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内心深处掀起何等波澜,沈夜却没什么旁的表情,吩咐我只可在寝殿内,不准出去,言下之意只要在大祭司寝殿的范围内,他并不限制我的行动自由,然后就出去了。

    我手中拿着半湿的布巾,耳中听着他先去了一趟书房,呆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离开了。

    我回神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有种……终于没人盯着我了,可以随便折腾的心情,想想又失笑——岂有此理,如此心绪未免太幼稚了,真的很像一只阿猫阿狗。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摇头笑了笑,倏然醒过神来——这表情很谢衣啊!心中一时愕然不已!

    这……我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的布巾,又发觉这动作似乎也不对!

    倘若不是手中拿着东西,我这不是在做本尊习惯的举动吗?!

    我连忙将布巾丢在一边,心中多了些许忐忑。我以为……我以为成为初七之后,我会变得更像原本的自己啊!当初主脑选中我,不就是因为测算出我的性格与初七近似,是以没有太多需要演绎的成分,只要维持本性就不会出大错,初七本人又无太多台词,最多偶尔被沈夜责罚一下,对我而言皮肉之苦不算什么,这一百年总体算是很平安的。

    可如今……我下意识地又低头看了一下手,当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握紧拳头垂下手臂。

    真是的!是之前二十年做惯了太顺手了么?可这副躯壳里明明已经没有本尊的记忆了啊,我现在就应该是控制着初七躯壳的我自己!难道……这竟是我自己的动作么?我心中一阵苦笑,我以前绝对没有这种辅助思考的花哨动作的!天地良心,之前数百年的任务经历,我从未养成过任何能让人怀疑身份的小动作!

    ——本尊的性格,对我的影响已然如此之深了?

    明明我该更像初七才对,可如今……又算怎么回事呢?

    唉,麻烦啊,真不知如此下去,究竟是好是歹。

    这种事多想也是无益,我替沈夜将床铺整理好,忽然觉得初七这个身份当真不错,时间相当自由,不用刻意模仿谁——我那些不妥当的小动作暂且不算,现在好像可以随便做我喜欢做的事了,比如说,收拾一下屋子。

    因为洁癖越来越严重之故,我一直甚是喜欢干净清爽的环境,厌恶脏乱。本尊的生活习惯并不好,各种偃甲材料常常乱七八糟地扔在屋里,尤其是偃甲房,而且本尊还有个特别的毛病,就是看完了书不合上,找某一本书的时候能翻乱一整个书架,有时偃甲做到一半,灵感来了找不到想要的书,书架上一定像被扫荡过一样。很早之前在流月城时,这些琐事自然有离珠收拾,无须我操心动手,小时候沈夜也会替我……哦,不替谢衣将每本书合上放好,在下界二十年中,负责大扫除的人是叶海,我一次也没管过,基本还维持着相同的生活习惯,不敢变化太大,现在么……似乎可以放松一下了。

    收拾好床榻,空荡荡的屋内更显得毫无人气,我心中不大舒服,经过那一夜,现在我已猜到沈夜一定是担心自己神血发作的时候从床上掉下来,不小心撞到什么,发出不该有的奇怪的动静惹人怀疑。但不得不说,什么都不放,生活委实太不方便了。我知道沈夜的衣服都放在书房的衣箱里,至于铜镜这类都在静室,床榻上放着那两件沈夜缝了一半的衣服,我坐在床上,抚摸了几下,随即一愣……这个衣服,好像快缝好了?不对啊,他什么时候缝的?我明明记得昨天他缝了一整天,晚上去给沧溟城主送花,那时候我看过,记得很清楚,也就缝了一半吧,现在却几乎要完工了,这……难道他昨夜没休息?在缝衣服?!这……我忽然想起方才沈夜的确精神不好,可我……我也睡得太死了罢?!

    我一阵气闷堵心!心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觉这么死了?一点警觉都没有,莫非这是身为初七的后遗症吗?沈夜也真是……至于这么拼命么?!迟几天又能怎么样?

    不想呆在这里继续生闷气,反正沈夜默许我可以随便走动,我丢下衣服去静室,花了半个时辰沐浴,顺便熟悉一下如今这副冰冷的身躯。泡在温和的泉水里很舒服,几乎不想起来,直到我觉得再泡着就要变成一条鱼了,才从泉池内里爬上来,我从屏风上找了条沈夜的腰带系上,擦干头发,按照沈夜的吩咐,去书房看书。

    书房里总算有些活人生活的气息,案上堆的满满的,都是流月城的公务。我粗略统计了一下数量,好像比二十年前我离开流月城的时候多了好几倍。

    反正沈夜不在,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书案前略翻了几本,大抵一部分奏报是关于引魔气入体的,沈夜是一小批一小批让族人接受魔气的,这二十年来进度并不快,因为我悉心改良过引导魔气入体之法,承受不住魔气而变异的族人不多,偶有一两个,都被关押石牢中,沈夜吩咐人好好看待他们。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下界的复命,沈夜派人下界去寻觅适合的居住地了,另外他还派了一批心腹祭司在调查当年神农大神的行踪,还有就是高阶祭司们去下界采买,以及流月城内的大小事务,各种祭祀,还有祭司的选拔,我越看越头大……这帮祭司也真够呛了,都没长脑子是吗?鸡毛蒜皮大点的小事都要报上来让沈夜处理,什么族人打架?什么植物枯萎?林林总总的什么破烂事都有,华月和其它几位高阶祭司是统统不干活的吗?沈夜还真是……大权独揽啊!更可气又可笑的是,他居然在每一篇请示上都认认真真地写了批示,譬如将即将枯萎的植物移植到哪里,几天浇一次水都有明确指示……

    就凭这作风,神血不发作,那才叫奇怪!

    我替沈夜将各种公文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此举的确不妥,过于冒险了,但是……丧失记忆又不是说我丧失了能力,这是个明晃晃的擦边球,成功与否,要看沈夜对我的容忍度了。

    说实话,目睹眼前种种,我宁愿冒些风险!沈夜的工作习惯我方才见识了,我一点也不想让他在未来一百年里夜夜都熬着不睡处理这些垃圾,然后增加神血发作的次数,然后为难我。

    左右他身体不适的后果,一定是我倒霉!方才他准许我来书房,并未说不准我看东西,我正好可以借机试探一下他的底限,若沈夜回来之后大发雷霆,将我狠狠揍一顿,那么再想别的办法,倘若他默许我可以看公文,那么……今后我就一步步地继续往下试探了。

    理好书案,我看了看书架,大部分是法术书,都摆在很近的位置,关于偃术的书册,放的位置比较偏僻,大半落了灰尘。我心中一哂,沈夜书房的布置,他不会不知,想必也是某种试探吧?若我只是随便拿几卷书消遣,不会找到那么偏僻角落里的偃术书……说到偃术,书房内似乎看不见一件我做的偃甲了,墙角倒有几只大箱子,都上了锁,应该是沈夜把我做的东西都扔进去了。

    在下界研究了二十年偃术,我此刻也不想再看,倒想找找沈夜平时作何消遣,目光往右手边看去,顺势从书架上最顺手、最方便的位置抽出一卷竹简,打开一看,咦?这是一卷……来自下界的古书啊,又顺手抽出第二卷,打开一看,还是来自下界的书,是一卷《山经》和一卷《禹贡》。

    我心思微动,诚然,沈夜在找上古的洞天福地,而这两本书都是讲下界地理风物的,很有用,而且书本身的内容也很吸引他吧?

    缓缓翻动着竹简,忽然觉得鼻端隐约有点奇怪的味道,出于洁癖的缘故,我的鼻子对很多细微的味道都极敏感。我立刻低头闻了闻竹子,这竹简的味道……的确有点异样,仔细闻久了,能闻到一丝极其浅淡的腥气,还夹杂着微弱的草药味,我想了很久,究竟在哪儿闻过这股气息,忽然之间想到了,这是……瞳的石室内蛊虫和药粉混合的气息!

    我不敢置信地又翻了翻竹简,仔细又分辨良久,确认自己没闻错。竹简吸收气息需时不短,看来它们在瞳大人那里放置过挺长一段时间,沈夜是借回来看的么?我微觉好笑,原来瞳大人喜欢看这种书啊?似乎有些……无意中戳破重大秘密的感觉。

    若说瞳会看着一本书觉得很不错,就推荐给沈夜,那绝不可能!一定是沈夜从瞳那里强行拿回来的,以沈夜的性格,自然不可能翻人家东西,极有可能是瞳正在看的时候被他要过来的——这至少证明沈夜对这类书真的很感兴趣。

    其实……很向往下界的吧?这些记录着山脉、河流、土壤、田地、物产、道路,以及各地的百姓的书卷,常人读之枯燥无味,他们或许觉得十分新奇有趣?一念及此,我的心情瞬间又不好了,轻轻翻动着竹简,默读着上面的字句: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食之善走。丽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从前我没看过此类书,如今粗粗一读,竟也觉得挺有意思,不知不觉就看了一下午,几乎将一卷书全看完了。尤其有趣的是,这两卷竹简上都有一些笔记——这是此时代的人读书的习惯,喜欢在旁加注自己的见解,我暗暗怀着某种……窥伺隐秘的心,一点点辨认着竹简头尾的加注,多半是圈圈点点,还有一种是写的很仔细的小字,一丝不苟,初看以为是沈夜的写的,细看才发现不是他的字迹,我从未见过瞳写字,还以为瞳大人手不方便,也没人替他磨墨伺候——以瞳大人那间僻静石室的寒冷的程度,墨汁很快就会凝结冻上,所以他从来不亲手写字,此刻方知想错了!当下仔细辨认这难得一见的字迹,却越看越是诧异——想不到瞳以那只并不灵便的手,写出来的字迹竟如此细致漂亮,从头到尾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丁点疏狂傲慢,几乎有几分秀气,用的墨迹也很浅淡,像是加入过特殊的草汁,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墨绿色,对比卷中另外一种黑色的墨迹——对比案上的墨,那些应该是沈夜用的,黑色墨迹只有圈点,并无一字,似乎沈夜的所有精力都用于处理公务了,别的事耐心极差。

    我正全副心神盯着竹简上的注释,想好好研究一下瞳大人和沈夜的私人喜好以备后用,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隐隐的嗡鸣,声音细微,我却第一瞬就听出来,那是一种……神兵利刃出鞘时才会发出的鸣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