗还得负责在他迷路的时候装作热心村民给他指路。好不容易,小姑娘懂事地谢过同僚后就直接把他塞上了回程的马车,宁休难过得差点哭出来,忍了一路,结果还是哭湿了宁遇的新朝服,被他新账旧账一并罚了三百遍的抄书,直到白萝奉命出发的那天才从藏书阁出来,托她将自己新烧的酒杯带给桑遥。

    桑遥毫不意外,那的确是她认识的两个人能干出来的事。

    她笑得呛了口酒:“所以暗礼对宁休没什么想法么?”

    “那倒没有,但暗礼是别国的探子,王爷可以为了皇上不动她,却不可能真准了他们的婚事。”

    “这样。”桑遥说,“宁休知道?”

    “嗯。”

    “暗礼呢?知道自己暴露了么?”

    “是。”

    桑遥皱眉,又觉得有些好笑。

    白萝终于要说正事:“王爷有些话,希望楚大人能听一听。”

    桑遥把玩着宁休做的酒杯,灰蓝的颜色深深浅浅很不均匀,但形状做得不错,大小也很合适,正好能够攥在手心。

    “你想说的事与苏栒有关吧。”

    “嗯。”白萝恭敬地呈上一个蓝色锦囊,“还没有恭喜大人成亲。我为大人从护国寺求了签,祝大人……一路平安。”

    桑遥接过后捏了捏,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你要是信这些,下次我给你画一张就好。”

    白萝右脸颊显出一个小酒窝:“谢大人。”

    “齐王与怀王之间的交易,大人或许已经猜出了一些。”

    “我知道苏栒想让他自尽。向陵认识苏淮,也与那日将我困在山中的人关系匪浅。”桑遥的身子缩在椅子里,目光落在酒中,“其他的我就没问了不清楚了,也没打算问,他大约不会告诉我。”

    “那大人没想过去查一查吗?”

    白萝知道桑遥并非不会用这些手段,毕竟当初刚来燕城时桑陌就将程远每日的行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而那时还仅仅是出于好奇与对蔺城的一点点牵挂。

    桑遥当然想过,桑陌也劝过她几回,但她心里对这件事隐隐有些排斥,大约是奇奇怪怪的故事看多了,总觉得有些事做了,他们目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就会被破坏。桑遥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所谓,她知道自己如此坦白的不信任让苏栒难过了,可她也确实嗅到了那人身上的危险气息,每一次靠近,拥抱,肌肤相亲,脑子里都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着快跑,不跑会死的。

    可她又真的舍不得。对那人的欲望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迷路了整整七天后看见来接她的楚回与桑陌时,不顾自己满身伤痕只想跑向他们。那是她第一次在草原见到野兽,师父说他们来自她的内心。从此她时常与它们打架,争夺一具新鲜尸体,或是全无道理的你死我活。她还是懒得学本事,有时提剑有时拉弓,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带,赤手空拳面对野兽的獠牙——这样的打斗才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渐渐的,草原上的野兽越来越少,桑遥也觉得自己的内心一日空过一日,但空也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丰富,桑遥自己感到很满足。

    时隔多年,终于有人成为她心里的野兽。可这一次她害怕他跑走,甚至不敢对他拉开弓。

    “所以师父,白萝最后告诉你什么了吗?”桑陌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师父的脸色,虽然和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但他就是觉得她在难过。

    “十年前,苏栒是南越太子,被他父亲的妃子施了沉水术,然后到泉州青陆山养病。”桑遥说,“这是他之前告诉我的。”

    “嗯。”

    “他没说的是,那妃子有两个儿子,事发后长子苏和成功逃到南疆,次子苏谦被大理寺抓住关进狱中,判了连罪,秋后问斩。”

    “苏淮偷偷把他救了出来,易名为乐正谦送到故友门下拜师学艺,三年前他回来替苏淮掌管银骨。”

    “银骨?那个江湖帮派?”

    桑遥抬眸:“你知道?”

    “略有耳闻,近几年势力扩张得很厉害。”桑陌回想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看不大出来。”

    “苏淮以前就不怎么管事,都是几个下属在打理。向陵也是他们的人。”

    桑遥说着说着开始折腾自己的手腕:“她讲了很多,苏栒的父亲那部分大概就是……他为了送自己喜爱的孩子登上太子之位顺便打压巫族,利用妃子的嫉妒心把皇后和她一起铲除了。”

    “苏栒打算篡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需要苏淮的支持。”桑遥抿唇,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苏淮说他死后会将银骨交给他,而且必须是自杀,还有特定方式,否则银骨就会被乐正谦带去南疆。”

    桑陌挠头,忽然明白了桑遥迟疑的原因:“我想不明白……”

    桑遥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一手托着脑袋:“我也想不明白他们在折腾什么。”

    “但是白萝确实没说谎,除非宁遇告诉她时就是假的而她相信了。”桑遥取出一张用过的符纸丢在桌上,“他没有。”

    桑陌立即去搭桑遥的脉,再看自家师父仿佛哪里都带点虚弱:“师父这个可以交给我的……”

    桑遥捏他的脸,让他没法说话:“乖,先别说这些。我们谈正事。你觉得苏栒为什么不帮他?”

    桑陌还被捏着脸没法出声。

    “我查不出来人的想法。”桑遥带上一点笑,但并不显得愉快,“但是我问了另一件事。苏淮知道苏栒中了沉水术。”

    “他真的会帮助一个命不久矣的人篡位吗?”

    她放开徒弟,把酒坛抱在怀里。

    “你现在想的,也是我想的。”

    桑陌微微低头,慢慢地揉着自己被捏红的脸。

    “但是这都没关系。”她歪着头,眼神柔软,深处却像掺着绝望的火。

    “楚桑陌,你回家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