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瞬,我感觉无尽幻象中的神农大神的形象,和眼前之人完全重合在一起!

    不是吗?

    就连心愿、就连结局,都是那么的……相同。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之间就想起我在轮回殿的时候,经常听幽哼唱的一首歌。

    幽是我的好友兼知己。

    说起来我这次进入任务场景就是拜他所赐!

    而且他居然又成功地坑骗了我一次,这让我心里很是郁闷!

    但我如此容忍他是因为,他的“好友兼知己”只有我一人而已。

    也许是在任务场景中扮演人妖的次数太多,他平时不出任务时也打扮得不男不女的,这相当有损他的人缘——因为他只是装扮成那样,性格上却没什么温柔可取之处。他本性甚至比我还暴虐,却整天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状,谁爱搭理他?

    就连我自己,如果不是某天夜里偶然听到他哼唱那首歌,我也绝对不会和他深交至此。

    那是一首曲调极古的歌,我偶然听过之后感触很深。

    我怀疑他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得太深、太久了,甚至也像我一样,已经不小心遗忘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幽的嗓子极好,那天深夜,我听他轻轻哼着:

    “……汩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矣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那次他发现我偷听,后来再哼唧这首歌的时候就没避开我,我们的关系也从那夜起渐渐近密起来。

    每每唱这首歌的时候,他脸上都有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色,既不悲伤,也不失落,不怅惘,甚至连回忆都不是,他平静得……有些可怕。

    在他脸上厚厚的脂粉之下,那两只眼眸就像两颗沉入深潭的黑曜石,隔水相望,竟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想到这儿,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学着他的调子哼了一句:“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虽然这句由我哼着有点可笑,但幽唱十分合适,因为他长得漂亮嘛!

    “……我痴情地等待着你的垂顾啊,早已忘却了归去。可我的年华逐渐老去,红颜凋零是多么无可挽回之事!谁又能将我错付的时光赔给我呢?谁又能让我的容颜永远光彩照人,犹如春日的鲜花一样娇艳如昔?”

    和幽关系近密之后,我从未问过他心里在想着谁。

    我只知道,他比世间最爱美的女子都更在意容颜美丑,他日复一日地耗费着百般心力,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惊人的美貌,可平时,他却偏用厚厚的脂粉遮盖住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不在人前显露分毫。

    我不愿问他究竟在等哪个人。

    我想,我又走神了——沈夜还伏在地上没起来呢!

    四周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大家似乎都还沉浸在美丽的孔雀祭舞所带来的震撼当中,没人想着上前扶他一把。

    当然,大概也并无一人认为,他需要别人上去扶一把。

    我立刻将眼泪擦干净,完全恢复谢衣的神态。

    你们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容易!

    不令人察觉我的失态,也很容易!

    可是……仿佛有什么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幽那首歌的凄婉哀绝的曲调不断地在我脑海中回旋着:

    ……

    光阴似箭我好像跟不上啊

    岁月不肯等待令我心惶然

    时光迅速地逝去不能久留啊

    四季更迭代替亦是常有的事

    我想到草木已经由盛而衰啊

    ——就像美人终会衰老一样

    我的神力……也一定会有衰落之时吧?

    ——但我怎能不惆怅啊,我那些饱经苦难的族人,何时才能有幸福的那日?

    我呆在幽深的竹林里不见天日

    道路太过险峻难行啊,我才独自来迟了

    我孤身一人伫立在高高的山巅

    云海茫茫啊在脚下浮动舒卷

    这里的白昼幽暗啊昏沉如夜

    东风狂舞飘旋,神灵降下暴雨

    我痴情地等待着你的垂顾啊

    早已忘却了归去

    可是我的年华正逐渐老去

    时日太久了啊

    谁又能将我错付的时光赔给我

    让我容颜永远像鲜花一般美丽呢?

    ——我想,沈夜,他是对的!

    已经碎裂了的东西,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呢?

    我已经将灵魂打碎,融入属于谢衣的魂魄碎片,那么,我怎可能还是之前完完全全的自己?

    此时此刻,连他跳一支舞,装扮孔雀虚假的陨落在地,我尚且流泪不忍。

    假以时日,我又怎忍见他殒命身死?

    我没有想更多,我纵身跳下高台。

    只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我深深地感觉,我看、不、了他像尸体一样伏卧在地上,哪怕这仅仅是一场表演!

    我不喜欢这种陌生的、锥心刺肺的心痛感!

    非常不喜欢!

    “师尊?”

    不出我所料,从他伏卧在那儿到现在,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他的呼吸声依然急促不已,连带胸口也急剧起伏着。

    我知道我该装出谢衣十分忧急的样子,但此时此刻,我真的有些累了。

    心很累,很累……像迟暮的老人一样。

    哪怕是任性片刻也好,我有点懒得装扮了。

    也许,过完上一个场景没有休息,真的是致命伤?

    我平静地在他身边蹲下,听到自己连声音都平静得异乎寻常:“师尊,你累了?要弟子扶您起来吗?”

    我听到他很低声地说了一句:“退开!”

    “……是。”我态度从容地站起身,往左右看了看,很快找到了华月,我示意她可以按照庆典既定流程放烟火了。

    可能跳完祭舞之后,沈夜伏在地上没起来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华月脸上笑容很快收敛下去,她开始目带担忧地往这边看了。

    我用几乎不像谢衣能做出来的、极为严厉的眼神示意她立刻下令放准备好的烟火。

    我知道不假装别人的话,我的眼神寒意森然,大约也不比沈夜的威势差多少。

    华月几乎是下意识地服从了。

    早已准备好的绚丽烟火纷纷升上夜空。

    流月城的烟火当然和下界不同,和火有关的事物都是烈山部的看家本事,连五色石的熔炼技艺都能掌握,一点点烟火算什么?

    霎时间漫天流火,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天上了。

    趁人不备,我迅速伸手将沈夜从地上扶起来。

    一靠近他,我便敏感地闻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哪怕沈夜身上清气浓郁,那股血气又极淡,但对于洁癖严重如我,还是隐瞒不住的。

    我感觉他起身之时将大部分力量都压在我身上,但也只是一瞬,他站稳后就放开我的手,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下高台。

    我只沉吟了一瞬,就跟了上去。

    尽管我知道,他希望我留在这儿主持寿诞庆典。

    我也知道,身为谢衣,我的确应该继续留下来主持庆典。

    但我还是执意跟了上去!

    沈夜又维持着那种十分缓慢的步调,我则沉默无言地跟着他,我们一起回到大祭司寝殿。

    所有人都去前面参加庆典了,这里空无一人。

    我想他根本不愿意我跟着他进来,但他这会儿正精力不济,我又故意跟得很紧,他没法甩掉我,又不能做的太过刻意——好似自己当真出了什么事似的,就这样,竟然被我一直跟到他房间里。

    直到他坐在扶手椅上,我才在他面前停下。

    这一路回来,沈夜一直没有摘掉那孔雀头的面具,我看不到他的上半边脸,只能凭感觉觉察他似乎很是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开口道:

    “谢衣,若你不愿主持寿诞,就自去歇息罢。晚些为师再去找你。”

    我静静地凝视着沈夜的孔雀面具,第一次没有认真扮演1.0谢衣小太阳似的欢乐状态。

    ——刚才一进门我就察觉了,沈夜的房间里居然有的燃烧檀香木的味道!

    莫说沈夜从来不用这些零碎东西,流月城没有熏香,那一点点库存的檀香木不仅非常罕见,更是敬神之物,就算今夜是神农寿诞,我想以沈夜的性格也不可能没事闲的特意命人从库里拿出来,给自己奢侈地烧上几块!

    我平静地权衡了一下,他方才在扶手椅上落座的时候,是背部先紧绷着靠在椅背上,然后全身才一点点放松下来的,这种肌肉放松的先后顺序,再结合他跳祭舞之时滞涩的动作,我很容易推断出他胸腹或者肋下之类的地方,很可能有外伤!

    我什么年轻谢衣的表情都没做,几乎就用自己的态度平淡地说:“师尊,你信不过弟子?”

    “……你说什么?”沈夜的反应略有点迟缓,“此话从何说起?”

    “——既然师尊信不过弟子,谢衣告退。”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异常宁静。

    我想,就在这里,为我破碎掉的灵魂打个赌,可以吗?

    就当我是……任性一次好了!毕竟,几百年以来也仅此一次而已!

    因为,我不想白白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虽然我只融合了谢衣30%的灵魂,但我的状态我自己清楚,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是谢衣,而不是从前的我了。

    事已至此,我希望你眼中看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记忆里那个只知道痴迷偃术的小徒弟!

    不管他成年以后会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温暖人心!

    我想我当真是在发疯吧!

    沈夜,如果今晚……你肯让我留下,那么你在我心中,就永远不会再是那个身为烈山部大祭司的NPC!

    我等了大约两三秒,没听见他出言留我,就躬身行礼,转身向门口走去。

    直到我走到门口,身后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我并无灰心的情绪,亦无任何失望。

    我将手放在门上,只是轻轻嘘了口气。

    罢了,一切,恢复原状。

    事情本该如此,若真有了什么,那才是极度不正常的。

    ——今日一场祭舞、前日那次醉酒,甚至更往前的日子,你的那些让人沉醉不已的温情……只是让我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偶尔沉醉了一下而已。

    也仅此,而已!

    酒醉时,我承认我流了一次不该存在的眼泪。

    酒醒了,我便绝不会再放纵自己沉迷在你的温情中!

    你也好,这任务场景也好,不过是一团虚假的记忆罢了。

    我会恢复之前自己,只是一个……费尽心思要完成深渊任务的补天而已。

    不料,我将门推开的一刹那,身后的沈夜却突然开口:“且慢,谢衣……”

    我转回头时,已经完全恢复了谢衣那种,十分温柔又灿烂的微笑:“啊,师尊还有何吩咐?”

    沈夜看着我——我猜他是在看着我,因为他戴着那个孔雀面具,我无法揣测他的神色。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我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你过来……门关上。”

    我静静等待了一刻,确认他没有反悔的意思,方才轻轻将门关上。

    门发出喀嚓一声,轻微到听不见。

    但我还是,听到了。

    既然听到了,我就不会像弱者一样欺骗自己!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身后这个人,从此以后,再也不是……那个让我必须想尽办法应付、绝对不能露馅的对手戏反派BOSS。

    他将是我……最在意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