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捕风者 > 第10章 阿伽门农的疑虑(上)
    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吧?熟悉的人在一夕之间转换性格,怪异得令人错愕,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被谁掉包了……

    2008年9月13日,星期六,夜晚十点四十五分。

    从餐厅下班的晏铸在街头遇到一只半边身子塞进垃圾桶的醉鬼,拖在外面的半边穿着黑色长裙。晏铸原本打算无视她径直走过去,结果等醉鬼把头从垃圾桶里/拔/出/来时一眼认出了晏铸,咧嘴笑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扑进晏铸怀里,乌黑的头发上沾满秽物的臭气。

    晏铸觉得很奇怪,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认识她应该是单方面的,他不记得两人有正面接触的经历。

    “你、”她抬起头,脸上露出勘破秘密的坏笑,“你一直在跟踪左思吧……”

    晏铸的瞳孔猛地收缩。

    “哈嘿嘿,”她大着舌头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全都看见了。”她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你悄悄跟在她后面偷拍,是不是?呵,哈嘿,你今天乖乖听话,不然我就把这件事情告诉左思,她一定会觉得你恶心的。”

    他故作镇定地问:“你要我干什么?”

    女子虚眯着眼睛拍拍他的脸蛋:“小孩子,过来陪我喝酒!喝——酒——哈哈……”

    她不受控制地仰头大笑,晏铸啧了一声,把她拉扯进对面的公园里。

    “酒哇!”她踹了晏铸一脚,“去给老娘买酒,快点!”

    晏铸在公园里找了个贩卖烟酒的摊子,一下子买了十罐啤酒,想想一时摆脱不开她,于是去旁边给自己买了一盒饭团,给那个疯女人要了一袋鱿鱼丝和花生米下酒。他提着东西走回去,疯女人拍手大笑:“真聪明!聪明人!”

    两人一人一罐啤酒,打开,坐在长椅上闷闷地喝着。

    “喂,”她好像冷静下来,侧过头来看着晏铸,“你知道我是谁么?”

    晏铸嗯了一声:“丰源。”

    她伸出左手食指:“不是这个名字。”

    晏铸眨了一下眼睛:“竹节空。”

    “对啦!哈哈,你跟踪左思跟踪得还算敬业,她周围接触过的人你都了解过吧?”

    晏铸登时坐直身子,警惕地审视过往的游人,声音低沉地说:“不准提她的名字。”

    “好,”竹节空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天上闪烁的星空,“好,不提,不提。”

    晏铸眉头紧锁,肩膀上似是压着隐形的重担,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你叫什么名字?”竹节空问。

    “与你无关。”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的样子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晏铸。”

    “晏铸、小宴。”竹节空的脑袋凑过来,“听着,跟踪这件事非常可怕,我不管你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我警告你,停止这项疯狂的行为。”

    晏铸的手指猛地收紧,声音暗哑地说:“我不会伤害她。”

    “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我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停止跟踪’,懂了没有?”

    晏铸并不打算回应她,只是沉默喝酒。

    “喜欢她就去告白嘛!你长得那么帅气,没准小左同意了呢——嘿,我没提她名字。”

    “我对她……并不是喜欢……”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阴影躲在幽暗的瞳孔里挣扎。

    “不喜欢?”

    那天也是碰巧,左思去竹节空家喝茶,下午左思回去的时候竹节空站在阳台发呆,接着望见小区树后站着个男生,一看见左思就隐去后面的杂丛中,肩上背着个照相机。

    左思没有手机,竹节空立刻下楼,顺着左思回去的方向找他们,很快便形成一个他跟着她,她又跟着他的诡异图像。

    男生只是偶尔偷拍,跟到公交站牌就不跟了,只站在远处傻愣愣地望着左思上车,背影落寞,颇有伤情的意味在里头。

    “我……”晏铸此时已经灌下两罐啤酒,声音都点飘,竹节空发现他笑的样子很好看。

    “你什么?”

    “……不能触碰……没什么。”晏铸反客为主,“你不是很出名的漫画家么,怎么跟个酒鬼似的?”

    竹节空摆摆手,又开了一罐酒:“没什么好说的。瓶颈而已。”

    晏铸和她碰了一杯:“竹节空也会遇到瓶颈?”

    “恨不得把《红黑录》前面的所有内容一把火给烧了!”她狠狠地揉着头发,“画的什么玩意儿,现在续都续不下去,真是可恨!”

    如果一开始不这样开头就好了。

    连载将近十年……我……有些厌倦了……

    一开始安安分分地当老师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倍感压力,恨不得……

    ——全部推翻。

    心脏好像被什么猛地攥住,死死的,跳动被遏制住了——竹节空痛苦地俯下身去。

    蛇,盯上了人类。

    幽蓝色的瞳孔里隐藏着尖锐的毒牙。

    武器。

    裹着甜言蜜语的信子触上人类/赤/裸/的足踝。

    “别碰。”

    那果子化为猩红的心脏,为魔所觊觎。

    指尖拨动琴弦,吉他发出迟缓的弦音。

    像是触到生锈的刀刃,指尖的疼痛一直传递进心脏。

    “我想,接着弹吉他!”程江的眼眸中亮起初次看人弹吉他时的花火,她兴奋而渴切的样子让坐在她对面的初中女教师吃了一惊,手中端着的咖啡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为什么?”冯可欣面露不解,“你放弃吉他已经快两年了。”

    ——因为那个身影,那个坐在台灯下精细雕琢自己梦想的身影。她的恬淡与执着令我妒忌得发狂。我不甘心,我才十九岁啊……

    “程江,你在听么?”

    “我、”程江坐直身子,“老师以前不是说过么,‘人一旦握住某样东西就会无时无刻不与放弃作斗争’。”

    冯可欣笑了:“你还记得这句傻话呀。”

    “这不是傻话!”程江抓住冯可欣的手,“我们合作吧,就像2005年以前的那些日子!”

    2005年春,程江从高中辍学开始街头表演生涯,但其实她最辉煌的时刻是00年到03年,那时她在念初中,遇上教她们乐器的冯可欣,程江在这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无论是钢琴还是小提琴,只要到她手里都会变成乖乖听话的宠物,不过程江独独钟情于吉他,觉得它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魔力,气息像是沙漠里瞥见的日落。

    她用冯可欣谱写的曲子参加省内艺术竞拔赛,屡屡夺冠,最终代表H省挑战全国大赛,最终获得二等铜牌。当年的报纸铺天盖地宣传这场国家首次举办的艺术竞赛,其中涉及项目颇多,媒体对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少女尤其宠爱,反复冠予“天才”之名,加上她外形出众,一时间成为不少同龄人心中的偶像。

    这样的荣誉贯穿她整个初中时代。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份“积累”她对学校生活越来越不耐烦,特别是光环褪去的高中时期,她热切地渴盼着能够重拾这份荣耀,终于,她在2005年草草终结了她的学生生涯。

    “……那段日子恐怕回不去了。”冯可欣落寞一笑。

    “回得去的!”程江目光坚定,“我对乐器的天赋加上老师的曲子,一定可以成功。”

    程江一直认为她的落魄全在于没有新曲,只要冯可欣重新写曲,往日的光辉一定可以再度追回。

    “你还没有弄懂流程。”冯可欣无奈地叹口气,“其实那些曲子不是我——啊,应该这样说,单凭我一个人是写不出完整的曲子的。”

    “……那些曲子是……”

    “是我和另一个人合作完成的。她才是真正的原创型作曲家,她的才华我无法企及。”说到这里冯可欣把头低下,眼睛看向黑咖啡里的倒影。

    “这个容易,”程江说,“我们可以一起去请她合作!她叫什么名字?”

    冯可欣的嘴角浮起一丝落寞的笑:“……她叫舒芳华。”

    “舒芳华……我们去找她吧!”程江兴奋地说。

    “她……在2004年烧掉自己全部的手稿,后来还卖掉了她丈夫遗留给她的钢琴。”

    程江的心失落下去:“她碰到了什么问题吗?”

    冯可欣摇头:“不知道。”

    程江明白,当一个创作者狠心烧掉自己毕生的心血,这意味着决绝。

    “也许,我们可以找她聊聊?”没有尝试过的事情不能就此放弃。

    “她在市中心医院。”冯可欣的眼泪滚进咖啡,“2008年10月13日她从五楼摔下去,现今还在昏迷当中。”

    程江神情沮丧地低下头。

    “程江。”毕竟当过她的老师,有些话还是要说的,虽然性格温柔的冯可欣不擅长说教。

    “你为什么忽然想起来弹吉他了?是受到了某种鼓励么?”

    程江红着脸说:“遇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漫画家,她才十四岁……”

    “所以你就心痒了?”

    程江点头。

    “她还在学习吗?”

    程江的眼睛倏忽亮了:“她在一中念书——”

    “我问的是学习,”女教师耐心解释,“学习和是否身处学校并无太大关系。我问的是她在创作之余有没有持续学习新东西,有没有放弃培养自己的文化底蕴?”

    文化底蕴……

    “她看好多书,中国的、外国的——还有一面书柜全部是外文。”

    冯可欣在心中轻叹:这个孩子呀……这样聊她恐怕听不懂。

    “只会弹琴的话是不行的。”冯可欣斩断刚才的话语,“一位只会弹奏的‘天才’是走不远的。就像歌手只会唱歌,画者只会描摹……无论技法怎样精湛一旦脱离创作的主力,他便会瘫痪,无法动弹。”

    程江呆愣地看着她。

    冯可欣喝口咖啡,继而微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谱曲。”

    程江高兴起来:“真的?”

    “最起码要花费五年,”冯可欣泼她冷水,“而且涉及很多理论知识——”

    “只要会谱旋律不就行了么?”

    冯可欣并未理会她,只接着说:“就算理论知识学好也免不了刻苦地钻研和调查,更有可能当你把这一切做好后,在进入实践阶段时你可能惊恐地发现你根本不适合谱曲,到时候又要转寻他路了。”

    ——这么麻烦?

    “那这样学习还有什么用嘛!”

    “是啊,原本就是不对等的……可是有类人即便看清了这种不对等也要咬牙学习……不知道你憧憬的那位漫画家是不是这类人。”

    “好了,”冯可欣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我下午有课,得走了。你如果想通了就联系我。”

    程江没有反应。冯可欣早已习惯学生这种状态,她拿钱去前台结账,最后看了程江一眼,推门出去。

    外面的天气非常森冷,冻雨劈里啪啦地砸到伞面上。

    程江在橱窗里相中一件裙子。现下穿肯定不合时宜,但反季节的衣服总归是便宜的,再者彭姜宇说公司上午要带他们去参加一场追悼会,下午放假的几率很大,如果能够穿上这件裙子迎接他,他一定会很高兴。

    那是一件白色的,颇有些复古意味的连衣裙。

    彭姜宇走后程江把被单扔进洗衣机,抱着那条被撕破的裙子哭了好久,后半夜就这样呆坐在地板上望着挂在墙上的吉他。

    “那样难以实现么……”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取下吉他,用手拨动琴弦。

    琴弦如刀。脆弱的手指淌下血来。她愤慨地抓住那只水晶鸭子,把它击得粉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