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言多必失,套着谢衣的躯壳,每当不知如何回答或者懒得说话的时候,微笑总是不会错的。

    我微笑着,看着清和不语,不多时他就放弃审视我:“果真无事?”

    “自然无事。”

    “……也罢,今夜风清月白,正宜一醉,你且稍坐。”

    他说着,便起身去取茶案了。

    我脱下外衣挂在屏风上,随后转回蒲团旁边盘膝坐下,也不跟他见外,自行扯过一旁的棋盘安放妥当。

    趁着这功夫,清和已将茶盘、酒壶、器具、几碟简单的小菜一一拿来,坐在我对面,亲自烹茶烫酒。

    他这儿并没什么好菜,无非是煮豆腌菜之类的,且不在太华山中,清和也不用道童,一切都是他自己动手。其实若论生活自理能力,清和可比紫胤强出不止一个等级啊!

    我与紫胤同行游览天下的时候,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顿馒头蒸饼——紫胤的剑灵非常喜欢置办诸如馒头、带馅馒头、包子烧饼之类特别顶饿的干粮,不适宜召唤剑灵的时候,紫胤则一律纯打坐,有清和同行的时候就靠谱多了,按照清和的修为当然也可以辟谷,不过只要有条件,行经大市镇,从未见他俭省过一顿饭、一盏茶、一杯酒。

    菜色虽说一般,所泡之茶却是清和自己的,烹茶之时茶香四溢,哪怕尚未饮入口中,闻之已令人心神舒畅,他将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瓷茶杯轻轻置于我面前,那杯薄如蝉翼,胎壁几近透明,茶汤倾入杯中,色泽晶莹剔透,宛如一块碧玉落入雪地之中,烟雾袅袅,说不尽的风流雅致。

    我端起那盏茶,分三口喝下,这一盏的茶量也恰好是三口,只觉三口味道皆是不同:第一口滋味鲜醇,第二口清澈滋润,第三口茶香泛出,余香留滞于唇齿之间久久不散,实在是一品难得的好茶!连我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他是分别用了哪几种茶叶、如何一一调和搭配的。

    我不禁感慨地叹了一声,能舒舒服服地安坐于如此雅致的静室,欣赏清和亲手烹茶,实在是件赏心悦目之事!只可惜在这么近的距离,清和又是这般轻轻垂头的姿势,能很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侧面的伤疤,白璧微瑕,甚是可惜。

    饮了几杯茶,我们都没说话,闭目凝神半晌。

    虽然太清观地处山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附近广州城中过年的烟火爆竹声。

    如此倾耳听着,真的能切身感受到下界浓郁热闹生活气息,我不禁想起前几年去广州城中卖几件偃甲的时候,曾经偶遇一位公子,机缘凑巧听了他弹琴,那琴声堪称世间少有,之后看众人放海灯,也甚是有趣……

    大约是我流露了几分怀念神往的神色,清和笑了:“既听得如此入神,为何不去广州城中逛逛?倒来山中寻小道下棋,岂非清寂无趣的很?”

    “哎,清和此言谬矣!有好花好茶当前,怎能说得上清寂无趣?”

    我微笑着将茶盘挪开,将棋盘摆在正中,翻开他那名贵的白玉棋笥,拣出黑子,随意在棋局中落下一子。

    清和见我取笑他,摇头笑了笑,也不以为意,自行拿过白子落下。

    如此你来我往下了数局,清和棋力比我略高,因此我思索的时间比他长,等待我思考的功夫,他便开始烫酒,就着一叠桂花煮豆子自斟自饮,顺势歪在蒲团上,看着棋局道:“还说并无心事?今日棋路如此凌乱……不似你往日的棋风,倒有几分像紫胤。”

    我拈着棋子笑了:“呵……背后说人算什么本事?此话你可敢当着紫胤的面说?难不成局局都温平无碍地让你胜了,方才是在下的棋路?”

    “一句闲话耳,何须如此咄咄逼人。”

    “对了,说到紫胤,近来可有见过他?”

    清和待要落子的手登时一顿:“怎么?你竟不知……”

    “何事?”

    “莫非他从未对你说起……要外出避劫?”

    “你说什么?”我闻言大惊失色,手一抖,棋子险些砸在盘中,“他去度劫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岂有此理!我电光石火地想到,紫胤上次去找我的时候,陪我一夜共醉,的确仿佛欲言又止过,他莫不是……莫不是去辞行的?

    我真是,真是在家闷得太久了!人都呆傻了,竟然没生出半分警觉!

    不过紫胤这家伙……真是太、太、太过分了!他还当我是朋友吗?!更可恶的是,他都对清和说得这么详细了,对我却一字不提,这么死死瞒着我究竟几个意思?

    ——不对,此事的确是我疏忽了!我被主脑的资料扰乱了判断,以为紫胤度劫之前会向好友辞行,千算万算没预计到他那么一个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人居然会玩不辞而别的把戏!

    “该有好些日子了……据他说,他自己数次推算,皆无法准确推算出天劫来临之期,只好先去山中择地静待,以免天雷降下之时误伤人命。”

    “择地静待……那,他可曾说过去了哪里?”我推开棋盘,急切道。

    “你问这些做什么?”

    “哎呀人命攸关,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既然他不曾亲口对你言讲,由我辗转告知,总是不妥。”

    “清和,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想必知晓的不止你一人!你不肯据实以告,总有人肯开口告诉的我,只不过费些周折罢了,你如此犹疑不决,会耽误大事的!”

    “好好好,怕了你了,记得是说……去不周山了。”

    ——什么?不周山?!

    那不是传说中的鬼界入口吗?

    不周山在昆仑山的西北边,传说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终年寒冷,长年飘雪……

    不周不周……周乃周全、完整之意,周山便是完整之山,自太古时代共工氏怒触周山之后,那山便更名为不周,就是不完整、不周全的意思。

    ——挑选那里度劫,首先兆头就不好!紫胤他选什么地方迎候天雷不行,偏选那么晦气的地方?当真是蠢到没天理了!

    再说了,昆仑山再往西北……那么往西的位置,离流月城实在太近了!我若贸然去了,沈夜不察觉才怪!

    “多谢清和,天快亮了,在下告辞了。”我说罢便站了起来,去屏风上取外衣。

    “何事如此匆忙? ”

    “没什么,忽然想起还有些私事尚未处置。”

    “什么私事?谢衣,你不会……要赶去不周山罢?”

    “你多心了。”

    “哎……且慢,谢衣……”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我操纵飞行偃甲,从广州启程一路向北,在路上粗略估计了一下,就算将飞行偃甲的速度调整到最快,这也是极其遥远的一路!在不遇风暴、一路顺风的前提下,至少需四五日——就算我自己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在天上接连飞四五天,也不知这么远的路途,这件偃甲会不会损坏啊?

    毕竟我当初设计它的初衷可不是这么粗暴使用的!

    何况那么往西边……我心里忐忑不安,此刻还未到我去捐毒的时间点!万一被沈夜察觉我的行踪,亲自离开流月城抓我……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剧情就彻底完蛋了!

    但是……紫胤已去了好些日子,度劫这种事情,成败安危皆很难说,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长久以来的功夫岂不统统白费了?哪怕百余年之后,我最终能冲破重重阻碍将沈夜救下,带他平安地离开流月城,然而下界茫茫浮世,哪有他的安身之地?沈夜一直不肯引魔气入体受砺罂摆布,到那时与其看他受浊气侵染缓慢地痛苦而死,我宁可,宁可亲手……

    哼,左右都是死局,只能赌一把!就赌……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夜那根紧绷着想抓我回去的神经多少该有所松懈,易地而处想想,若我是他,时隔多年偶然察觉徒弟的踪迹,且消息不知真假,第一个念头必定是派人下界看看,待证据确凿了再亲自动手。

    而且我动作越快,距离原本剧情中与沈夜见面的时间点越远,相对而言,主脑的矫正能力就越会发挥作用,我便越安全。

    我一路疾行赶往西北域外,飞临昆仑山的时候,已然察觉云层相当不同寻常,仿佛……里面凝聚着隐隐的闪电雷团似的,乌云滚滚,却有不少闪电隐匿在厚厚的云中蠢蠢欲动……

    冬雷震震,绝非佳兆!

    紫胤心无杂念,一意向道,他身上应该不会有姻缘情劫之类的纠葛,他唯一的嗜好就是爱剑——这也算不上多大的隐患,可以说依紫胤的心境,没什么特殊的弱点,所以应当……是最常见的雷劫吧?

    修仙长生乃夺造化之能的逆天之举,有人想逆天行事,上天自会降下劫数示警,雷劫是众劫中的“变易”之理,春雷一声震天动地,毁灭中孕育着生机,天道循环往复,不灭则不生,寒冬过去春日到来,雷声唤醒了一切冬眠的动植物,使万物得以复现生机,生长发育繁衍后代……直待下一个寒冬到来,此乃天道至理。

    问题是……原本避雷劫并非难事,只要好好谋划,可以将危险降至两三成的,可恶的是紫胤没有提前告知!如今仓促赶来,也不知他那边究竟如何了?天雷最易在修道之人冲破瓶颈之时降临,现在我只盼他修行的进度慢点,争取能让我顺利布阵成功!

    我不眠不休地飞了六七天,途中碰上了好几场风暴,简直狼狈不堪!那飞行偃甲果真不大管用,尤其迎面撞上一场暴风雨之后,它就坏了一半,现在我几乎是以己身灵力维持它运转了……

    由于大半法力用来作偃甲的驱动力,剩下的护身灵力就不够,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完全被冻僵了……不周山举目皆是茫茫白雪,路途寸步难行,我原以为找到紫胤本人会耗费大量精力,结果在遥远的云团里就看见,一处山坳深处一道森然的剑气直冲九霄。

    我都气笑了!若非完全冻僵了的脸颊根本笑不出来,真想仰头大笑一番!

    好,好!这是度劫吗?!别人度劫都是寻个隐蔽之处小心翼翼暂避风头,同时也是躲避仇家、不愿有人乘人之危的意思,可这位紫胤真人倒好,还敢以剑气冲霄挑衅上天,是生怕天雷来的不够猛烈吗?!

    什么是天劫?天劫天劫,往科学了说就是自然界对强横生命的一种制约,道法修炼中,只有经历过天劫的洗礼蜕变,才能炼就神体超然物外……也就是说,越展现出强横的力量,将来的雷电之力就会越强!照他这么作死的程度,会召来九天玄雷也说不定啊!

    我急不可耐地操纵偃甲盘旋下降,凑近了才发现,之所以会爆发如此强横的剑气,原来紫胤在与人打架……

    那剑招我认识,那是太虚剑,发动起来能将周身剑气全部汇于一气,凝成一道巨大剑柱,自天而降纵贯对方,随即四散开来,化为无数虚幻剑影横扫敌人,是个先单体后群攻的无敌招式……

    紫胤用这一招,基本没什么人能挡下来的……我刚想松口气,然而下一刻就彻底惊呆了!

    那绿色的法光十分熟悉,那是……舜华之盾?!

    紫胤的太虚剑气能否破舜华之盾我不知道,如果是我亲自使出来的,大约……能挡下紫胤的太虚剑气吧?如果是别人用的,那就不好说了……

    “紫胤,快住手!”

    我遥遥喊了一声,同时感觉到一股特别强烈的魔气,发自于紫胤为敌的两个人身上。

    我降落在雪地上,此时那漫天剑影已经四散横扫开来了,我勉强抬手抵挡了一下,奈何灵力还未从驱动飞行偃甲的法阵上完全收回来,衣服还是被剑气划破了几处,几下锐痛,大概见血了,急切之间也顾不上检查。

    “谢衣?你……来此作甚?”

    “我……”我语塞了一下,回头一看,心直沉下去,那边站着的两个人……打扮好生眼熟啊!

    流月城的高阶祭司……

    他们二人看见我,长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齐齐跪了下去,大声道:“属下参见破军大人!”

    呃……这嗓音,挺耳熟的,听上去不是……以前给沈BOSS守门的那两位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